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寅同黎兰君总是保持着联系。
没有什么周期,逢年过节固定一个电话,其余的日子,有时是沈宝寅打过去问好,有时是小姨打过来关心他健康。
偶尔,黎兰君会向他要一些资金,数额有大有小,沈宝寅会看着给。
黎家只有这两姐妹,个个崇尚自由恋爱,个个看丈夫的眼光都很坏。
沈宝寅从没见过的那个姨父,讲是讲得好听,又是国际贸易公司执行副董事,又是商会名誉副会长,实际投资苦手,家里早就入不敷出。
那么大个家,要做到看上去光鲜亮丽,不容易,偏偏他小姨又极要这份面子,一家三口人,请了十几个佣人帮忙,勉强算是维持住黎家二小姐的气派。
沈宝寅外公是上海著名银行家,他尚坐中堂时家中当然兴盛,他去世后,两个外嫁的女儿,哪里还有什么依仗。反正沈宝寅还算能赚,赚了又不知给谁花,能够帮扶,便总是帮扶着。
电话接通得很快,那头似乎是有点意外,有点惊喜,没料到非年非节,沈宝寅会送来问候。
略微寒暄几句,沈宝寅提到,已是十二月中旬,很快便是妈咪忌日,他想要在妈咪家乡的寺庙供盏长明灯,请小姨帮忙操办,一应费用到时由他报销。
外甥孝顺,黎兰君当然高兴不已,略微又感到些伤感,感叹这便已经过去十几年。
沈宝寅无意间提起:“小姨,不知道是否日子近了,最近总梦见在妈咪的最后时刻,其实是我陪在她身边。她抓着我的手讲很多话,可是醒来我都不太记得。你再同我讲讲妈咪留给我的话,好不好?”
黎兰君的声音顿了顿,良久,道:“那么多年过去,我也不完全记得清了呀。”含含糊糊一阵后,像是给自己壮胆,声线陡然变得严肃尖刻,“总之你要记住,你妈咪是含恨而终,她要你无论如何不可以让家产落到外人手里,要你做沈家永远的主人。”
沈宝寅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沉重,一字一句,几乎从牙缝挤出:“小姨,究竟是你不记得,还是讲,对于一个临时撒的谎,你实在记不清当时细节,此刻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圆?”
电话那边静了一刻,只剩下不规则的呼吸声传来,很慌张似的。
沈宝寅坐在饭店空荡的包厢里,目光无焦距地盯着面前摇曳的蜡烛火焰。他心里失望得简直想要仰天长笑,可掐了掐手心,还是命令自己保持冷静。
“小姨,我始终没有忘记妈咪,也不会把妈咪的心血拱手让人,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到底我妈咪离开那天,痛不痛苦?”
“阿寅,是不是有人跟你讲了什么?是你那个不要脸的小妈?你糊涂啊,你怎能信她的狡辩,她是看到你大了,害怕了,向你装可怜的!她都是在辩解!那天下午,我清清楚楚看到她从你妈妈病房出来。”
“到底是谁在辩解?”像是一根绷紧的长绳突然断裂弹到身上,沈宝寅痛不欲生,“到底是下午,还是晚上?小姨,你不要告诉我,你要我永世不要忘记,自己却连时间都记不清楚。”
黎兰君的声音颤抖了:“阿寅啊,你到底怎么了,小姨难道会害你吗?”
沈宝寅彻底受够了无尽的试探,急躁地长驱直入,森然道:“我当然知你无意害我,可是小姨,你已经害惨我啊。你让我觉得,我妈咪直到去世那刻都不得安宁,你让我背上了一个不知真假的遗愿!一日没有做到,我就一日都没有脸去见我妈,我很想她,她也一定很想我,她一定怪我,为什么都不去看她,你知不知道!”
