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煦坐在护士站前的银色座椅上,微微垂着眼帘,看着地上满是脚印的地板砖,眼底里没什么波动,满是无声的悲哀。
沈安行坐在他旁边,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就在刚刚,被确认死亡沈安行已经被推去太平间了,医院的人开始着手给他办死后的手续。要签死亡通知书的必须是有血缘关系的家属,柳煦这一家子根本不管用。
医院早就查到了沈迅的电话号码,从上午沈安行进手术室开始就一直在狂轰滥炸地打电话,但沈迅这人真是个奇迹,死活都没接,直到刚刚才接了起来,张嘴就朝电话这头骂了句日你妈。
护士让他这当头一句问候给骂蒙了。
蒙了两三秒后,护士就有点火大了:“先生,你怎么骂人啊!?”
柳煦他爸正守在护士站前,研究着医院给的死亡通知书,一听刚刚还文文静静的小姑娘突然就朝着电话喊了起来,他就抬起了头来,有点茫然:“?”
沈迅听了这话却不收敛,反倒还变本加厉地朝着电话这头更大声地破口大骂起来:“骂人怎么了!?我他妈就骂你呢!你妈的从早上打他妈到现在,老子他妈怎么着你了!?不接就是不想接知不知道,臭婆娘操的不知道啥叫自知之明是吧!?”
沈安行坐在柳煦旁边。他们坐在第一排,沈迅嗓门太大,他们坐在这儿都能隐隐约约听到骂声。
沈安行早知道会是这样。他抬了抬眸,看了过去,眼里没什么波动。
护士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大约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不可理喻的人,气得面红耳赤,朝着沈迅就吼了起来:“我这儿是医院!!你儿子死了!!!!”
电话那头沉寂了几秒。
护士站里也沉寂了片刻。
这世界似乎还是有些人情味的。当“死”这个字沉甸甸地落到空气里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莫名安静下来几秒,像是在为逝者默哀。
柳煦低了低头,沉沉地长出了一口气。
世界有人情味,但偏偏某些人却没有。
沈迅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后,就突然冷笑了一声。
“关我什么事。”他说,“你们随便把他烧了不就得了,少他妈烦我。”
说完这话,他就一下子挂了电话,给护士留下了一串滴滴嘟嘟的电话挂断声。
护士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人——这种人,说他薄情寡义都怕是算在夸他了。
她愣了,听了滴滴嘟嘟的挂断声好半天后,她才傻愣愣地把电话挪回到了脸前,又茫然地眨了眨眼。
然后,她又听到啪的一声巨响。
护士又吓得一激灵,再抬起头,就看到柳煦他爸把死亡通知书狠狠拍在桌子上,通知书的边角都被他愤怒地攥出了一大片褶皱。
柳煦他爸气得脸色发黑:“电话给我。”
护士:“……”
沈安行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变得五味杂陈起来。
柳煦他妈见此,不免有些无奈,就开口叫了柳煦他爸一声,刚要说点什么时,一直坐在那儿低着头不吭声的柳煦就忽然站了起来。
沈安行一直坐在柳煦旁边。柳煦一站起来,他就跟着看了过去。
“儿子?”
柳煦他妈见他突然站起来,有些讶异道:“怎么了?”
“我先回去了。”
柳煦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收拾了下东西,说:“我现在看不了那个傻逼,我怕一会儿他来了我忍不住动手,到时候咱家又得举家搬迁到派出所去。”
柳煦他妈:“……”
沈安行知道他是在说沈迅。沈安行刚死,他一个当爸的就说出那种话来,别说柳煦了,柳煦他爸看起来都很想给他来一拳。
柳婉坐在一旁。见此,她就也跟着站了起来,有点担忧地说:“我送你吧?”
