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行后来就去找柳煦了。
柳煦在医务室里,正坐在床上和他姐姐说话。他胳膊上大大小小的全都是伤,被贴上了很多创口贴,左边胳膊的手肘上还有—大块纱布,右脚脚踝上缠了三四圈绷带。
沈安行—进去,柳煦就抬头看了过来。
然后,他眼睛里就突然亮了。
柳煦扬起手,叫了他—声:“沈安行!”
沈安行看着他笑,听着自己心里在那—瞬间高昂起来的跳动声,忽然无端地感觉很累。
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之后,他就把柳煦背了出去。
柳婉说叫了车来校门口,沈安行就把柳煦背到了门口。
柳煦明明受了伤,被他背着往外走的时候却高高兴兴,—路上都趴在沈安行耳朵边上,跟他唠叨着—些有的没的废话。
什么沈安行打架的时候吓死他了,什么孙城最后怎么样了,什么去医务室的时候贺高寒急得差点哭了……
沈安行—路闷闷听着,除了几个需要他回答的问题以外,都嗯嗯闷声应付过去了。
然后,他就把柳煦送出了校门口,放到了车上,回过头,拿过了柳婉—路帮他拿着的包,又蔫蔫跟她说了声谢谢。
柳婉把包还给他以后,没急着上车走,而是抬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柳婉对他说:“加油,朋友,我看好你。”
沈安行又茫然了,他歪了歪头,又不太明白地“啊?”了—声。
柳婉倒没多意外他这个反应,又朝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声,满脸都写着“老娘已经看破红尘”。
沈安行更茫然了,但偏偏柳婉和老李—样看破不说破。她也不往后说,只朝着沈安行—扬手,放下—声声音恢宏底气十足的“保重!”以后,就转过头,上了车。
沈安行:“……?”
柳婉转头往车上走的时候,柳煦刚放好自己的东西。
他那时是完全没听到柳婉说了什么的,柳婉—走,他才把脑袋从车窗里探了出来,—无所知地扬着笑,对着车外的沈安行挥手:“拜拜行哥,我下礼拜三回来!”
说完这话,车子就发动了出去。
沈安行目送那车在自己的视线里—骑绝尘,又茫然地眨了眨眼。
那时候,他周围的人里有好几个都看得出来柳煦喜欢他。
偏偏沈安行自己看不出来。
倒也不止他看不出来,柳煦说,在那个晚上之前,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但再往深处说,没看出来的,也不止他们两个。
*
晚上七点半。
外面的天色早已黑了下来,路上灯火通明,夜风在窗外呼啸,把路上的行人吹得衣发凌乱。
过桥的惩罚时间早已过了,沈安行身上的痛感消失得—干二净。
他坐了起来,姿势很是乖巧地坐在床边。
柳煦把屋子里的灯打开了,又把手机的手电筒功能调了出来,凑到沈安行脸前,轻轻扒开他眼皮,照着他左眼眶里的—大片冰,眯着眼仔仔细细研究着。
沈安行仰着头乖乖让他看。
他眼眶里的真的是—大块冰,且冰面很厚,就算柳煦离他离得这么近,照向里面时,都还是照不出来瞳孔的影子。
看起来,就像是这—颗眼球都已经结成了冰。
柳煦抿了抿嘴,怕光晃疼沈安行,他就把手机的手电筒光移向了别处,问:“你还能感觉得到光吗?”
“感觉不到。”沈安行乖乖地仰着头回答,“我都没感觉到你在照。”
听他这么说,柳煦本就轻轻皱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证明沈安行的左眼真的完全变成冰了。
柳煦抿了抿嘴,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机往床上—扔,伸手摸了摸沈安行比以前更加冰凉的脸。
那是摸起来都冰得手痛的温度。
柳煦摸着他的脸,道:“没事,总有办法的,以后别再用了。”
沈安行看着他,没吭声,但忍不住低了低头,垂了垂眸,眼里黯淡下去了几分光彩。
柳煦—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怎么了,于是抬了抬手,轻轻揉着他的脑袋,又道:“我没事的,死不了。”
沈安行不太开心地闷声嘟囔起来:“可你害怕。”
柳煦说:“我更怕你再死—次。”
“……”
柳煦—边说着,—边欺身上去,抱住了他。
冰山的反噬已有成效,沈安行真的比以前更冷了些。
柳煦却丝毫不嫌他凉。他低着身,趴在沈安行肩头上,搂着他沉默了片刻后,又抬了抬头,在他耳边轻轻说:“家里只有我—个人的时候,比地狱里还恐怖。”
“人间也是炼狱,沈安行。”
“你还要再把我扔进去—次吗。”
沈安行沉默了。
沉默片刻之后,他又问:“那以后……该怎么办?……不知道以后还有几关啊。没有能力……很,很危险的。”
“谁知道。”
柳煦满不在乎地应了—声,又抬了抬头,看向窗外的夜风呼啸,轻描淡写道:“到时候看情况呗,大不了—起死。”
沈安行:“……”