电话那头,随着电流,传来隐隐的哭泣。
丰霆讲的,竟然都是真的。假使说昨日还只是半信半疑,黎兰君此刻表现,便是将沈宝寅心中的侥幸彻底扑灭了。
沈宝寅深呼吸一口气,微微仰起脸,抬手利落地擦去眼角泪珠,面无表情道:“小姨,我不怪你,真心话。可是你不要再瞒骗我,全天下人都想瞒骗我,我不想里头还有个你。丰姗那天,根本没有去过医院,对吗?我怎么会想不到,她是做情妇,躲躲藏藏做了快两年才叫我妈咪发现,她怎么敢去见我妈咪。”
良久,仿佛那根蜡烛燃到尽头那么久,又好像只过去烛火摇曳的一瞬间,黎兰君开口了。
“阿寅,我使你受委屈了……”
沈宝寅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从来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你妈妈,你妈妈走得很平静,没有提起任何不开心的事情。”
沈宝寅的眼睫不受控制的轻轻发颤,语气哽咽:“小姨,你仔细同我讲。”
“那天你过完生日,你妈咪精神突然变得很好,晚上睡前,很高兴地吃了一个苹果,还说,阿寅生辰请了足足两天假期,明天肯定早早地就会过来玩耍,要我明天也要替你准备一份早餐。又讲你在她怀里撒娇的时候,笑呵呵地讲她身上全是药味,可是也不躲开,还是牢牢抱着她,你是个那么好的孩子,她也要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妈咪。她要我给她洗一个头,等到明天你来了,主动地、香喷喷地给你一个拥抱。我替她洗了头,吹干了头发,我们聊了很久,聊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她笑得很开心,跟我感叹,今天她最爱的人都在身边,她真是全世界顶顶幸福之人。聊着聊着,我们都睡着了,第二天清晨,我摸摸她的手,是冰的。你妈咪,是在美梦中离开我们。”
沈宝寅的眼眶再也盛不下眼泪了,像棵被人摇动的梨花树,扑簌簌的,泪珠连成了线,沿着他哭红的鼻尖,滑进领口,烫得他心口如同刀绞。
“阿寅,对不住,是小姨自私,不想看到你像你爸爸一样,短短的时间以后就把你妈妈遗忘,挽着新的人,去生下新的孩子,仿佛你妈妈从未存在过……”
这是份催心折肝的痛,无法磨灭的恨,黎兰君渐渐地泣不成声:“你妈妈,同你外公一样,都是心肌生病,到了最后常常呼吸都很痛苦,但还是整日忧心,怕给你留的东西不够多,让你以后受欺负。你升学、成年、立业、结婚、生子……每个阶段的基金,她早在发现你那个死鬼老爹领口的香水味,就开始替你做准备。你爸爸出轨的事情,如果不是有些文件她需要我去准备,她怕是连我都不会告诉。你妈咪是多么聪慧坚韧的人,她晓得自己时间不多,无法分神处理一段有裂痕的婚姻,干脆就假装不知道,忍着心痛,一心一意替你打算。她同我讲,要是阿寅不高兴,什么都可以不要,父亲也可以不要,要我帮助你,让你去快快活活地过你自己的日子。你妈咪不要你为她争什么的,她只希望你健康快乐。是我硬把你推到这个份上,你原谅小姨。”
沈宝寅闭了闭眼睛,神色困倦地低下了头。
如他爱妈妈,小姨也深爱家姐,他们是一样的心情,所以事到如今,他居然不知道自己要怨谁。
既然她小姨确实骗过他,那么会不会还有其他事也瞒着他?
沈宝寅忍不住想起丰霆斩钉截铁认为丰姗落胎是他小姨造成,忍不住睁眼,身体前倾,靠近了电话机,颤声问:“那么丰姗摔下楼……”
黎兰君即刻急了,大吼:“阿寅,前一件事是我做错,我敢作敢当,我向你道歉,可这件事真的同我无关,真的是那个女人自己失足跌落,你不能误会我!”
见到小姨反应如此大,沈宝寅心中的疑问轻了一些,但没有完全相信。他此刻,真是一个人都不敢轻信了。
可他还是轻声安抚了两句。
黎兰君过了很久才停止抽泣,忙又问:“阿寅,你已经回到公司,即使你妈咪想你远离纷争,可我们已经走到这步,你千万不要犯傻。”
沈宝寅换了个姿势,挪动过于僵硬的手,从口袋取出丝巾印干脸上泪痕,轻声道:“当然。”
冬日的墓园冷得不像话,天色阴得像有谁在头顶盖了张黑色的抹布。
这条路沈宝寅很久没有走过了,上次来,还是在离港之前,他献了一束向日葵——黎梅君钟爱之花,并且对妈咪深刻发誓,下次再来,一定已经达成妈咪的愿望,他一定是最让妈咪骄傲的儿子。
只是命运很捉弄人,就连信誓旦旦的“遗愿”,也是假的。
