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行转过头,看了一圈四周。
四周尽是一片白茫茫,正如同过桥时会看到的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色浓雾一般。这片白色向四周铺开成一片无穷无尽,根本看不到尽头。
沈安行打量了四周半晌,喊了几声柳煦。
声音落在白雾里,没有任何回应。
沈安行不傻,当然不会抱有左右跑跑去找柳煦的想法——刚刚黑白无常都在他面前现身了,在他掉进这片白茫茫里之前,还欢迎他来枉死地狱。
那眼下的这个情况,就已经很了然了。
沈安行回过头,有点底气不足地看向面前这道通天的黑色巨门。
这道门高耸入云,通体黑色,从上到下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什么雕刻,就是一片极为纯粹的黑。
这片通天的黑立在面前,给人一种难以呼吸的压抑沉重感。
窒息一般。
沈安行站在门前,脸边直冒冷汗。
这道门的后面……怕不是连接着真正的枉死地狱?
但不论如何,这既然是最后……
……该闯的关一定要闯,该走的路也一定要走。
而且,柳煦现在应该也在里面。
如果是柳煦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门。
沈安行了解他,他一向这么莽。一到沈安行的事情上,柳煦就毫无理智可言。
一想到这儿,沈安行就轻轻一皱眉,走上前去。他的手已经成了冰,没办法推门,他就只好收起手,曲起胳膊,用手臂顶了过去。
他咬着牙一使劲,推开了大门。
这门虽然巨大,但却意外地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重。沈安行用力一推,它就笨重又缓慢地向后挪去。之后,门缝间积攒的沙子便立刻一晃,轻轻散落下来了些许。
很快,沈安行就看到了门后的景象。
那是一片黑暗。
是一片深不见底,也丝毫见不到任何光芒的纯粹黑暗。
黑暗漫无边际,如同地狱最深处,也如同任何光芒都照不进来的无边深渊。
沈安行站在门口,面对着这一片黑暗,心里不免生出了几分惧意。
他脸边淌下来了几滴冷汗。
尽管恐惧,他却并没有打退堂鼓。
沈安行一咬牙,抬起脚,毅然决然地迈进了枉死地狱的黑暗之中。
他往里走去。走了还没几步,他就听到了大门在身后发出了一阵缓慢的吱呀声响。
他知道那是门在缓缓关上的声音,但他没有理,就那样任由它缓缓关上,最后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隆声响,断绝了他唯一的一条回路。
门外的白茫茫随之消失,周围彻底陷入了一片毫无光明的黑暗里。
沈安行依然没有回头,在黑暗里继续行走,一如往常。
他在一片黑暗里走了很久,然后突然听到有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
他一怔,停在了原地。
那声音很是熟悉。沈安行一停下来,它就十分迅速地从前方冲了过来,在他旁边掠过,留下一声回音。
“行哥,你今天——”
沈安行忙回头看去。
那是贺高寒的声音。
贺高寒的声音出现在这里实在是件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沈安行身后只有一片黑暗。那道声音从他身边匆匆掠过之后,就在黑暗里消失了踪迹。
沈安行有点反应不过来,怔在了原地。
可就这一怔,就又有数道声音从他身后而来,极为迅速地匆匆从他左右两边掠过,留下一声又一声的回音。
声音一道叠着一道,一声叠着一声,在他耳边吵吵嚷嚷,却不留下任何痕迹。
有很多人都在说话,每一道声音他都熟悉,也都能叫上名字来。而他们的每一句话也都似曾相识,沈安行能在自己的记忆里寻出这些蛛丝马迹。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些都是他还活着的时候,身边的人对他说过的话。
他听到十几年前他八九岁的时候放学回家,楼下小卖部的阿姨心疼他,问他:“昨晚你爸爸是不是又打你了,疼不疼啊?阿姨这儿有创口贴……”
声音很快就被覆盖了过去,沈安行又听到老李对他说:“马上要考试了吧,你怎么样啊,这次——”
声音太多太杂,老李的声音也很快就被盖了过去。
沈安行又听到沈迅在骂他“臭婊子生的”,还听到柳婉对他说“对我弟弟好点”。
他听到宁乔在尖叫着问他他和柳煦的事情,贺高寒哭嚎着跟他抱怨大芳不给他抱,左白玉在自己的店里笑着和别人说自己离婚的时候没有孩子,学校边角里地理位置偏到离谱的超市老板说他总来喂猫,就给他把价格算得便宜了点,还送了他一块面包让他好好吃饭。
