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寅一开始当然抵死不从,他三餐难以自理,最恨同鬼佬打交道,让他出国同流放有什么区别。可沈振东吃下秤砣铁了心,到最后都没心软。
走的时候沈宝寅眼睛通红含泪乖乖同他说:“爸爸,我会想你,再见啦。”
当时沈振东心里不是不心疼,做父亲的,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儿子受苦,但有什么办法,玉不琢不成器呀。
小时管的少,沈振东长了教训,沈宝寅在外读书时当然有时时打听,只是传回来的消息总不尽人意,沈宝寅的性格早已形成,在外面依旧玩世不恭,学校在市区内,一下课他就去酒吧喝酒玩耍。
久而久之习惯了,生气都生不过来,只盼着儿子能健健康康囫囵个人回家就谢天谢地。
丰姗也劝他:“阿寅还没长大嘛,没关系呀,有丰霆这个做哥哥的在,阿寅一辈子不长大当个小孩也没关系,我们沈家又不是养不起他。”
沈振东才想起,是啊,他还有个大儿子,比沈宝寅大五岁,现在在港大读书,金融系,拿全额奖学金。虽然不是他亲生,但好优秀,十几岁来到他家,到今天从来都不叫他操一点心,钱几乎都未花过他的,聪明嘛,学校的奖金就够包足他的衣食住行。
他当然想把家业交给亲生儿子,但沈宝寅这个样子,怎指望呢。
日子一点点过去,到沈宝寅二十岁,玩世不恭花花公子长大,终于拿到大学毕业证。
沈振东有高血压和冠心病,难以承受长时间的飞行,四年里,沈宝寅赌气不回家,他也没有办法去澳洲探望,父子四年只靠电话联系。如想见到沈公子,至少需要请求三次以上,才勉强得到几张飘洋过海肖像照,模样同离港时无有变化,腮边婴儿肥一年年减退,下颌缩窄,目光漫不经心,显露出青年人独有的轻松倨傲。
沈振东每年要懊悔十几次当初为什么要把儿子送到天边去,毕业时间一到,一点也不愿意再让沈宝寅留在外面,十港币一分钟的国际长途一天要打三通,每通至少半个小时,每月通讯费用几乎赶超普通白领一年薪水。
每次一定会说的话是:“澳洲有什么好,快点回香港来,香港多么好,你是不想要爸爸了吗?再不返家来干脆你就去认袋鼠做爸爸!”
在频繁的夺命连环Call下,沈二少终于不情不愿坐上返回香港的航班。
独子回国,沈振东激动不已,为全公司带薪放假一天,携全家人去接机。
照片常常只有半身,看不出肥瘦,见了面才发现,沈宝寅同四年前相比几乎只是纵向拉长几公分,依然瘦条,好像从不吃饱饭,只有头发留长了,漆黑柔顺的发丝在脑后半扎成小髻,背住个黑色书包,慢吞吞走着路。
抬起脸认路的时候面容清淡漂亮,约莫有些雌雄莫辨,气质干净高洁,哪里像传闻里逞欲酗酒的花花公子。
如果此时有人问起他职业,沈宝寅答:“平时喜欢画点画。”对方一定哦哦点头,说:“难怪难怪!”
沈振东的眼泪都要掉下来,赶紧挥手呼唤儿子:“阿寅,爸爸在这里。”
他早已不敢记起当初望子成龙的期望,看到儿子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奇装异服纹身打钉,已经深深觉得是祖上积德。
沈宝寅走过来,软软地扑进他怀里,说:“爸爸,我好想你!”