沈宝寅抱着几株向日葵,穿过一片松柏林,找到黎梅君墓前。干干净净一个碑,连杂草也未有,他离开之前给了守墓的工作人员很多钱,要对方时时勤打扫,看来那人还算尽心。
墓碑上的照片,黑白影像,只能大致看清轮廓,辨不太清五官。沈宝寅童年时,大家常常说他像爸爸,可是他长大,自己对比看看,发觉还是像妈咪多一些。
望着那张言笑晏晏同自己七八分相似的面孔,沈宝寅忍不住又要鼻酸,他很没形象地委身往地上一坐,将向日葵轻轻放下,脑袋则靠着妈咪的墓碑,觉得自己是靠在妈咪肩头。
“妈咪,那么久未来看你,你有没有责怪我?责怪我偏听偏信,那么笨,一点也不像你的亲生儿子。”
“我不是故意,我以为那是你心愿,还没做到,怕你对我失望嘛。小姨爱你,所以我怨不了她,我只怨自己,从小到大都让人耍得团团转。我现在知道了,我什么都不用做,也是你最爱的儿子,全天下人都对我有所企图,你都没有。有你给我无限的爱,其他人爱不爱的就算啦。我想啊,你肯定不忍心骂我,所以我勇敢地来啦,以后我一个礼拜就来看你一次好不好,你可不要讲我来得太勤吵到你,这里山很高,风景还不错,爬爬山很健康。”
讲到这里,沈宝寅忍不住笑了,因眼睛弯了起来,通红眼眶中不自觉挤出两行眼泪。
“小时候你逼我跑儿童马拉松,我哭得不得了,坐在地上擦眼泪,死活要往你的怀里钻,可是你都不抱我,我在跑道上跑,你就在跑道外跑,无论如何不准我半途而废。唉,你还是太厉害了,现在要我主动来运动。”
“妈咪,我现在,跟你当时来香港,一样的年纪。你当时踌躇满志,我就比不过你啦。我觉得人生目前为止不太好,依旧苦比甜多,可是会变好的,我一定如你所愿,爱护自己,努力令自己做到每日高兴。”
“十分想你,念你。梦中见,妈咪。”
离开墓园时,天空星云淡淡,夜色四合,回到浅水湾,夜色更深了。
沈宝寅很在意自己的生命,可是平常感到太劳累时,也会饭不吃,澡更加懒得洗,直接闷头睡去。但今天起,因为对妈咪做下许诺,他对自己的身体更在乎了一些,在冰箱里找到面包牛奶,热完勉强吃了几口,又干干净净洗了澡,才爬上床。
大概十二点,或者更晚,沈宝寅感到阳台的玻璃门被拉开又关上,很快,一具温暖的身体挨上他的背后。
那人将他环住,双手在他身前交叉,几乎是个把他嵌入自己怀里的姿势,然后,吻了他的后脖子。
动作很温柔,假如沈宝寅此刻真的睡着了,一定感觉不到这个拥抱。
丰霆总是把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做得出神入化,早个几百年,一定是个来去无踪的采花贼,姑娘们得到了轻薄,还以为昨夜月影阑珊,做了个春闺美梦。
沈宝寅在丰霆怀里转了个身,眼睛也不睁开,闷声道:“这么晚?你又加班?”
丰霆似乎讶异于他竟然还没有入睡,好一会儿,道:“好了,你肯放我进来,说明你心里应该有个答案。声音这么哑,是不是又哭了鼻子?”
沈宝寅轻哼一声:“是啊,丢人又丢到你面前。”
“同妈妈诉苦,不算丢人。”
沈宝寅的心轻轻颤动一下,喉咙变得有些哽咽,怕让丰霆发现,闭紧嘴不讲话了。
“怎么不睡觉,哭了一场,不困?”
“不知道,反正就是睡不着。你来了,做一次吧,累一点好睡觉。”
丰霆没有讲拒绝,先伸手碰了碰他腰下的位置。
少顷,有点疼惜,又有点遗憾,低声地讲:“还不能做,听话,乖乖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沈宝寅不肯,沉默地,拿手背蹭他,想要强行唤醒他。
丰霆有点无奈,往后避了避,免得擦枪走火:“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别任性,我不能叫你连身体也不好受。”
沈宝寅哪里被这样三番两次拒绝过,在被子底下用手掐丰霆后腰的肉,太紧绷了,掐不动,撒气似的用拳头锤了两下,讲:“我说可以就可以,你就不懂得慢一点来吗?”
丰霆知道他今日是非得折腾一遍才肯甘心了,于是把被子掀开,自己滑下去。
黑暗中,他两只手,捉住了沈宝寅的腰。
像在喝一杯茶,带着点青涩的苦。
沈宝寅的呼吸声时轻时重,仔细听,隐约有抽泣。
要借着身体的痛和失控,才肯正大光明在他面前脆弱。
丰霆心里简直不知道怎么疼这个擅长逞强的家伙了,在最后,轻轻捧着他,深深一吻。
沈宝寅的全身颤抖了一下。
漱完口回来,沈宝寅已经睡着了,这回是真的睡沉,呼吸声绵长而均匀。丰霆忍不住笑了笑,替他盖好被子,从后头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