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煦喊完这话以后,就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宁乔站在马路旁边,周围一圈人都面色奇怪地看着他。
恰好红绿灯在此时倒计时结束,红灯变了绿灯。
周围的人全都收回目光,往前走去。
只留他一个人手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被挂断之后留下的一串嘟嘟声,傻在了原地。
有风不知从何处而来,把他吹傻在了这个说热不热说冷不冷的黄昏里。
挂掉电话以后,柳煦就连忙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又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自己的卧室里。
柳婉本还想说点什么,可话还没来得及说,柳煦就没了影。
她愣了愣,一时不知道他这是在干什么。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
没过半分钟,柳煦就又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穿好校服外套,又跑到镜子跟前,抓起桌子上的香水就猛摇了一下,往身上大力一喷,又拿起梳子在脑袋上划拉了两下,然后抓起手机和钥匙,转头就跑:“我不在家吃晚饭了!!”
柳婉知道他要去干嘛,也不多问,随口“喔”了一声回答了之后,就又倒在了沙发上,一托腮拿起遥控器,心不在焉地给了他一击:“你刚拿了我的香水。”
柳煦:“……”
柳婉幽幽道:“那是樱花草莓味。”
她这话话音一落,柳煦就闻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香甜的樱花草莓味。
柳煦嘴角一抽:“……”
柳煦简直要疯了,又崩溃地“啊啊啊啊”大叫起来,拿起自己的香水又开始疯狂补救。
柳婉有点想笑,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又打了个哈欠,按下了暂停键,让先前暂停下来了的电视剧再放送。
青春真好。
她想。
柳煦往自己身上狂风暴雨似的乱喷了一通,还找柳婉确认了好几遍,确定自己真的把那该死的香甜的樱花草莓味道给压下去了之后,才终于抓起了手机和钥匙,撒腿就往门外跑:“我走了!!!”
柳婉头也不抬:“祝你成功——”
柳煦没回答她,他已经箭似的冲出去了,只留下一声砰地关门响。
柳煦坐了电梯到一楼,从家里一路冲到小区外,一直打着沈安行的电话,可要死的是他手机一直无人接听。
这可真是完了。
柳煦想,一定是今天中午完全误会了的贺高寒和宁乔和沈安行说了什么,他才会一直不接柳煦的电话。
他肯定生气了啊!
柳煦急得要死,只恨自己怎么这一个礼拜都没给柳婉说这件事情。
天边落日西沉,夜色将近。
柳煦跑到小区门口,在路边焦急地等了一会儿后,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他打开车门上车,张嘴就朝司机报了沈安行他们家的地址:“去朝阳小区!”
司机看他急成这样,愣了一下,应了两声之后,就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柳煦一路上都在打电话,可沈安行的手机依旧无人接听。
司机倒也挺给力,只用了十分钟就把柳煦送到了沈安行家小区门口。
朝阳小区是个将近二十年的老小区了,砖瓦老旧,被岁月蒙上一层黄灰,小区大门口旁边还写着朝阳两个字,可它看起来真是一点儿也不朝阳,倒像是将迎夜色的夕阳。
柳煦是第一次来这儿。
他站在门口,被黄昏的风当头一吹,十分上头的感情下去了一些之后,才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仔细一想,沈安行只告诉过他自己家在朝阳小区,可是具体是在哪儿,柳煦却完全没听他说过。
柳煦抽了抽嘴角,又低了低头,看了下手机。
他已经给沈安行打了二十多个电话了,没一个接通的。
柳煦有点头疼地揉了揉脑袋。
他转过头,看向小区门口的门卫室。
说起来……阮风说过,沈安行在他们小区很出名。
柳煦:“……”
……
“啊?沈安行?”
