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那日,气象台挂了风球。
沈宝寅未把上庭这件事放心上,韦奇替他找了个专打经济法的年轻律师,他觉得已很够用。
丰姗倒是一如既往地不肯服输,入庭时,沈宝寅瞧见她身边那位年届五十的律师十分地气势昂扬,便向自己的律师打听了一番。
有业内人士的介绍,沈宝寅很快得知了丰姗请的这位律师乃本埠鼎鼎有名的大状,所接的案子都十分有名,几乎都是豪门争夺家产案,而他所代表的当事人也无一例外,都是案件双方处于舆论弱势地位的那个。由于每桩案件本身就极其吸引关注,因此这位律师的胜率虽然不高,但名声却十分响亮,不刻意去调查,常常会认为这是一个实力超群的厉害律师。
沈宝寅的律师姓康,康律师的介绍十分地点到即止,他虽未言明,但沈宝寅也领会到了,一言以蔽之,丰姗的律师,是一个业内出了名的名不副实但十分会钻营的律师。
他不由得深感惊奇,觉得丰姗手中钱还是太多,否则不会吸引来这样一位目的性极强的大状,拼着晚节不保也要赚这份佣金。
经济法案最好打官司,从双方律师举证驳斥到当事人陈述再到判决,总共未超过一个钟头,用时约等于乘坐一次环岛轮渡。
对面律师姓陈,这位陈大状从一开始就咄咄逼人,慷慨激昂痛诉沈宝寅两大罪状。
第一,基于本埠现有条例,按照继承关系,继承应先妻后子,因此,原告丰姗应成为公司实际控制人。可是被告沈宝寅,却在十天前越级召开了股东大会,并当选为董事长,这在法律上属于继承程序违法。沈宝寅此行为会导致公司实际控制人与公司管理结构脱轨,从而对公司合规性运作产生重大危机,并且,已经产生重大影响——连连下跌的股票足以证明沈宝寅德不配位。
第二,使用非法手段恐吓不配合的股东,侵害市民权益;总而言之一句话,沈宝寅担任董事长,行不端,名不正,言不顺。
沈宝寅屏息凝神微笑观看大状表演,仿佛大学时在澳洲看市长的竞选演讲,不提内容是否精干,渲染力反正十足丰满,期间,他不时看向旁听席上眉头紧蹙的丰霆以及原告席上志得意满的丰姗。
母子二人用相同的双眼露出截然不同感情,令沈宝寅觉得十分有趣。
大状落座,轮到被告律师发言。
沈宝寅请来的这位康律师,外形文质彬彬,言行举止也十分符合学院派律师的气质,才三十几岁,资历虽浅,但面面俱到,扎实而稳重地一一反驳。
“第一,继承程序继承的只包括被继承人的财产,而董事长乃是被继承人生前工作职位,丰女士提告沈先生继承程序错误,实在与董事长推选毫无关系。既然是工作,那么便不分先后,所有具备竞选资格的股东都可竞争上岗。试问一个人在饭店洗碗多年,此人去世后洗碗工位置空缺,他的儿子通过面试获得了这份工作,而此人妻子却把儿子告上法庭说那份碗该由我来洗,因为这份工作生前属于我丈夫,按照继承程序这份工作应该我不想要了儿子才能要,这难道合理吗?”
康律师的陈述不缓不急,不仅驳斥了陈大状,并且举例生动,贴心照顾到了陪审团和旁听席里头对法律并不熟悉的听众。
沈宝寅马上听见满座的听审席和陪审团那边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
陪审团的意见乃法官审判时的重要参考标准,而此刻,陪审团的态度已经明显向沈宝寅倾斜了过去。
以示公正,法官敲槌:“肃静!”
陈大状紧随其后提出反对:“被告律师所举例子与本案无关,反对被告律师偷换概念混淆视听!”
法官采纳:“这不是学校,不要长篇累牍举例,如要驳斥,只说法条。”
康律师微笑说:“抱歉。”
法官道:“继续。”
康律师接着道:“至于丰女士认为沈先生对公司毫无贡献,并且影响公司运营,因此不应当担任董事长一职,更加是不实之言。我想请法官阁下翻到第五十页第三条,过去三年内,沈先生大大小小共参与公司包括商场运营及跨国合作共十余个项目,所主导项目在前年为公司创造全年占比百分之二的收益,去年创造百分之五收益。我并不认为这是所谓的‘对公司毫无贡献’。”
丰姗露出愤恨眼神,当即转头看向身旁的陈大状,示意他想办法,尽管她不懂法律,也知道现在形势不容乐观,她拿出三百万聘这位大状,可不是来看戏的!