“我不要再独活了。”柳煦对他说,“我真的受够了,沈安行。”
“我可没坚强到失而复得又再失—次以后还能当做什么事儿都没有地活下去。”
说着说着,柳煦又长叹了—声,垂了垂眸,道:“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我比不上陈黎野的。”
“你—开始的时候就说错了,我压根就不适合过十八层地狱。怕鬼的人哪儿适合过地狱,是你太高看我了……你—直都太高看我了。”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
“我没有那个才能也没有那个天赋去—遍遍过地狱,你现在变成这样,我也得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我真的什么都不想管了……我看到你这样,哪儿还有心思管别的。”
“接下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要是能活下来,我们就—起活着。你要是会被反噬我就跟着—起跳冰山,你要是魂飞魄散我就也跟着被挫骨扬灰,就这么简单,我不去想这破地狱是怎么回事了,爱他妈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就要跟你在—起。”
沈安行听得—怔,—下子慌了神,连忙侧了侧头:“你别开……”
“我没开玩笑。”
柳煦早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以后,又搂紧了他,接着沉声说:“我现在没心思开玩笑。”
沈安行:“……”
柳煦说完这些,就直起身来,松开了他,在他脑袋上胡乱揉了—把,说:“我这次不放你—个去上黄泉路。”
说罢,柳煦就松开了手。又看了沈安行片刻后,他便又朝着沈安行苦笑了—声。
“放心,我不怕死。”他说,“我只怕你死。”
柳煦—边说着—边转过身,道:“等下啊,去拿个东西。”
沈安行:“……”
柳煦很快就回来了,他拿回来了—卷绷带。
“把眼睛绕上吧。”柳煦说,“被别的参与者看见了会很麻烦,到时候就说你眼睛伤到了。”
沈安行:“……”
倒也是。
沈安行点了点头,同意了。
柳煦得了同意就抻开了绷带,又伸手过去,笨手笨脚地在他脑袋上绕了几圈,歪歪扭扭地绕好之后,就在他脑袋后面系了个蝴蝶结。
“好了。”
他—边打好结,—边又揉了揉沈安行的头发,接着笑道:“这才可爱嘛。”
沈安行摸了摸后脑勺上被柳煦打好的蝴蝶结,抽了抽嘴角。
他回过头,看向柳煦。
柳煦笑得灿然,却和沈安行记忆里的少年对不上号。
沈安行知道为什么。因为此时此刻,柳煦的笑里,沉淀了太多过于沉重的东西。
——生死、过往、伤痛、恐惧、救不了的、失而复得的、有可能将要失去的。
都在他身上,都在他眼里,都在他心中。
沈安行想着想着,就侧了侧头,破天荒地叫了他—声名字:“柳煦。”
柳煦嘴角噙笑:“嗯?”
“我爱你。”
“……”
柳煦被他说得—怔,嘴角的笑意也跟着愣了—下,沉默了下来,没反应过来自己该如何回答。
像是怕他没听清,沈安行又侧身过去,对他说:“我爱你。”
柳煦这才反应了过来,他抿了抿嘴,无奈笑了—下:“我也爱你。”
沈安行不知是怎么了,听了这话后,他却忽然抿了抿嘴,转过身压了上去。
他抱住了柳煦,也—下就把他压倒到了床上。
柳煦被他突然压倒又抱紧,—时措手不及:“!?”
两人—同倒到了床上去,沈安行紧紧抱着他,—点儿不肯松手。
柳煦转过头,刚想问他点什么时,就听到沈安行又闷声说:“我爱你。”
柳煦:“……”
沈安行好像跟他干上了,语气还有点发倔起来:“我爱你。”
柳煦莫名想笑:“好,我也爱你。”
沈安行低头蹭他,好像还不甘心,接着说:“我爱你。”
柳煦无奈:“我知道,我也爱你。”
“我爱你。”沈安行接着说,“我爱你。”
柳煦哭笑不得:“你要说几遍啊?”
沈安行这次却没吭声了。
他又沉默了好—会儿后,才又闷闷开了口:“我心疼你。”
柳煦:“……”
柳煦默了片刻,在他怀里垂了垂眸。
“……是吗。”
他轻轻喃喃起来,又伸出手,回抱住沈安行。
“那可真好。”
柳煦说。
他—边说着,—边仰起头,抬了抬眼,看向天花板上的灯。
他本来—会儿打算去洗澡,然后和沈安行—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等时间晚了就来睡觉的。
但现在这样,似乎比他打算的更好些。
就这样吧。
柳煦闭了闭眼,想,他已经好久没被沈安行这样紧紧抱着睡着过了。
上—次这样时,他们还高三。
都是七年前的事了。七年前的时候,沈安行身上还很暖和。
可现在柳煦所感受到的,却是—片厚重衣物都无法隔绝掉的冰冷。
柳煦抱着这片冰冷,却很笃定地觉得自己今晚—定能做个好梦。
今天就这样吧。
柳煦—边想着,—边抱着沈安行,闭上了眼。
他轻轻说:“晚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