朝阳小区的门卫是个花白头的老大爷,正坐在门卫室里吞云吐雾,一张嘴就是一口黄牙,声音都是老烟嗓。
“我知道他我知道他。”老大爷说,“他爸天天打他嘞,天天都在家里骂骂咧咧的,听着都揪心,小区里没人不知道……不过他最近好像去学校住宿了,他家那片也消停了不少。不过他爸喜欢打牌喝酒,有时候打输了回来气得不行,小孩还住宿去了,家里没人能给他揍,他就在家里摔酒瓶子……大半夜凌晨摔酒瓶子,真有病。”
柳煦:“……哈……”
人上了年纪都喜欢唠这些有的没的的八卦,逮着一个人就想说。事关沈安行,柳煦倒也没有那么抵触。
毕竟沈安行平时都根本不跟他说这些,柳煦还是头回听到这么详细的版本。
老大爷见他这般态度,觉得可以唠,又吸了口烟,接着说:“他爸十几年前离了婚,离婚的时候老婆不要孩子,法院还把孩子判给他了,这下没法,不养也得养了。可他不挣钱啊,还那么喜欢赌牌啥的,就这么养了几年以后实在支撑不住了,想找前妻复合,就捧了这——么一大捧玫瑰花去找她。”
老大爷一边说着一边腾出手来比划了一下,道:“说是九十九朵,特意买的。结果捧着花去了以后发现人家有新家了,活得还比他滋润多了,穿得也光鲜亮丽的,那时候还趾高气扬地给他埋汰了一通,他在商场里丢了个好大的脸以后,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他心理落差特别大,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也特别恨他老婆。偏偏儿子还长得随妈,还是花他钱花得最多的,他看着就来气,好家伙那天天揍的,还一边揍一边骂他,骂得特别狠。街坊报过警,但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警察最后也只能警告他,而且每次报警完那人都打得更狠,没办法,后来为了小孩好,我们也只能装看不见了。”
“我记得十一二年前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他家小孩……就是沈安行,他天天晚上都哭,又哭又嚎的,听着都揪心。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再也听不见他哭了。”
老大爷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口烟雾从嘴里吐了出来,又慢慢悠悠道:“大概后来就哭不出来了吧。”
柳煦:“……”
柳煦默了默,又垂了垂眸。
老大爷咂吧了两下嘴,还想再说,但刚张开嘴,一个人就忽然往小区门口这边走了过来。
他走近了之后,柳煦才察觉到了来人的动静。
柳煦抬起头,转头看去。
来的是个男人。
他胡子拉碴,嘴里叼着根还在燃烧的烟,两眼黑眼圈浓重,脸型瘦削,颧骨凸起,穿得邋里邋遢,两只眼睛里没什么神采,但却不缺狠戾与凶恶。
门卫老大爷看见他,一下子噤了声。
男人身上有很浓的酒味,人还没到跟前,柳煦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臭味。
他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往前挪了挪身子,下意识地就想尽量离这个男人远点。
等男人从门卫室门口路过,又走远了之后,老大爷才压低声音,又朝男人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扬了扬头,对柳煦说:“你看,就是他。”
柳煦:“?”
他愣住了,眨了眨眼茫然了一下后,才说:“他……他是沈安行他爸?”
“是啊。”老大爷说,“他叫沈迅,是开出租车的,估计今天开夜班车?也可能就是单纯去打牌而已。我也不知道,他一向不干正事,脑子不正常,今天一天都没出家门。”
“今天一天都没出家门”。
柳煦脑子里嗡了一声。
老大爷却没注意到他不对,接着说:“所以你就别去找沈安行,估计他现在……”
老大爷话说到一半,柳煦就一下子转回过头来,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厉声朝他喊:“他家在哪!?!”
柳煦表情太恐怖,老大爷被他吓得往后一缩,夹在手里的烟都掉了。
吓愣了一下之后,老大爷才缩着身子,抖着手,给他指了一个方向,颤声说:“那、那边……八号楼五单元……702。”
柳煦管不了那么多了,转头撒腿就跑。
他一路狂奔到八号楼。小区太老,没有电梯,他就又跑上了七楼。
702是道锈迹斑斑的铁门,柳煦跑了上去,刚想砸门,却发现门开了一条门缝,压根就没关上。
柳煦愣了一下,也来不及管那么多,连忙拉开了门,冲向房里,喘着气大喊了一声:“沈安行!!”
他刚喊了这么一句,就被屋子里的气味刺激得一皱眉。
屋子里的味道实在感人,酒臭味和烟味以及不知什么东西腐朽发烂的味道相互搅在一起,混杂成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柳煦闻得想吐,忍不住轻轻“操”了一声,伸手捏住鼻子,接着喊:“沈安行!!!”
他一边喊着一边走进屋子里。
这屋子很小也很乱,地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很多东西,不知是因为房子朝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屋子里有些潮湿。
房间里没开灯,外面黄昏渐过,夜色慢慢降临,柳煦也越来越看不清四周。
他转过头,看到了灯的开关,就伸出手,把灯打开了。
老旧的灯忽闪了两下,吐出了一团昏暗的灯光。
一个狭小的客厅出现在了柳煦面前。
而最里面,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影晃痛了他的眼。
那人面朝下趴在地上,穿着七中的校服,校服的蓝衣领被血染成了紫色,脑袋下面的地上有点点血痕。
他一动不动,安安静静。
他背后的那面墙上伤痕累累,全是一个个炸开了的坑,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上面过,甚至有的地方还有点点血痕。
那些痕迹有新有旧,新的很新,旧的也是真的很旧。
柳煦愣在原地,微张着嘴,嘴唇一阵阵抖着。
他想喊点什么,可眼前这一幕太过震撼,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柳煦站在门口,浑身僵得阵阵发抖。
就这样过了片刻之后,手机便从他颤得几乎握不住东西的手里滑落而下,啪嗒一声脆响,掉到了地上,打破了这一片沉默。
柳煦这才被拉回了神来。
他浑身细胞都战栗起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沈安行”之后,就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
他被吓得腿软,跑过去的时候一个没控制住,一下子就跪在了沈安行跟前。
柳煦吓得呼吸颤抖,又不敢贸然碰他,只好轻轻碰了碰他肩膀,声音颤抖地一边轻轻晃着他,一边叫他:“沈安行!沈安行!!”
“沈安行!!!”
