在桥上把沈安行哄得差不多了之后,柳煦才带着他走进了白光里,回到了人间。
沈安行知道,在此生再一次死掉之前,这是他最后一次过奈何桥。
临走之前,他回过头,看向桥的另一边。
桥上白雾一片,白雾的另一头,是枉死地狱。
他看了片刻后,收回了目光,转过头,跟着柳煦进了白光之中。
*
柳煦再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邵舫。
邵舫脑袋上还缠着圈白布,看向他们时眨了眨眼,看起来有些茫然。
他们面前的三杯咖啡还冒着腾腾热气,咖啡厅里还流淌着沁人心脾的轻音乐。
就这样面对面沉默了几秒后,三个人就都想起了自己之前是怎么死的。
于是,他们连忙下意识地纷纷握草一声,一同连滚带爬地跑向一旁。
他们跑出去以后,一阵急促的鸣笛声就紧随其后响了起来。
柳煦回过头去看时,就见之前把他们撞进血池地狱里的大卡车滋儿哇乱叫着冲了过来,没几秒就轰隆一下撞上了咖啡店的玻璃,冲了进来,把小半个店都当场撞了个稀烂,车头都怼进了墙里,悬空的轮胎还很不服输地在疯狂运转着,把墙皮都旋成一片灰尘。
柳煦:“……”
沈安行:“……”
柳煦惊魂未定,转头看向沈安行。
这一看,他就愣住了。
沈安行出来以后变了一些,他脑袋上包着的白布在这个时间线上理应还存在,但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张脸比之前更瘦了些,五官也变得有棱有角,脸上那股阴柔的味道也更突出了。
简单总结一句话——更他妈好看了。
柳煦就知道。哪怕地狱给他加上了七年的年龄,这人也永远不会往翻车的方向发展。
柳煦脸上的表情由怔愣变成错愕,这么错愕地打量了他一下之后,就又变成了欣赏和高高兴兴的自豪。
这一连串的变化把沈安行搞得一头雾水,他眨了眨眼,凑过去问:“怎么了?”
柳煦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就有店员冲了上来,焦急万分地问道:“没事吧你们!?!撞没撞到啊!?”
柳煦刚要回答,但这一下所有人都围过来了,他也不好回答了,只好转过头,对冲过来关心他们的店员说:“没事没事,压根就没撞到我们。”
“是吗……没撞到就好。”
店员松了口气,又连忙转过头,招呼着人赶紧叫救护车。
咖啡店里的路人都吓愣了,店员这么一招呼,他们也都反应了过来,一时间,不少人都赶紧往外跑,也有胆子大想救人的连忙跑过去看情况。
柳煦也看向那一片车祸现场。
他们是早上来的咖啡店,这个时间还没多少人,他们要说的话又比较那个,坐的是个比较偏的位置。
因此,那一片只有他们这一桌,卡车撞得着的也就他们一桌,这一次除了坐在车里的司机没有其他被害者,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柳煦又转念一想,发现他进这几个地狱时都是这样的——受害的只有他一个,旁人根本不会被波及到。
一次两次是偶然的万幸,但次数多了可就是必然了。
那这么一看,地狱也是很有针对性的。
还真是非常人性化。
柳煦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邵舫走了过来,凑到了沈安行旁边,也仔仔细细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忍不住“哗”地感叹了一声,对地狱这鬼斧神工的技术连连称赞:“可以啊行哥,怎么给你加年龄你还更好看了?”
“他本来就好看。”
柳煦说完,又打量了一下现场,再次开口道:“估计得报警。这算事故了,不报警备案不行,我去打电话报个警。”
“那出去打吧。”沈安行说,“这里人够多了,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柳煦看了眼惨烈又吵吵嚷嚷的现场,觉得也对,点了点头。
过了没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不知是哪个热心民众还叫了消防车,消防队也跟着来了。
柳煦一向不爱看热闹,见专业人员都来了,也用不着他再干什么,他就拉了拉沈安行,说:“走吧,回家。”
沈安行点了点头,站起了身来,牵住柳煦,准备跟他回家。
邵舫也长叹一声,站了起来,转头跟他俩挥了挥手,道:“那就拜拜了,以后做个点赞之交吧。”
说完这话,邵舫就转过身,离开了。
他这话说得像再也不见。
柳煦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邵舫走得一点儿不留恋。柳煦看过去时,就见他走得慢慢悠悠,相当悠然自得。
他要去干什么呢?
