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煦又哭了。
他一哭,沈安行就慌了,就连忙把他抱紧了些,一下下拍着后背安慰他,语气都慌得颤悠了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落到了河沿那边,这里变化太大了,我不认路……来的路上花了不少时间……”
他越是说,柳煦就越委屈。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委屈的,但沈安行一站在这儿,一站在他面前,他就忍不住想起了过去的七年,和今晚的漫长等待。
其实这七年里他也没受什么大委屈,大学好好的上完了,工作也顺风顺水,可一想到沈安行不在,他就莫名委屈的不行。
柳煦哭得难受又委屈,他在沈安行怀里抽抽噎噎:“我以为你不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
沈安行说到这儿时,就突然一口血卡在了喉咙里,便咳嗽了两声后,声音更加沙哑地说道:“不要哭了……我来了,我已经来了,别哭别哭……”
沈安行一咳嗽,柳煦就哭得一哽。他抬起了头来,就看到沈安行脸上都是被抹净了的血。那些血都被抹的一干二净,却在他脸上留下了浅浅血痕。
沈安行双眼充血,虽然看起来比当年临死时好了一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柳煦一见他这样,又忍不住想起了他当年出车祸的样子。
他又开始心疼了,就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颤声问:“还疼吗?”
“……”沈安行被问得一愣,然后便垂了垂眸,轻轻笑了一声,说:“不疼,不算什么。”
“……看得清我吗?”
沈安行无奈笑了:“看得清。”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下身去,往柳煦怀里钻了钻,头搁在他颈窝里。
柳煦吸了口气,低头将脸埋在他发间,紧紧抱住了他。
柳煦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寒意,也闻到了他身上的血味。
这两样都在提醒他,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沈安行也早在七年前死在了这里。
现在回来的,是一个死人,是一个鬼。
可即使如此,他回来了。
这样就行了。
两人就这样又呆了很久,深夜里寒风冽冽,路灯把一切都照的暖融融。
过了很久之后,沈安行才埋在柳煦怀里,闷声叫了他一声:“杨花。”
“嗯?”
“回家吧。”
柳煦闻言,就轻笑了一声,然后便垂了垂眸,应声道:“好。”
*
柳煦就这样带着沈安行回家了。
他牵着沈安行的手,带着他向停在前面一个路口那边的车子走过去。
等他身边站了一个沈安行后,他再回头看这条路口,才又慢吞吞地想了起来。在他的回忆里,这条路上,除了带走沈安行的那场车祸,还有另一件关乎于沈安行的事发生。
“我刚想起来。”
柳煦想到什么说什么,他便牵着沈安行,转头对他说:“好像当时就是在这儿吧。你生病了没家回,最后是我捡到你的。”
“嗯。”沈安行说,“准确的说,不是在这个路口。是往那边走一些,在路中央。”
柳煦点了点头:“对,是在路中央。”
这件事柳煦记得很清楚。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和沈安行之间一直保持着距离。两个人虽然是同桌,但一个是名列前茅的转学生,一个是天天上课睡觉自己放弃自己的倒数第一,有距离也是理所当然。
当年就是这件发生在路中央的事,彻底改变了他们。
柳煦没有过多想。他带着沈安行,走到了车子跟前。
柳煦把车钥匙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打开了车锁,然后把副驾驶的门给沈安行拉开了,自己就绕到了马路另一边去,打开了主驾驶那边的门。
但在他要上车的那一刻,不经意间抬了抬眼,就见到沈安行在朝着这辆车愣神。
柳煦也跟着愣了一下,抬了抬头,隔着一辆车问他:“怎么了?”