四年未见面,儿子依旧如同十六岁时依赖他,沈振东几乎老泪纵横,感动到不愿放手。
沈宝寅窘迫一笑:“爸爸,好丢脸。”
沈振东才终于放他自由。
和爸爸打完招呼,像才注意到丰霆一样,沈宝寅笑容减淡,道:“你也来了。”
丰霆轻轻“嗯”一声,伸出掌骨清晰大手:“把包给我。”
沈宝寅轻轻微笑,听话把背包取下来,带着自己的体温递到丰霆手上,交接时手指不小心互相触碰一下,轻而又轻地被丰霆轻轻握了下指尖。沈宝寅眼中闪过一丝戒备,不太自然地收回来手,把粉红指尖蜷进袖口。
沈振东身体不好,在澳洲四年,只有丰霆代来看过他。
一开始,几乎一个月要飞来看他一次,态度冷淡,和他吃几餐饭,问两句学业,匆匆又返回去。
沈宝寅和他感情没那么好,猜测丰霆一定是奉丰姗之命来检查“流放”的继承人是不是真的无可救药,是不是还有威胁。
她费尽心思才将他从沈家边缘化,他当然不能叫丰姗失望,丰霆来的第三次,他干脆主动出门花天酒地,并且早在丰霆抵达前一天在公寓门口留下口信:朋友约会,对澳洲你恐怕已经很熟,请自便,恕不招待。
悉尼那样大,他刚拿到驾照,每次出门都心惊肉跳,拿着地图也经常开错路,每次都在陌生的道路尽头气得骂丰霆和他那个做情妇的妈。
丰霆坚持了十次左右,第二个学年开始,突然停止了每月一次“探监”。
沈宝寅一开始猜测大概是因为丰霆每次来都听说他在喝酒,得知他仍在堕落终于放心,后来又提出另一种可能性:也许只是单纯懒得坐十几小时飞机。
总之,他总算不用每个月都开一趟长途车出门,生命安全得到保障,松一口气,终于可以集中精神去上价值不菲的金融管理课程。
当初选专业时没有任何人来询问他意愿,他是落地澳洲才知道要来学油画。
他从五岁起启蒙艺术,绘画与小提琴都学到十五岁,后来因教他十年有余的德国音乐教师要返回家乡,他挽留无果,兼之无法适应更换老师,干脆放弃小提琴专注练习绘画,绘画当然是他擅长,但其实他半点不想再深造,因为无论小提琴还是绘画,都只是娱乐而已,并非他真正感兴趣,最重要,无论哪个专业都与沈振东的生意相隔十万八千里。
于是除开本专业课程,他还要努力吸纳额外金融知识,太辛苦了,挑灯夜读的日子里又忍不住把丰姗母子骂得狗血淋头。
也很想念妈咪,要是妈咪在,他哪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才能学到东西。
在澳洲的日子,大多数时候都好自由好轻松,没有勾心斗角,也无需防备谁。但并不是完全无忧无虑,最孤独最难熬的是第一年,遇到困难举目无亲。
沈振东给他大笔生活费,他经人介绍在离校区很近的富人区买下一栋小别墅,谁料是座空屋,只通了水电,连床都要自己购置,尺寸还买错,澳洲佬口音好重,让他误把成人床买成二十英寸宠物狗玩具床,难怪那样便宜,送来时他简直傻眼,连问三句是否送错地址。
睡了半月床垫,跑全市家居,累瘦十斤,才真正把那座性价比极低的昂贵小屋勉强布置像个家。
习俗习惯也天翻地覆,澳洲不搧畜牧,沈宝寅原本就从小厌恶食荤,肉类打成泥才肯入口,蛋白质与脂肪基本靠豆类和坚果摄入,来到这里几乎双眼一黑,即使把肉打成分子,他同样闻到就想作呕!
所以即使不愿意,沈宝寅也不得不承认,在第一年,虽然丰霆经常飞来打扰他很令他烦恼,可他其实有那么几次竟然是期望丰霆到来,那样他才觉得自己至少没失去和香港的最后一点联系,尽管丰霆是来监视他。
第二和第三学年,丰霆再未出现过,第四年,又开始频繁出现。
但过去一年对沈宝寅来说同样是不好的记忆,沈宝寅不想回忆。
丰姗今天穿得很漂亮,搽了亮晶晶粉色眼影,大概是想显得年轻。但沈宝寅很想告诉她,你这样年纪身份,再天真无邪地扮二八青葱少女,并不适宜了,只会显得轻佻。
不过他忍住了,他没跟丰姗说任何一句话,就像丰姗嫁进沈家起的十年里他每次做的那样,不闻不问,目中无人。
丰姗见他看过来,笑着说:“阿寅,欢迎回家。”
沈宝寅没有理会,转向沈振东,拍拍他的肚皮埋怨道:“爸爸,你该减肥啦,肚皮大到能放进个我。”
余光中,他果然瞥见丰姗美丽笑容瞬间僵住的模样。丰姗不痛快,他的心情即刻转好,长途飞行的疲倦一扫而空。
沈振东被儿子回家的喜悦冲昏脑袋,丝毫没注意到这对继母子的交锋,摸摸自己肚子,有点羞愧:“减,爸爸太肥走出去给阿寅丢脸。”
沈宝寅笑着说:“不是呀,影响健康嘛。”
父子俩亲亲热热地聊着天,至于跟在身后捏着昂贵鳄鱼皮包的丰姗和紧紧握着书包背带始终注视着沈宝寅秀美背影的丰霆,没有人顾得上了。
就像沈振东说的那样,香港确实是个好地方,而且,比沈宝寅离开前愈来愈好。
仅一千一百平方公里的岛屿,是除纽约和伦敦外最大的金融中心。
每时每刻,这座岛上都有太平洋般磅礴的数字金钱在中环写字楼的计算机内流淌,带着小孩的母亲路过这里,总会伸出食指伸向一栋栋高楼,期盼地对孩子说:“要读书!以后就能轻轻松松在这样的办公室饮茶挣钱!”