“不用。”
柳煦拿上自己的东西,说:“我自己能回去。”
他一句多的都不想说,这话说完,他就抬脚走了。
柳煦他妈还是不放心,又叫了他一声,站起来想跟上。
柳婉一把拉住了她。
柳煦他妈回过头,就见柳婉朝自己摇了摇头。
“……”
沈安行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往外走的柳煦,赶紧抬脚跟了上去。
柳煦上了电梯,把手上的血往身上随意抹了两下,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叹了一声。
他看起来倒是意外地很平静。
下了电梯之后,柳煦就出了医院,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拦了辆出租车,坐上了后座,报了自己家的地址。
沈安行跟着坐了上来。
出租车司机看了眼他身上的血,没说什么,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柳煦头抵着车窗,看着车窗外向后流连而去的车水马龙,一言不发。
他就这样沉默了一路。
回到家以后,柳煦把鞋脱在门口,慢慢悠悠地走进了家里。
他衣服也没换,直接走到了卧室,伸手开了空调,把门一关,然后就把自己往床上一摔被子一裹,变成了一条巨大的毛毛虫。
沈安行站在门口,把他这一通操作看在眼里,沉默了片刻后,就走到了他床边去。
没一会儿,他听到把自己闷在被子里的柳煦哽咽了起来。
沈安行蹲了下来,伸出了手,虚拍了拍被子。
他还是什么都碰不到。
“……杨花。”
沈安行喃喃着叫了他一声。
可声音无法传到过去,毕竟死去的人无法开口。
他这一声落在空气里,无人回应。
沈安行在他身边呆了片刻。随后,眼前的场景就突然慢慢变幻了起来。
周遭的一切都在慢慢扭曲。
沈安行站了起来,看向四周,轻轻抿了抿嘴。
四周的场景缓缓变幻,等最后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沈安行发现自己站在派出所前。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夏天的中午热得很。
柳煦坐在派出所前的石头台阶上,抱着沈安行车祸当时被撞飞的包,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愣神。
他看着远处,但目光却一片空虚,根本没有落处。
沈安行从未见过他这样。
随后,一个人推开了派出所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沈安行又转头看去。
出来的是柳煦他爸。他爸倒不愧是大公司的人,即使天气热成这样,他也很有职业操守的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脚上一双皮鞋黑得发亮。
但天气毕竟热,他还是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拿在了手上。
柳煦爸脸色发黑,从台阶上走下来之后,就忍不住对儿子骂了一句:“妈的,臭傻逼。”
柳煦知道他骂的不是自己,只是某人太令人窝火,他才会出来就开门见山地骂。
柳煦就朝他无奈一笑:“咋了?要你赔钱?”
“是啊!”柳煦爸骂道,“我在医院里揍他那不是他活该吗!还我赔钱,我都想告他让他赔偿我精神损失费!好家伙让他签个死亡通知书领走尸体送去入土,他妈的他张嘴问不领行不行,医院给免费烧了得了?!我他妈就没见过这种当爹的,这逼玩意儿也配?!我揍他那他妈他家祖宗都得直呼老子干得漂亮!”
听到这儿,沈安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柳煦在冰山地狱里提及自己的罪名时和他说过,他爸曾经在医院里揍了沈迅。这么看来,就是柳煦走之后,他爸碰见了去签死亡通知书的沈迅,然后动手了。
那确实谁听了都得说声干得漂亮。
“他不领其实正好。”柳煦说,“我们给葬了吧。正好他……”
“不行。”柳煦爸说,“法律规定,近亲属才有安葬权,只能那个傻逼来。”
“……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不能。”柳煦爸说,“这项是强制要求。”
柳煦:“……”
柳煦不吭声了。
他抿了抿嘴,低下了头。
见他这样,柳煦爸也不说话了。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从里面捏出来了一根,放到嘴里,又从裤兜里摸出个黑色的高档打火机来,点上了。
他把烟点上,开始吞云吐雾。
直到这时,柳煦才蔫蔫抬了抬头,问他:“烟哪儿来的?”
“管民警要的。”
“那打火机呢?”
“利于装b,一直带着。”
柳煦有点想笑:“我怎么不知道你会抽烟?”
“生了你姐以后戒了,不能让小姑娘被动吸烟,对肺不好。”柳煦爸说,“奈何今天遇到的傻逼是人生之中遇到的最傻逼的傻逼,我得释放下压力。”
柳煦笑了一声,又深吸了一口气,再把它长叹了出来。
他仰起头,看向天上,说:“你知道他跟我说过什么吗。”
柳煦爸叼着烟,听了这话,就走了过去,坐在了自己儿子旁边,问:“说什么了?”
