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并没有因为老僧伫立在门前而退缩。
他们走到了寺庙门口,站到了老僧跟前。
老僧一直轻轻捻着转着手上的佛珠。
他一边转着,一边盯着这些来人看了片刻。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打量了一圈之后,就停留在了新人倪宁身上。
柳煦也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这一看,他就看到倪宁并没有紧紧跟在他们后面,而是刻意地保持了一段不小的距离,站在不远处捂着耳朵,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目光警惕又不安地望着寺院,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大家都很清楚这是为什么,于是很默契地,谁都没有开口询问关切他。
老僧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后,也收了回来。
他垂下眼眸,什么也没说,回手平摊手掌伸向寺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无言地示意众人进入之后,老僧便抬脚就往寺院里走。
几人跟着他走了进去。
沈安行迈过门槛走入寺里,临进去前,又回了回头。
他看到新人倪宁依旧捂着耳朵闭着一只眼站在门口,一点儿要进来的意思都没有。
倪宁的表情正一阵阵原因不明地抽搐,似乎是在因为什么而痛苦着。
沈安行这一停,揽着他走路的柳煦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循着沈安行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这一幕。
虽然心中明白倪宁为什么不肯进来,但出于让他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的心理原因,柳煦就开口问他:“你不进来吗?”
新人闻声,嘴巴动了动,像是想回答。可他刚张开嘴,就忽然双肩一抖,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似的,突然就缩起肩膀来,往后退了两步,又艰难非常地朝着他们摇了摇头。
他捂着耳朵的双手肉眼可见地更用力了。
……看他这个样子,这寺庙里的洪宁佛还是很厉害的。
他一个鬼站在寺外都能被佛祖大人的圣光普照伤成这样。
“是吗。”柳煦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应了一声,说,“那你在外面等我们啊。”
说完这话,他就拉着沈安行走了。
他们往前疾走了几步,很快就跟上了老僧的步伐。
走进寺院之后,就是正门大开的寺庙。
通往寺庙的路是一条石阶路,路两边并没有铺水泥或砖瓦,是一片光秃秃的土地。而在左侧的院角,就是他们刚刚在院外就看到了的那一棵巨大的枯树。
老僧一言不发地领着他们走进了寺庙里。
——话虽如此,老僧却并没有进入寺庙。
走到了门边之后,他就停了下来,回过了身,一手捻着佛珠一手竖起,朝着几人微微躬身下来,终于哑着声音开了口。
老僧先是念了句“阿弥陀佛”,之后,他就直起了身,手掌摊开伸向庙内,又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后,道:“各位,请。”
几人一点儿不跟这NPC客气,接二连三地走了进去。
一走进寺庙里,他们就纷纷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住了——在寺庙的最里面,一尊顶天立地的巨大石雕佛像正立于其中。
佛像一手平摊,一手竖起。平摊着的手掌之中,有石雕的水浪升起。
佛像额间一点朱血,双眼眯起,抿起的嘴角似在轻笑。
这尊石雕的佛像身上虽有裂痕,但巨大的身形带来的威压感非苍白言语而能形容,光是立在那里,就有一股窒息的庄重感扑面而来。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尊佛像的笑并不能令人感到心安或敬畏,反倒看着看着,心里就有一股恐惧跟着慢慢散了开来。
初看这尊佛像的笑倒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旦看得久了,那浅笑就会莫名变得诡异起来。
诡异得令人恐惧。
柳煦看这佛像看得心里发毛,但他有要自己克服怕鬼心理的觉悟,于是便抿了抿嘴,硬撑着将心中的恐惧战战兢兢地压了下去。
就在此时,老僧忽然又在他们身后哑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几人又回头看去。
老僧刚迈过门槛,走进寺庙内。
他捻着佛珠,又朝着四人微微弓了弓身。
又打过了这一次招呼后,老僧才抬起了头,看向佛像,接着说:“这尊佛,便是村子里人们世代供奉的‘洪宁佛’。”
