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兵荒马乱了好一阵,沈振东的生命指征总算短暂稳定下来。医生从病房走出来,看了着急地围上来的一圈人,目光落在沈宝寅身上,讲:“沈先生希望和他儿子讲讲话。”
沈宝寅先是一呆,接着飞快地推门进了病房。
丰姗在一边焦急问:“我呢,我是他太太,他是否说要见我?”
医生苦恼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沈振东几乎连眼睛也睁不开,卧床半年,瘦得只剩一副骨头。
沈宝寅恍然想起,他二十岁返港那年,沈振东喜气洋洋来机场接他,拥抱时西装下的大肚子撞得他肋骨都痛,现在躺下时都能透过病号服几乎都能看见凹陷的肚皮。
忍住鼻酸,他微笑一下,没有坐椅子,而是在床边蹲下,脸颊离沈振东很近,轻声地呼唤:“爸爸。”
沈振东抬不起手,只能盯着沈宝寅,费力动了下手指头。沈宝寅意会他的意思,忍泪握住爸爸的手,说:“爸爸,医生说你想同我聊聊天。”
“阿寅,爸、爸爸本来要把公司都交给你……”
沈宝寅眼睛一亮,神色却还镇定,听沈振东继续说。
“但是你小妈无依无靠,我知你不喜欢她,我死了以后,她怎么办呢。你记不记得,爸爸不能坐飞机,好多事情都是她替我做,你小妈对公司是有贡献的,爸爸不能什么都不留给她。爸爸给你一半,给你小妈一半,这样都好,这样就吵不起来。”
沈宝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脸上泪痕和微笑夹杂,僵硬良久。
他早知丰姗对沈振东吹了很长时间耳边风,但实在没想到沈振东居然把一半公司都要给她。他心中一阵荒谬,甚至怒极反笑。
他爸爸真是老糊涂了,实力悬殊才会吵不起来,势均力敌怎么会没有争吵,如果真这么安排,以后才是有的吵!
沈宝寅握住沈振东的手逐渐松开,沈振东这时倒好像恢复了点力气,眼角滑下一滴泪,食指和无名指紧紧钩住沈宝寅食指,攥得紧紧的,像是攥住自己年轻美满的昨天。
“阿寅,其实爸爸那天去了你的家长会啦,但是我开错路,走到另外一个学校,爸爸知你肯定不高兴,就想买个冰激凌给你,你最爱吃朱古力同草莓的混合口味对不对?也想回来要同你解释,可是下大雨,冰激凌车未出摊,到家以后你睡着了,后来我也忘记了。”
沈宝寅凌厉的目光霎时间软化下来,一腔怒火也瞬间哑然了,他原本还想说点什么令沈振东更改主意,其实就算沈振东把股份给丰姗,他也料定丰姗拿不住,不过及时扼杀总比事后挽回要容易。
但此刻,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喉咙里哽塞不已,仿佛回到茫然无措渴望父爱的十几岁。
其实爸爸忽略他的地方何止这桩事,已经忘记那么久,又怎么会突然想起来。
心中蓦然一痛,他想起丰霆的脸。
丰霆比他来医院的次数只多不少,他甚至能想象到某天丰霆来医院陪伴他爸爸,他们自然而然谈到他,然后丰霆平静地跟沈振东提起这件事。
他曾经警告丰霆,要丰霆对他好一点,他的喜欢用一点就会少一点,丰霆笑话他记仇,然后告诉他:缺一点,我就给你补一点。
丰霆也确实这么做了,而且,不止他自己这么做,他还要所有亏欠沈宝寅的人也这么做。
沈宝寅在公司一路高歌毫无阻拦做到执行副总裁,与丰霆几乎半分天下,他不信丰姗不想阻止,为什么没有动作?
沈振东又是什么时候做下决定要把公司留给他?
丰霆从不告诉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到底做了多少事,但沈宝寅不是白痴,哪里感觉不到。
只是丰霆的殷殷劝导到底没比上丰姗日夜不休的陪伴,沈振东做下的决定,总是那么容易改变,一如他对沈宝寅的关心,时有时无。
沈宝寅早已逼迫自己习惯。
说完长长一段话,沈振东的氧饱和开始往下掉,沈宝寅不敢再让他说话,径自平复心中复杂情绪。
几秒钟后,他小声讲:“爸爸,你休息吧。”
沈振东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沈宝寅呆呆地坐了片刻,离开了病房。
凌晨五点五十分,医生再次下了病危,因为沈振东的强烈要求,沈宝寅和丰姗一起忍痛签署了放弃抢救同意书检测到电极链接另一端的生物电流长久地停止了下来,沈振东病床边的那台心电监护发出了尖锐啸鸣,如同一把利刃,划破了这个初夏的黎明。
香港的上空,变天了。
半个月后,股东大会再次临时召开。
沈宝寅原本是个风流窈窕的身材,不过分削瘦,也不过分强壮,可是等到葬礼结束以后再穿上西装,变得活像一把骨头架子外面挂了身衣服。
丧事刚过,股东大会气氛尤其沉重,没有人在吃茶聊天,都各据一地沉默,会议未正式开始,沈宝寅这派早到齐,一瞧见沈宝寅,纷纷致以关心。
沈宝寅冲大家点头致意,没有太把这场股东大会当回事。
作为沈振东唯一的儿子,董事长的位置本来就舍他其谁,再者沈振东葬礼期间陈山替他接洽了许多原本中立的股东,到选举这天,已成压倒性趋势,由他继任几乎已成定局。
那些事情,表面是陈山出面拉拢,实际全是丰霆出的主意。
股东们喜欢什么,受到什么掣肘,丰霆全都一清二楚。沈振东生病至今,丰霆比他还要忙碌,两个人几乎未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偶尔单独相处,彼此拥抱宁静片刻,转头再次各自忙活,只是丰霆身体素质强过他,消瘦得没有那么明显。
他说要帮他坐到最高位置,一路才如此势如破竹。
但这次股东大会,没有开成。
以钟完立为首的三分之一股东没有到场,沈宝寅在会议室沉默地坐了两个小时,陈山坐不住,在会议室焦躁地绕圈,喝完一壶君山银针,去过两趟厕所,见沈宝寅依旧八风不动,不耐烦地来问他怎么办。
沈宝寅微笑了一下,斯斯文文说:“有什么办法,都是长辈,只能再找时间开会。大家不要担心,我会一个一个去请。”
陈山先是一愣,接着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坏笑,沈宝寅比她年轻时生猛太多,他肯给面子的时候当然是客客气气和煦生花,不给面子的时候不拿你当人看,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听说沈宝寅有个做灰色生意的挚友如今风头正劲,这种人她知道,手上没分寸,不知那些股东家里的窗户莫名其妙被打碎,或者墙上被泼狗血,亦或者妻小被请去吃茶,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坐在家中。
沈宝寅完全没有为非作歹的愧疚,说完拿起西装外套离开了会议室。
跟他玩拖字诀?