“有天我问他,你不恨你爸妈吗。”柳煦轻轻说,“他告诉我恨,但是没办法。”
“他说,‘你不知道,有的家庭关系没有一点爱,大家都是为了折磨对方才存在的。每天都恨对方恨得牙都痒痒,恨不得对方早点去死,就这么一直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
“他小时候爸妈就离婚了,那时候,他们争得最厉害的不是财产,是抚养权,谁都不想养他。”柳煦说,“他们都打他,他过得一点儿都不好。”
“后来他跟我说,他想离开这儿,这儿一点都不好。”
“他说他想跑,我答应了,我说我跟你一起跑。”
柳煦说:“可活着没走成……怎么死了也跑不掉呢。”
“……”
柳煦爸听到这儿,就叹了口气,垂了垂眸。
他把烟扔到脚底,踩灭了。
“沈迅跟我说,要是我不赔他钱,他就没钱葬儿子。”他说,“我本来是不打算给的,但现在这么一看,还是给了算了,太可怜了。”
柳煦:“……”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柳煦他爸还是气得牙痒痒,忍不住啧了一声,又说:“这逼人必下十八层地狱。”
柳煦问:“他要把他葬到哪儿?”
“谁知道啊。”柳煦爸说,“但是被他葬,那肯定是怎么也跑不了的吧。”
柳煦不吭声了。
他搂了搂怀里的包,缩了缩身子,没再吭声。
柳煦他爸看了他一眼,又问:“说起来,我其实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
柳煦应了一声:“嗯?”
“你为什么喜欢他?”
“……”
柳煦看向远处被夏日热风吹得飒飒响的一排子树,沉默了很久。
片刻后,他轻轻说:“不知道啊,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是吗。”
对话结束,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
虽然对话结束了,但他们俩却都没有动,就那样一起坐在派出所门口,看着行人人来人往,路上车水马龙。
沈安行站在他俩面前,忽然想,原来父子是这个样子的。
“对了。”
柳煦爸又转过头来,对柳煦说:“你手里那个包,他们说没动里面的东西,就是打开查验了一下,拍了几张照。”
柳煦“哦”了一声,又问:“那车祸结案了?”
“差不多吧,对方全责,主动赔钱,态度还算良好,但是撞死了个人,肯定要坐牢了。那傻逼嫌赔得不够,想告,他要的数太扯淡了,估计法院会直接驳回。”
柳煦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叹了口气,低头摸了摸怀里的包。
“爸。”他说,“我想要沈安行的东西。”
他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的派出所。
“妥。”
他说。
奈何桥边。
白无常死死拉住死命想往桥上冲的柳煦,大喊起来:“你冷静点!!看一点就行了,给他看一点儿而已!不是所有都要看的!!!”
“一点儿也不行!!”柳煦目眦欲裂地朝他大喊,“开什么玩笑,你知不知道我一点儿都不想告诉他啊!?你知不知道我七年前很惨的啊!?!你知不知道我葬礼上干了什么啊!?你不知道你只在乎你自己!!”
“我不是啊!!我是无常啊兄弟!!我在乎天下苍生!!”
“你放屁啊!!!”
黑无常坐在桥头,柳煦和白无常的这对话已经你来我往了小半个小时,他听得头都大了一圈。
“行了!!”
他最终忍无可忍地回过头来,朝柳煦喊:“你就不能跟你同学学学吗,他在这儿的时候安静得很!!”
柳煦朝他喊:“那是因为你们没把他黑历史给谢未弦看吧!!”
黑无常:“……”
这倒确实。
白无常倒不忘了本职工作,在他身后很认真地接着劝导他:“朋友,别担心,你那不算黑历史,况且就算它是,沈安行也一定会全盘接受的,他对你的爱……”
柳煦越往后听越难受,忍不住转头大骂:“闭嘴!!!”
白无常闭上了嘴。
“行了行了。”
黑无常最终还是看不过眼了,他转身过来,对歇斯底里叫着闹着要冲进枉死地狱里找沈安行的柳煦说:“那这样吧,作为等价交换,我把沈安行的‘黑历史’告诉你。”
柳煦:“?”
柳煦一愣,动作也跟着一顿,看向了黑无常。
“他应该还没跟你说过吧。”黑无常摸了摸下巴,对柳煦说,“而且你都不觉得奇怪吗。他都没有罪,那为什么会下地狱成为守夜人?”
柳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