“洪宁佛是保佑平安与财运的佛。不过以前并非如此……很久很久以前,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人是向洪宁佛求平安与庄稼收成的,但庄稼的收成毕竟和财运挂钩,所以后来大家都干脆求起了财,就这么求着求着,洪宁佛就变成了保平安和财运的佛。”
“贫僧在这寺里长大,从小就向着洪宁佛清心修行。在此期间,也见过村人们每天来这里上供。”
“他们跪在佛前求平安、求财运、求庄稼收成好,甚至于求姻缘求子求健康求学业有成。”
“……对那些村人来说,佛就是佛。无关是管什么不管什么,佛就是普度众生的,所以什么都该管。”
老僧说到此处,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怅然的气。
他低下头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忽然紧皱起来,捻着佛珠的那只手停了下来,竖起了手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四人看着他合掌念佛,很奇妙地心安了下来。
——和看着佛像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柳煦体会到了这奇妙的心境变化,察觉到了这里面似乎有些许不对,于是皱了皱眉,偷偷地偏眸看了一眼佛像。
只一眼,他就又被那尊佛像的诡异浅笑搞得心里发毛起来。
柳煦赶紧收回了目光。
老僧也恰好在这时又重新开口:“贫僧知道,各位也一定是为了那村子里的事来的。”
“在村子里,此事是忌讳。但在这寺中却并非如此。”
老僧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头,看向寺里这尊顶天立地的佛像,说:“这件事,出在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这村子里迎来了一场瘟病。”
“这瘟病传播速度极快,也极为恐怖。它传了很多人,没出半个月,村里就死了一半的人。”
“寺里来了许多人,他们争着抢着要将家里的一切贡给佛,求着佛保佑家人不死。”
“但佛祖并非神医,也没办法为人逆天改命。即使贫僧在一旁多加劝说,可村人心中有执念,贫僧只身一人,实在没办法阻拦——所以,村里还是有很多人相继死去。”
“而后,村人们愤怒难遏,便一同闯上门来指责洪宁佛。”
“就在那时,不知是谁如此说了——”
老僧说到此处,又低下了头,垂下眼帘来,轻轻将这一句沉甸甸的话道了出来。
“‘难不成是洪宁佛动怒,才有这种大病跑到了我们村子里’?”
此话一出,老僧就忽然停了下来,没有再往下说。
这句话招致而来的后果似乎相当惨重,这位面无波澜的老僧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起了难以言说的巨大痛苦。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绪后,才又接着说道:“因为这一句话……村子里的人开始行动了。”
“在一夜的谈论之后,村人在寺前架起了火堆。”
“……他们选中了一户只有一母一女的人家。从那孤苦伶仃的女施主手中,抢走了她的孩子,架着女娃娃来到了寺前,将她丢到了火堆里。”
“贫僧此生都不会忘却那一幕。”
老僧又抬起头来,看向佛像,似在喃喃,又似在说给他们听,声音就那样虚无缥缈地落在了空气里——
“那时天才刚亮。村人们跪在火堆前,跪拜着洪宁佛磕着头,求佛祖息怒,放过自己的家人,也救救自己的家人。”
“女娃娃掉在火堆里哭得凄厉,一堆人压着她哭叫得撕心裂肺眼睛通红的母亲,不让她去救娃娃。”
“惨叫声和求佛声,都在寺前发生了。”
老僧看着佛像,喃喃地说着这一切。
他眼中平静,但若仔细看,能看到里面淌着的浅淡悲然——当一种感情到了极致,竟会变得如此稀薄起来。
他说:“贫僧无力阻止,一切的开端就这样在神佛的注视下发生了。”
“一切都结束后,那里只剩下了灰烬。”
“母亲去那里刨开烧得滚烫的灰烬,叫着孩子的名字……她可能是想找到一点孩子的东西吧。”
“可一切都在火里烧没了,她什么都找不到。”
“她回过头来,看向了贫僧。”
“世间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那位母亲身上,贫僧已数不清有几苦。”
“贫僧本以为,她会质问我怒骂我,将所有的一切都发泄在贫僧身上……但是她并没有。”
“令人很意外的,她非常冷静。”
“她跪在地上,手捧着一捧灰,红着眼睛哽咽着问我,洪宁佛会实现他们的愿望吗。”
“贫僧说,不会。”
“她问,为什么?”
说到此处,老僧就将目光投向了这四人。
他目光平静,缓缓将陈年旧事之中自己所说过的话再一次说了出来。
“因为他们拜的不是佛。”
老僧手捻佛珠,竖起手掌,垂下眼帘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沉声对他们说——
“他们拜的,是自己的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