柳煦不知道,但他知道,邵舫一定有自己的选择。
他领着沈安行回了家。
他俩前脚刚进小区门,后脚柳煦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柳煦接起电话来,发现对方是快递小哥。
他把电话接了起来,有点奇怪地问对方:“我最近没买东西啊?”
“那我不太清楚。”小哥说,“您先下来取一下看看?”
也只能这样了。
柳煦就又去取了快递。小哥就在小区门口,柳煦也没把车往里开多少,倒是挺巧。
柳煦到了地方,拿过快件,一看寄件人那栏的名字,当即两眼一黑——
【寄件人:韩骨埃 电话:00-00000000
地址:山东省泰安市泰山区泰山】
“……这个。”柳煦忍不住问,“这个人难道住在泰山吗。”
“啊?”
快递小哥迷茫地眨了眨眼,又凑过去看了一下,说:“是啊,泰山的,就住在底下。”
柳煦:“……那这个联系方式呢。”
他指着上面一连串的“000000000”问。
快递小哥却丝毫不觉得不对:“这有哪里不对吗?”
柳煦:“……”
片刻后,柳煦回到了车里。
“这有哪里不对吗?”
柳煦在沈安行面前举着快件,把快递小哥的话重复了一遍后,又恨铁不成钢地喊:“这哪里对啊!?!一个数字都不对啊谁家电话号全是0啊!?!这往哪儿打呢!?!能通吗!?!”
沈安行哭笑不得:“黑白无常嘛,正常人都会被蒙过去的。”
“那他干嘛不把地址也写个00000,多省事,写泰山干嘛。”
“因为下面是地府。”沈安行说,“泰山底下就是地府入口,压着十八层地狱的鬼怪,以前有人说‘生属长安死属泰山’,说的就是这件事……我觉得可能刚刚那个快递小哥并不是被黑白无常蒙过去了,他可能是在装傻。”
柳煦:“……什么意思。”
沈安行看了看他:“他可能是地狱的鬼使,特意来给你送这个的。”
柳煦:“……”
沈安行这么一说,柳煦再一回想,才慢半拍地想起刚刚他问那个快递小哥“这个人难道住在泰山吗”的时候,快递小哥的回答是“是啊,泰山的,就住在底下”。
他那时候以为这个“底下”说的是山底下,也就是山脚边——但这么仔细一品,他说的可能是下面。
泰山的下面,是地府。
……柳煦突然有点窒息。
沈安行把快件从柳煦手里拿了过来,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圈。
他这一拿过去,柳煦再一看他,就看到了他手上的那枚戒指。
在地狱里,他手上的戒指一直保持着七年前光鲜亮丽的样子,但现在回到了现世,沈安行手上的这枚戒指也和柳煦手上的一样,变得锈迹斑斑。
柳煦心里有点五味杂陈。
沈安行拿着快件研究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异样,忍不住又纳闷道:“不过……他寄这个过来干什么?”
“不知道。”柳煦说,“拆开看看?”
沈安行点了点头,又说:“回家拆吧。”
他俩现在还坐在车里呢。
柳煦觉得也是,点了点头,又说:“改天得换个戒指了。”
沈安行一怔,这才抬了抬手,看到了自己手上一夜变锈的戒指。
沈安行:“……”
片刻后,两人回到了家,柳煦又抱起举着大尾巴出来迎接的黏黏,走进了屋子。
一看到黏黏,沈安行就又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忍不住又看向了柳煦,眼睛里全是心疼和难过。
柳煦一看他这样,又无奈了,伸手把他手里的快件拿了过来,又把黏黏交给了他:“抱着。”
沈安行听话地抱了过去。
柳煦又拿着快件,伸出手去,抱住了沈安行。
“看看你。”他说,“现在猫也有人也有,就让往事都随风。”
沈安行忍不住笑了两声,笑得满声苦涩又无奈。
哄好了人之后,柳煦就带着他坐到了沙发上,拆开了快件。
白无常给他寄的快件是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拆开盒子以后,里面就只有一封信。
信封一片纯黑,一看就是出自黑无常之手。
柳煦拆开了信。
里面的信纸和信封一样,都是一片黑色。上面用白字写了一个时间,以及一行字。
【20XX年冬月十四,中午十点零一分二十四秒。】
【去找谢未弦。】
柳煦:“……”
沈安行:“……”
柳煦举着这言简意赅的信,沉默了片刻之后,转头看向沈安行。
沈安行也恰好转过了头来,看向了他。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片刻后,柳煦站起了身,说:“我看看冬月十四是哪天。”
他走到了日历前,看向日历上的小字。
——冬月十四,是十二月二十七号。
今天,是二十四号。
*
下午两点半,派出所里。
“还有三天呗。”
谢未弦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操作着电脑,目不斜视地道:“所以,他让你们来找我干嘛?”