沈安行被他这一叫如梦初醒,他怔了怔,慌慌张张地呃了两声,磕磕巴巴地说:“没……没什么。”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转头看了看车尾,然后才收回了目光。
这短短几秒里,柳煦却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些怅然若失。
沈安行似乎在遗憾什么。
柳煦一下子就明白了沈安行在想些什么,他眼中难过一闪而过。
沈安行也没有过多表现,他收回目光之后,就朝柳煦轻轻一笑,低头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车里。
柳煦看着他钻进车子里后,才跟着慢一步钻了进去。
他系上了安全带,然后,又偏头看了看沈安行。
沈安行正四处看着车子里,甚至还歪头看了看后面。
柳煦留意了他片刻,没说什么,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即使出了地狱,沈安行身上也还是向外散发着寒意,他便伸手开了空调的热风,然后就把油门一踩,发动了车子。
深夜的路上空无一人,也很难看到一辆车。车子里的热风呼呼地灌了进来,两人之间一时沉默,只能听到车内空调运作的声音。
柳煦抽空侧了侧头,看了看沈安行。沈安行正四处打量着他这辆车,脸上的神情都跟着变化了起来。他眉头越皱越深,眼里的怅然若失感也越发强了起来。
柳煦的车子不大,沈安行很快就打量了个遍。他抱着双臂,窝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低着头抿着嘴,似乎在组织语言。
身影看上去倒可怜兮兮的。
柳煦开着车,耐心地等着沈安行问点什么。
如他所想一般,沈安行很快就开了口。
“杨花。”
柳煦应了一声:“嗯?”
“你这车……”
沈安行话刚说了个开头,就抿了抿嘴,说:“你这车……花了多少钱?”
“……十二万啊。”
这个问题问的柳煦感觉有些奇怪,他说:“工作后一年买的,我爸资助了我一点。”
“……全款?”
“……?全款啊。”
柳煦这么回答着,却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看了沈安行一眼,没过多表现出来,只有些心绪复杂地眯了眯眼。
沈安行问完这些之后,就不再吭声了,双手抱臂低着头窝在副驾驶上,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煦多看了他两眼,然后说:“你是不是没跟我说实话?”
沈安行:“……”
沈安行不敢看他,转头看向了车窗外迅速向后远去的重重路灯。
柳煦对此见怪不怪,他接着说:“我买这辆车的时候,就是前年的事。我买的时候还和你说过,你如果能听到,不可能不记得。”
“……”
柳煦叫了他一声:“沈安行,回答我。”
柳煦一叫他全名,沈安行心里就慌。
他浑身一哆嗦,僵硬地转过了头去,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仍旧是不敢抬头看他。
他听见柳煦轻轻叹了口气。
伴随着这一声轻如鸿毛的叹气声,沈安行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开了。
他最怕柳煦叹气。
沈安行从小在伤害里长大,理所当然地成了个敏感的人,总觉得人家对他叹气就是对他失望。对他叹气的人很多,老师、同学、甚至他亲妈。而这些人,也都无一例外地到后来理都没有理过他。
许多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他一开始伤心难过,到后来也就麻木了,甚至自暴自弃地觉得无所谓,反正每个人都是这样,反正他总是令人失望。
反正他没用,反正谁的期望他都回答不了,反正他就是个废物,反正他生来就有罪。
但柳煦不一样,谁都可以这样,但柳煦不行。
柳煦不能对他叹气,柳煦不能抛下他。
所以柳煦这么轻轻一叹气,沈安行就慌了。
“不是……”
沈安行慌慌张张地抬起头开了口,慌的声音发颤磕磕巴巴,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双手也吓得直哆嗦,说:“不是,杨花……我不是故意骗你……”
“我听得见……就是,只有忌日的时候能听见,每次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就……”
柳煦偏头看着他这幅慌乱样子,忍不住又一阵心疼,也知道这是自己叹了口气的原因,便慢慢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就腾出了一只手去,伸手乱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沈安行猛地一哆嗦,所有的慌乱无措都全被这一下给揉没了。
他怔在了原地,傻愣愣地看向了柳煦。
柳煦收回了手,对他说:“我没怪你。”
“我真的没怪你,你别慌。”他说,“我只是觉得……我说了那么多,你居然都听不到,有点难过。”
他说他有点难过,但是脸上却非常平静。
看起来就像是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难过。
隐隐约约地,沈安行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他感受到,在他不在的这七年里,柳煦的身上,以及他周围所有的一切,真的有很多东西都已经发生了不可逆的改变。
“你应该也察觉出来一些了,星星,我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柳煦很平静地对他说,“你不在的这七年里,不只是这座城市发生了能让你认不出路来的改变,我也变了。”
“我不是当年了,我也回不去了。”
柳煦一边这么说,一边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看向了沈安行。
“所以,我现在希望你不要不喜欢我。”柳煦很平静地看着他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了,我会真的很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