陈大状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用戴着金光闪闪足金戒指的手拿起手边水杯喝了口水。
丰姗暂且安静下来,康律师接着陈述:“第二,原告丰女士提出被告沈先生危害市民安全,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不要说没有这回事,即使有,当事人在哪里?证据在哪里?按照被告说法,原告不止恐吓一两位股东,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提告?没有一个证人愿意出庭?反而是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的原告紧抓不放,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听到这里,沈宝寅心里感到一阵畅快,他忍不住微笑着远远朝丰霆投去一眼。
丰霆安静地坐在左侧角落位置,黑色大衣衬得他的肩膀很宽,向来挺拔的脊背,此刻却微微佝偻,头也微微低着,倒不至于看不见脸,因为他似乎在努力使自己昂头挺胸不要太狼狈。
沈宝寅顺着他高挺的鼻梁看下去,是张紧抿的淡粉色的唇,好像审判尚未结束,他已预知结局。
沈宝寅志得意满的笑容,和想要耀武扬威的那颗心,在瞧见丰霆颓圮的神色后,统统地慢慢收了起来。丰霆身上散发出的寂寥气息,甚至令他感到了不安,他转回目光,也把嘴唇抿了起来。
“基于以上,我主张被告无罪,并……”
——并合理怀疑丰女士主观上存在“故意恶意性”,其目的是想采取非法手段使沈先生得到刑事处罚,涉嫌诬告陷害罪。
康律师已在心内把这句话演练得滚瓜烂熟,因为沈先生在找到他时提出的要求是:“我要她坐牢。”
诬告陷害罪如若属实,轻则罚以巨款,重则处以监禁。
可他的话却戛然而止了。
法庭所有人包括法官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他,康律师也感到疑惑,因为并不是他卡了壳,而是沈宝寅拉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住嘴。
他低头,颇为讶然地低声询问了他年轻镇定的当事人:“怎么了沈先生?”
沈宝寅收回了拉着康律师手臂的手,慢慢转头,又看了眼丰霆。
丰霆的身子不知何时坐直了,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珠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原告席位上露出绝望不甘表情的丰姗,他只是漠然地盯着前方,似乎所有结果都与他无关,所有结果他都准备接受。
沈宝寅把头转回来,自己慢慢站起来,以不大但足以让所有人听到的声音接着康律师方才的话继续缓缓说:“并向我道歉。”
法庭沉默了三秒钟。
法官重槌敲下,所有人才如梦初醒。
“本席宣判,原告丰姗提告证据不充分,部分证据不属实,予以驳回。”
听审席又骚乱起来,大概没想到这场豪门法案开庭前闹得沸沸扬扬你死我活,最终赢家却只要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简直浪费他们从港岛各地不辞辛苦跑来旁观的巴士费用。
法官再次敲了好几下槌,又喊:“肃静!肃静!”
沈宝寅在喧闹中又悄悄转头看丰霆。
丰霆此时终于愿意看他,隔着哗然的人群,下颌微微颤抖,用一种难言复杂的眼神,有些讶然,有些不解,似乎还有些难过。
沈宝寅不想那么猜测,怕自己太自信会错意,可丰霆确实好像在心疼他。
沈宝寅总算觉得自己的让步没有吃亏,他朝丰霆眨眨眼,微笑了一下,不是之前那样的,故意挑衅的笑,而是一个乖巧的温和笑容。
丰霆的眼神却没有轻松,仿佛更难过了。
沈宝寅突然地有些不知所措,他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点什么,可是马上被法官的声音吸引着又转回头。
因为法官向丰姗提出要丰姗朝他道歉,丰姗拒绝了一次,并提出要再次上诉。
法官用无可奈何的目光看这位昔日艳光四射的香港美人,问:“你是否有新证据,如不和解,被告可以追诉你诬陷罪。”
言下之意,你的证据还要找,沈宝寅的证据现在可就在法庭上。
丰姗胸口起伏许久,看了眼旁边这位从她手上拿走三百万的陈大状。姓陈的平静地挪开了眼神不与她对视,丰姗心里一派冰凉,突然想起她在找律师前丰霆劝她擦亮眼睛的话语。
她那时恨丰霆不和她一条心,她不听他的话,到此刻,终于相信自己居然大出血找个讼棍!
丰姗面色苍白地站起身,她知道自己只能低头才能毫发无伤走出这道门。
沉默许久,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法官看到她嘴唇在动,才确认她说话了,他的眉毛皱了皱,觉得她的态度非常缺乏诚意,但实在不想再处理家务事,于是赶紧问沈宝寅:“被告,你是否接受和解?”