他还听到大芳在朝他喵喵叫。
他什么都听到了,却听不到柳煦的声音。
他在这些吵吵嚷嚷的声音里找到了所有人,找到了所有黑暗的光明的恐惧的温和的,却独独找不到柳煦。
沈安行彻底懵了,他左右看着,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声音从他身边匆匆掠过。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许多的话混在一起,吵吵嚷嚷地什么都听不清。
沈安行听得头昏脑涨,耳边都开始耳鸣了,忍不住抬起胳膊捂了捂耳朵。
但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在吵得震耳欲聋的所有声音里极为清晰地响了起来。
“沈安行。”
这道声音很平静,和他耳边的吵嚷声是如此格格不入,也因为太过平静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理应被淹没进这嘈杂的一声又一声里。
但沈安行却很清晰地听到了。
这是柳煦的声音。
他只唤了他一声,没有从他身边掠过。
在他唤过这一声之后,沈安行身边匆匆而过的这些声音也一瞬停歇了下来。
四周重归寂静。
沈安行连忙回过头,看向声音来的方向。
他看到有一道白色的光立在那里,将这一片黑暗划开了一道裂缝。
沈安行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后,朝着那道光走了过去。
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光面前,又低下身去,讪讪地试探着伸出手,碰了一下那道白光。
碰到它的那一刹那,白光就忽然一震,随后无声炸开,一下子向四周延展而去。
白光炸成一片刺眼光芒,沈安行难得的觉得眼睛被炸得一痛,肩膀一抖浑身一哆嗦,连忙闭了闭眼。
很快,他听到耳边又传来一阵似远似近朦朦胧胧的谈话声,有一股医院里说呛不呛的消毒水味道慢慢蔓延了上来,还有一阵滴滴嘟嘟的仪器运作声。
白光慢慢散去,耳边的声音也终于尘埃落定。
沈安行放下手,看向四周。
这一看,他就愣住了。
他身后是急救手术室,面前是医院的长走廊。手术室面前是两排冰凉的蓝色座椅,墙上挂着病症科普和医院须知,不远处是护士站。
……怎么回事?
沈安行有点发愣,他眨了眨眼,对眼下情况感到十分茫然。
他又回头看向身后的手术室。
突然,一阵推车被快速推往这里的哗啦啦声在他身后急促地响了起来。
沈安行回过头去。
就在他回头的这短短几秒内,他听到有人撕心裂肺地喊:“沈安行!!!”
沈安行一怔。
他也恰好回过了头。
他看到一群人推着一个躺在床上浑身是血的人在往这边跑。有个医生跨坐在床上,两手叠在一起,一下一下十分用力地在给他做心肺复苏。一个护士跑在一旁,按着床边输液用的吊瓶,吊瓶里全是鲜红的血。
另外几人齐齐推着推车,将他往手术室的方向推。
柳煦紧紧抓着那人的手,跟着旁边的医生护士一同往这边跑过来,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地喊着他,喊得眼睛发红。
沈安行一愣,但见对方冲过来,他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侧了侧身。
医生护士争分夺秒,没两秒就从他旁边冲了过去。
沈安行一低头,看到自己躺在床上,嘴上带着呼吸器,半张脸都是血。
沈安行:“……”
护士推开急救手术室的大门,毫不犹豫地一下子把他推了进去。
柳煦拉着沈安行的那只手也被迫松开。
手术室的大门打开又关上,柳煦被隔绝在了门外。
门关上之后,沈安行回过头去,看向了柳煦。
柳煦站在门口。这一路拼死拼活跑下来,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便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看着手术室的大门,眼里满是恐慌。
这一路上他和沈安行紧紧挨着,身上也被染上了血。这天柳煦穿了件白短袖出来,被染上的鲜血就异常显眼。
他脸上手上也都是血,可他根本不管它们,就那样站在手术室前,看着在自己面前紧闭的手术室大门,气喘吁吁地喘着粗气。
他目光恐惧,就连吐出的气息也被染得颤抖不停。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之后,两行泪就很快顺着柳煦的脸颊蜿蜒而下。
沈安行站在一旁看着他,心疼得直抽抽,也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