以为不到场就能让他做不了董事长?
他倒要看看这些唯利是图的墙头草是不是真的一辈子不要出门。
离开公司,沈宝寅在车上给况争打了个电话,提出了一些诉求。
都是况争最熟悉的工作,无论他讲什么,对方都是很快一口答应,说即刻就去办,叫沈宝寅放心。
沈宝寅感到新奇,况争什么时候有这样沉着的时刻,次次拜托他做点事情,非要油嘴滑舌以后才不情不愿答应。
今日真是乖巧得有些奇怪,好像很心虚。
沈宝寅心里有点犯嘀咕,不知道他中什么邪,不过想到自己父亲新丧,况争再调皮,此刻也该有些眼色,也就不纠结,又说另一件事:“丰朝宗是否还在澳门?”
三年前的股东大会,他偶然看到丰霆同丰朝宗之间异样氛围,于是让况争去查,况争还未回复,丰霆便来亲自告知丰朝宗已经被送离香港,并保证以后不会再让此人出现在他面前。
其实丰朝宗对于沈宝寅早就构不成威胁,而是一步预留的棋,否则回港以后怎会放任他在沈家流连。但丰霆的小心保护很让沈宝寅感动,沈宝寅领了他的情。
不过他依旧要求了况争保持对丰朝宗的监控。
丰朝宗在澳门生活得不好不差,丰霆抹去他的身份信息,因此丰朝宗只能靠丰霆每个月派人送到他门口的少许葡币生活,讲得不好听,同领救济金的流浪汉也没什么区别。
据况争回报,丰朝宗尝试过三次独自离澳,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被丰霆的人“请”了回去。
前两次丰霆并未多管,第三次,大概是发现他这个舅舅不撞南墙不回头,丰朝宗被暂停了两个月的生活费用。
丰朝宗拮据窘迫地度过两个月,甚至惨到要去相好的姘头家里吃对方剩饭度日,没过几天还叫人给赶了出来,况争派人去打听,对方捂着鼻子不想承认自己认识丰朝宗:“那个香港佬啊,虽然断了条腿,可是长得还算人模狗样,我才收留他。他骗我说不要看他现在落了难,其实家里头很有钱,要我同他好,以后给我买楼买金子。谁知道是个大骗子!又穷花样又多,还喜欢把人捆起来,我叼他祖宗十八代,冚家铲。”
不仅爱嫖,丰朝宗还爱赌,或许是怕丰霆发现他恶习又遭到惩罚,只敢偷偷摸摸去地下小赌场,因为囊中羞涩,基本上输赢不大。
沈宝寅听闻他被流放居然还保持着这些个爱好,对丰朝宗无法发挥特长感到遗憾,稍一运作,丰朝宗稀里糊涂进了况争手底下一个马仔的场子。
况老板为人大方,多次借给丰朝宗赌资,丰朝宗对此感恩戴德,自此在况争赌场扎根,赢赢输输,一玩就是一两年。
最近几日,不仅赌场得意,还在那里邂逅了个叫阿秋嫂的漂亮女人。
哪有女人眼光那么独到一眼看中他,是况争花了大价钱,从曾经做红棍时守过的场子里挑挑拣拣选出其中一个经验丰富的楼凤,飘洋过海运来澳门,替他送来梦幻爱情。
有钱能使鬼推磨,阿秋嫂当然全力配合,除了若即若离、勾人心弦的老道调情手段,她还无意间表现出了同丰朝宗拥有同种“特殊爱好”。
丰朝宗见状大喜,越发地对她爱不释手,三番两次示爱,同样地许诺有朝一日一定带她返回香港做阔太太,只盼快快同她春宵一夜。
阿秋嫂表面应承,背地里同况争埋怨:酸话真多,钱却一分都没有,恶心得老娘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又道:开玩笑,与赌鬼做夫妻,不如即刻重新投胎。
况争十分同情她,加足了精神损失费,阿秋嫂这才高高兴兴继续同对方虚与委蛇。
你看,就连应召女郎也知赌鬼的话不能作数。
丰姗不是要和他争么,她养了个好儿子,如果儿子同她一条心,那说不定真有胜算,可偏偏儿子不听她话。
哥哥倒是和她一条心,可惜不成器。
沈宝寅很早以前就模糊觉得,丰朝宗大概会是步好棋,你看,这不是就即将派上用场?
这么好的把柄送到沈宝寅手上,他不用就太可惜。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一些伏笔,或许有些朋友会觉得看得云里雾里,没关系,等到后面几章更新了一起看就能看懂啦。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