“不知道。”
柳煦坐在他跟前,跟沈安行挨在一起,道:“信上没说,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知道个屁啊……”
谢未弦皱起了眉,又叹了口气,说:“而且听你说的,按信上那个意思,难道不是三天后再来找我吗?”
“我倒也猜过是这样。但我收到信的时候就打电话问过老陈,他说你们那时候也拿到快递了,信里洋洋洒洒一大篇,盒子里也满满当当一大堆东西,什么身——”
话说到这儿,他又哽了一下,默默地看了一下旁边的人。
除了谢未弦,派出所里其他民警也有不少,还有不少来问其他事情的普通民众。
在这里说黑无常给谢未弦安排过身份证和户口,属实是不太合适。
柳煦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说:“反正你跟我对象一样,怎么你那么多东西,我们就只有一封信?”
“你搞搞清楚,我跟你对象又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谢未弦说,“黎野不是跟你说过我以前了吗,都过去这么老些年了,姓范的不给我安排那些我怎么办,我回来继续往塞北跑吗,还有塞北吗现在。”
柳煦:“……”
“他一个现代人,肯定是不需要那些……喔……那这么一来,你也确实得来找我了。”
谢未弦说着说着就明白自己要干嘛了,他伸手点掉了页面,又点开了一个系统,说:“你等会儿啊,我找找,我看看当年那件车祸变成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是车祸的!?
柳煦简直跟被雷劈了似的震惊又无语。但谢未弦脸色认真,在查的也是他想知道的事情,他只好无言地把这事儿咬碎了往肚子里咽。
而且黑无常也说过,沈安行原地诈尸会引起人间恐慌,他们会更改一下过去发生的事实。
那当年到底被改成了什么样,当然要查查看。
沈安行和柳煦都有点在意,忍不住一起站了起来,往前倾了倾身,想靠自己的双眼来一探究竟。
谢未弦在这儿工作了几个月,该有的流程都早已熟记于心。很快,他查到了当年的事。
谢未弦知道他俩想看,就往后挪了挪椅子,把电脑往他俩那边斜了斜,说:“自己看。”
柳煦扶了扶眼镜,眯了眯眼,看了过去。
上面的东西密密麻麻的,写了很多,但附着的照片都不是柳煦熟悉的车祸现场。
柳煦一行一行仔仔细细地看了过去。
很快,他就看明白了。
上面的资料全被改了,沈安行不是车祸死的。七年前,他在某日回家的路上突然失踪,就此人间蒸发,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柳煦当晚就发现了,他出门找了一晚上没找到人不提,还在他家附近的角落里发现了他的书包和手机,两个物件上面都沾满了血。
柳煦报了警,此后的一个多月都在满地寻找,急得快要发疯,但什么都找不到。
后来一个多月以后,沈安行一身沾满了血的衣服被发现在了小树林里。
虽然没找到尸体,但警方就此认定了他大概率已经死亡,还询问过沈迅是否继续寻找,如果不找,就认定已经死亡。
柳煦不乐意,沈迅很乐意。他立刻咬定沈安行绝对已经死了,理所当然地拿道了一笔死亡赔偿金。然后,他干脆利落地办了沈安行的葬礼,还反手告了柳煦说他管得太多侵犯自己作为沈安行父亲的“监护权”,妨碍他履行监护人的职责。
谢未弦看到最后一行,忍不住转过头,对沈安行说:“说真的,虽然我说这话很不合适……你爸要是在我做上一份工作的时候下去,我绝对把他捅成马蜂窝。”
沈安行:“……”
沈安行朝他无奈干笑了两声——他倒是已经习惯沈迅这样了。
柳煦却看得很是火大。
果然,不论到了什么时候,沈迅都有一种能让柳煦随时随地都想杀了他的天赋。
他抬了抬头,看向谢未弦:“我说,那个时间。”
谢未弦又转过头,对上了柳煦的视线。
柳煦只说了一句“那个时间”——他似乎是知道黑无常写在信里的时间是什么意思了,但他并未明说。
谢未弦知道他的意思,笑了一声:“无常写的时间,能是什么时间。”
铁树地狱守夜人说罢,就回过头,放大了资料里沈迅的模糊照片,说:“这臭小子时日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