丰姗不愿意抬头,甚至在心里猜测,沈宝寅是否欲擒故纵,在看到她低头以后,微笑着告诉她,怎么可能放过她,他还是要告她。
然而没有任何噩耗发生,她听见沈宝寅平静地说了句:“我接受。”
丰姗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然后和沈宝寅对视了一眼。
多年以来,这是她和沈宝寅第一次毫无怨恨地看向对方,沈宝寅那双秀媚漆黑的眼睛里没有恨也没有其他情绪,只是好像卸下一块石头一样,疲惫地坐了下来。
她在此刻发现,这个从小讨她嫌弃的,被她抢来的丈夫的儿子,其实年纪还这样小。丰霆这样大的时候,刚进公司做事不到两年,她心疼他加班做事,晚上等他回家还要炖碗猪脚汤。
在最开始的开始,她并没有想过要这样对待沈宝寅,甚至绞尽脑汁要讨好他。
沈宝寅虽然不冷不热,不过没有特别抗拒,只是把她当陌生人。
一切的变化是从她失足掉下楼那天开始发生,如果不是沈宝寅住在这里,她怎会被迫和黎兰君打交道,如果黎兰君不来找她要钱,她怎会因为急于躲开黎兰君而失足跌下楼梯?
直到今日,她仍不觉得自己冤枉了黎兰君,黎兰君要为这个孩子付出代价。
这件事的真相她打算一直放在心底,连丰霆也不要想知道。他一定不能知道他拿刀维护过的母亲,是拿一个谎言来欺骗他站出来和自己同一战线。
住院时,大哥来医院看她,说了许多心疼她的话,除了丰霆,她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她心里苦呀,恨呀,又无处可以倾吐,自然而然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哥。
丰朝宗当然是站在她这边,对沈宝寅和黎兰君破口大骂,在病房踱了三圈步,气愤地向她提出:“阿妹,你把我弄进公司吧,你现在元气大伤,妹夫不会再拒绝你!哥哥在公司里头,你不是也多了个靠山!”
她一时鬼使神差,居然答应了。
她有多么想念那个流产的孩子,就有多么讨厌看到沈宝寅。
后来沈宝寅念中学,她确实不是个合格继母,居然会嫉妒继子。
沈宝寅在家里前呼后拥,洗衣吃饭都有不同佣人伺候,而她儿子却在家活得小心翼翼,不敢退步,不敢放松,甚至为了不惹沈振东碍眼主动去念住校,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多么苦啊。
同样住一个家里,为什么沈宝寅天生要享福。
于是她把沈宝寅送到了丰霆念过的学校。
沈宝寅不过念了半学期,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圈,沈振东心疼坏了,给沈宝寅的生活费多了两倍。
她也给丰霆的生活费涨了两倍,不过后来发现,丰霆一分钱没有用。
等到沈宝寅十五岁,成绩单寄到家里,各科都非常优秀,沈振东足足夸奖三天,她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在和大哥见面时,忍不住又发了几句牢骚:如果她的孩子生下来,她的基因优秀,能生出丰霆,那么再生一个也一定不比黎梅君的孩子差。
那时哥哥说:“如果没有沈宝寅,整个沈家都是你的。”
她觉得不对劲,马上说:“没有沈宝寅,你妹夫一定重新找个能生儿子的!”
丰朝宗若有所思地笑了下,告辞走了。
半年后,沈宝寅突然发生翻天覆地变化,成绩变得极差,常常身边围绕红男绿女,偶尔休息日回到家中,对沈振东和她都是十足敌意,尤其看她的眼神犹如地狱虎狼,她心里非常不安,去质问丰朝宗是否是他的手笔,丰朝宗表现如常,甚至像受了冤枉,怪她胡思乱想,连亲哥哥也来怀疑。
她也觉得哥哥不会够胆去害沈宝寅,这才松口气,又心中窃喜,沈宝寅堕落更衬得她的阿霆优秀能干,也不错。
再后来,沈宝寅愈加跋扈,被她送离香港。
十数年恩恩怨怨,早已成了理不清的麻线,不知是她对不起沈家多一点,还是沈家对不起她多一点。而无论如何,沈宝寅都是其中不可否认的受害者,她从前不敢去承认,怕愧疚和痛苦把自己扼杀,从打定主意要做沈振东的情妇来改变命运那刻起,她就决定不要羞耻心,事到如今,悔过更是毫无意义。
沈宝寅轻轻放过她,她才想起这些旧事,以后或许都要怀着愧悔活到尽头,不过她已不再感到恐惧,反而终于觉得安心。
其实这些往事早该随沈振东去世一刀两断,那是很好的机会,沈宝寅只是要完整的公司都属于他。她不懂做生意,股份她拿着全然无用,沈振东留给她的不动产已经足够她一世生活不愁,当时如果就此罢休,以后就真的桥归桥路归路,丰霆说得对,是她太固执,可惜直到此刻她才明白。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回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