孩子当然听不懂,但总会点点头。
这些孩子里,长大以后总有那么几个会真的念到最好学校,然后经过层层选拔获得机会进入这些大楼,衣冠楚楚地坐在狭窄的工位碌碌做事。
他们维护着金融法则,推动这座金钱堆砌起来的浮华小岛如齿轮般每天匀速运转,他们是香港人嘴里的“精英”。
丰霆是这些精英的老大。
沈宝寅被流放到国外的那一年,是丰霆进入申港的第一年,从普通职员做到总经理,普通精英要花十几年功夫才能达到的高度,他只花了四年。
有妈妈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而沈宝寅,他没有妈妈,也不是精英,好在爸爸至少还健在,所以同样能堂而皇之进入群英荟萃的大楼,但他通常只做一件事——从董事长办公室签一张支票,然后下楼拐弯去香港的销金窟挥霍精英们为香港制造的滚滚金钱。
偶尔为他签单的,是丰姗。
婚后第四年,她进到公司做事,一开始做董事会秘书,一个无关紧要的位子,平日赋闲,只在董事会召开前夕忙碌几天——她并不是安于做这样事,只是学历太低,中学四年级便辍学通过选美进入演艺界的女星如果坐上实权在握的高级职位,会引来不满,而她最要体面,不能忍受这种微词。
可她不能坐,还有其他人能坐。
她开始尝试提拔在她之前便被她塞进公司的亲哥哥,世上没有任何关系比权钱更牢固,丰朝宗当然求之不得,可他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堆,常常出错,反而要丰姗常常为他的失误埋单,惹得沈振东总是叹气。
直到四年前丰霆大学毕业也进入公司,并飞快升跃,丰姗终于能抬得起头,一年前丰霆升任总经理,公司终于有她丰家能依仗的人,她便开始渐渐淡出,只在家插花弄草,做个真正豪门贵妇,偶尔以董事长夫人身份替不能乘坐飞机的沈振东出差,充当使节作用——董事长夫人亲临,喂,不要考虑了,难道你望不见申港诚意?
到了如今,沈振东之下,公司已唯丰霆马首是瞻。
丰姗从来不管沈宝寅的花销,费尽心思情愿做情妇也要嫁入豪门的女人,可以允许一个扶不上墙的继承人存在。
在鸟不拉屎的澳洲待了四年,回到香港,气候骤变,沈宝寅整日怏怏不乐,好几天才重新适应本埠湿热空气。
回港的第一周,他还能在家里老实待住,陪沈振东打高尔夫,要么抽空去把丰姗的百万牡丹无意浇死,或者强行牵丰霆养的两只杜宾去后山遛弯。
谈起来,这两只狗还是他当初离港前不慎弄死丰霆宠物后的补偿,在奶狗时候被他从赛级俱乐部里抱回来,品相优良,身价昂贵,丰霆当时面无表情说:“我无闲养另只狗。”
沈宝寅记得自己当时是鼓足勇气来诚心致歉,见他不领情,心里十分憋屈,当即把狗往地上一放:“不喜欢你就丢掉。”接着转身走了。
两只幼犬的死活当晚就被他忘记。第二天清晨,他乘飞机离开香港,看见航班提供的读物上有宠物专栏,才后知后觉想起,完蛋,假使丰霆真的无情到底,他岂非又做了次坏人,背上两条幼小生命?
落地第一件事,寻到电话打给家里,是佣人接到,亲热问候他是否有水土不服,他回应了几句,忙让佣人去查看狗笼是否还在泳池边。
佣人当时答复:没有看见,全无踪影。使得他深刻地愧疚了一段时间,为了忏悔,还去当地牧场做了一段短期义工,专为牧羊犬同赛犬铲屎。
现在一看,沈宝寅挑挑眉,丰霆到底是养过狗的人,没有舍得丢弃,当初两只眼睛也睁不开的小奶狗现在这么油光水滑,可见主人上心程度。
到了第二个礼拜,晚餐上他无意提起不知道以后该干些什么,沈振东说:“你刚回家,先休息一阵再讲。”
话里话外没有任何要他进公司做事的意思,好像已经默认让他啃老一生。
沈宝寅想了想,决定故技重施,十六岁时之所以失败,是年纪太小,现在他已足够大,再烂下去,总不能再被送到外面去读书。
当天晚上在沈家便再也看不见他的人。
阔别兰桂坊已久的沈少,在盛夏的深夜,悄然穿一身名贵衣装,皮包内插满信用卡,施施然回到他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