这几声终于是把沈安行叫醒了过来。
沈安行肩膀一抖,慢慢地僵硬着脖子,抬起头来。
他脑袋上被一瓶子砸出血了,抬起头来时,半张脸都已然被血染得通红,表情都疼得阵阵抽搐。
柳煦看得心里一颤。
沈安行呼吸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眯着眼睛看着柳煦,就那么眼眸颤了好半天后,才试探着唤道:“……柳煦?”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
柳煦活活被他的声音吓得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又连忙应声答道:“是我!!你没事吧!?打你哪儿了,你哪儿疼啊!?”
沈安行没回答。他低了低头,重新趴了回去,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又喘了好几口气。
柳煦有点着急,见他不回答,就打算先叫救护车,道:“好了,你要是说话疼就先别说了!我这就叫救护车啊,你……握草,我手机哪儿——”
柳煦正一边说着一边去身上摸手机,可摸了半天都没摸到。这话刚说到一半,沈安行又忽然颤着声音和他说:“对不起。”
“啊?”
柳煦正在着急的当口上,被他突然说了句对不起,当即愣在了原地:“你说什么??”
“……手机碎了……”
“……?”
柳煦一听这话,再往旁边一看,才看到沈安行的书包已经被掏空了,正蔫蔫歪在墙边,书本散落了满地。
“……他听到了。”
沈安行将头埋在臂弯里,身上疼得阵阵发抖,却还硬撑着对他说,“他发现……我有手机,然后……”
沈安行疼得不停喘气,说话都说不完整,但柳煦却能从他这些断断续续的话里拼出事情的全貌。
他回过头,看到沈安行身边有被摔得粉碎的手机残骸。
——沈迅发现了他有手机,于是把他的书包拿了过来,把东西全都翻了出来,扔了出去,最后把手机摔在沈安行脸旁边,把它摔了个粉碎。
他不许沈安行有手机。
“……对不起。”
沈安行喘气的声音渐渐染上了几丝哭腔,他开始哽咽起来。
他的声音满是懊悔愧疚,甚至都不敢去看柳煦一眼,就那样闷着头哭泣着哽咽着,对柳煦说:“对不起……”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再也听不见他哭了’。
‘大概是再也哭不出来了吧’。
柳煦还记得门卫是这么说的。
可今天,他就在柳煦跟前哭了出来。
不是因为疼,柳煦明白。
那是柳煦给他的手机。
那是柳煦给他的。
“……一个手机而已。”柳煦说,“别哭了……没什么可哭的,我那么有钱,一个破手机算什么,下次再给你一个。听话,先站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沈安行摇了摇头。
他明明疼得浑身都哆嗦,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是硬撑着吸着气,对柳煦说:“没事……我习惯了,我睡一觉……就好了……你走吧。”
柳煦毫不犹豫:“那去我家睡,我家比这儿好。”
沈安行:“……”
“听话,沈安行,跟我走。”柳煦对他说,“算我求你了,你今天听我的。”
沈安行又僵着脖子,抬了抬头。
他两眼通红,眼角的泪把脸上的血染得浑浊。
柳煦看得心疼,又尽力对他扬起一笑。
柳煦说:“来,我背你。”
沈安行那天被沈迅揍得眼花,也不知是否是因为眼花而产生的错觉,他竟觉得柳煦的那时笑得很温柔。
是绝不该给他的温柔。
柳煦背着他下了楼,又艰难万分地叫了辆出租车,到了附近的社区医院里。
左弄右弄了一个小时多之后,沈安行才终于处理完了身上的伤。
“没什么大事,就是皮外伤。”医生说,“但是脑袋上砸得有点重啊,怎么搞的?他父母没来吗?这下手也太重了,他爸跟他有仇不成?这下次得注意点啊!”
沈安行:“……”
还真的有仇。
他一边想着,一边撇了撇嘴,伸手摸了摸头上刚被包好的厚厚一圈绷带。
这么一摸他就碰到了伤口——一两个月没回家,沈迅对他非常热情,上手就一个酒瓶子招呼了上来,下手也很重。
沈安行一摸,就痛得轻轻嘶了一声。
他又摸了摸脸,还感觉有点疼,沈迅扇的那一耳光还余威仍在。
柳煦干巴巴笑着跟医生打了好几声哈哈,连连称是了好半天,倒像是沈安行真正的监护人。
医生走后,他才松了口气,转过头来,走到沈安行跟前,问他:“怎么样,还疼吗?”
沈安行还疼,但他不说,他摇了摇头。
“骗我吧,这一看就不像不疼的。”
柳煦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边,说:“还红着呢。”
沈安行轻皱着眉,嘴硬起来:“看着疼而已。”
柳煦无奈笑了。
“花了多少钱?”沈安行问他,“以后还你。”
“小钱,我又不是第一次给你花钱了。”柳煦说,“又不差这点儿钱,以后照常给我洗衣服跟我一块吃饭就行。”
“……行,那……你今天怎么跑到我家来了。”沈安行又问,“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沈安行:“……”
沈安行一愣,脸上表情也跟着一松。
沈安行这个样子有点可爱,柳煦忍不住笑了下,又说:“不过我当然有事。”
“……什么事。”
“不知道。”柳煦说,“医生说你用不着住院,就是这些伤回家以后要好好养养——陪我去河沿逛逛?”
沈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