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霆沉默了很久。
丰朝宗心里七上八下,死狗一般趴在地上艰难看向丰霆。
“阿霆,舅舅都说了,该怎么办,你给舅舅出个主意吧!”
丰霆的语气很奇异,努力抬高音调以示轻松,仍盖不住语气里阴冷:“我妈当真毫不知情?”
丰朝宗忙不迭地点头:“除了你,没有人再知道!”
深吸一口气,丰霆轻飘飘讲:“你到底手上有条人命。”
丰朝宗痛苦道:“你总不能看着舅舅去蹲监狱啊!你肯定有办法,阿霆!”
丰霆突然道:“你不能再留在香港。”
丰朝宗一愣:“为什么?”
“难道你不记得?赌场的人正在找你。我能查得出你曾经买凶,他们难道查不出?假如哪天他们抓住这条把柄将你告到法庭,警察自然会替他们找到你。”
丰朝宗先是一呆,转而迟疑道:“他,他们哪有那么神通广大……”
“你以为你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我要是那些追债的人,反正要不回来钱,一定想尽办法让你脱层皮。”
丰朝宗面色一苦,抬起头,希冀道:“那么你要让我去哪里?美国,还是英国,不然送我去欧洲吧阿霆,舅舅还有点积蓄,只要你送舅舅出国,其他的都不用你管!”
“不可以,我会送你去澳门。不要想着偷渡回港,澳门有我的人可以关照你,去其他地方,万一出事,我连收尸都不知道去哪里替你收。”
丰朝宗连忙点头,点完头又马上摇头。
丰霆脸上的厌恶几乎掩藏不住,也不管他究竟愿不愿意,抬了抬手,示意两个保镖把人带下去,丰朝宗“谢谢”两个字只说完一半,被重新塞住嘴巴往门外抬去。
这霎那,丰霆突然按耐不住,吩咐道:“稍等。”
丰朝宗被拖着,又转过身来,颤抖着不解地望着他。
丰霆内心气火翻涌,语气却格外地轻:“舅舅,做错事要受罚才会长记性,你杀人、欠债,我都可以保你,但是我很怀疑你是否可以改过从新。从前我劝过你太多次,你都恍若未闻,为了令你铭记于心,这次我不得不让你受点苦。”
慢条斯理地说完,丰霆从一旁的高尔夫球棍桶里抽出一根三铁。
丰朝宗的脸色一点点变白,眼睛里爆发出巨大的恐慌,他看着丰霆就这样拖着那根坚硬的合金细长棍棒慢慢走过来,高大的身躯撒旦一样靠近自己。
身旁,一个保镖接过了那根球棒,很快,挥起了手。
丰朝宗不自觉地挣扎了起来,想要吼叫,想要求饶,可是口腔被牢牢地塞紧了,除了蛆虫一样扭动,他无法做任何抗争。
那根球棒,落在了他的腿上,左腿。
很快,他痛得连呜咽也无法发出,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而他的外甥,从头到尾,就那样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在沉闷的骨头裂开声落下时,甚至语气轻松地安慰了他:“舅舅,别怕,疼痛只一时,自由是一世。”
可惜丰朝宗已经昏死,没能听完这句话。
确认完办公室外无人经过,两个保镖合力将丰朝宗抬了出去,办公室内空气很快安静下来。
丰霆闭了闭眼,从倚靠的办公桌边直起身子。
两只手插在两侧的腰间,他慢慢绕着办公桌踱步几米,突然,抬头深呼吸一口气,转身,一挥手,把台灯打碎在地。
即使亲眼看到了丰朝宗趴在自己面前哀嚎求饶,受尽疼痛折磨,他心中的怒火还是无法平息。
以防丰朝宗出逃,废掉他一条腿,是他事先就计划好的事宜。只是在他的打算中,那是等到丰朝宗上了轮渡之后的事情。
到了对岸,丰朝宗会被严密看守,一个瘸子,料他也无法翻起风浪,从此以后,此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沈宝寅身边。
而他会让他妈妈相信,丰朝宗是被他派去澳门做生意。
假如沈宝寅不满意他的处置,想要一命抵一命,那也好办。丰朝宗可以合理地消失,只是需要稍微等待一段时间,等他收拾完自己留下的痕迹。
到了那时,他妈妈即使产生怀疑,也不会有任何端倪能被查到,毕竟这世上意外死亡每时每刻发生,舅舅为什么不可以是那个不幸的人?
计划倒是周详,可惜,他实在忍不住想要亲眼看到丰朝宗承受处罚,即使这里是办公室,讲不定门外就有人经过。
他想自己确实是被气疯了。
回过头来思考,他又发现,其实沈宝寅的耐性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差,毕竟沈宝寅忍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展开彻底的报复,而他仅仅得知真相一个钟头,就痛苦得无法忍受。……
“你以为我这个位置坐得轻松?”沈宝寅学他上次那样拿手指梳他的头发,丰霆被他柔和的动作从早晨的回忆拉回现实,忍不住微笑,“别人我都不放在眼里,你最可恨,看不到我很累,还替别人抱不平。”
“现在看到了……”
沈宝寅的肚皮被丰霆的呼吸吐得热热的,他眨了眨眼睛,看到丰霆这样子依赖他,应该要觉得他可笑吧,很想和之前一样站在高处得意洋洋地鄙视丰霆,可心里并不高兴,相反,非常恼怒,很想骂人。
董事会开了三个钟头,好几个董事不断打哈欠,光坐着听都有人感到劳累,别提丰霆全程跟进流程。
真是铁打的人都要罢工,偏偏钟完立这个老家伙非挑这个时间来找麻烦,不知好歹!
想到这里,沈宝寅心里突然打了个突,为什么自己心疼丰霆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他不再说话。
丰霆察觉到他的沉默。
他拍了拍沈宝寅后腰:“阿寅,我打断他一条腿,把他从香港送走了。就在今天早晨。”
他能感觉到沈宝寅的腹肌突然变得紧绷,然后,头顶传来迟疑声音:“谁?”
丰霆轻笑出声:“装什么傻,你不是早就等着我查到真相这天?”
沈宝寅小心眼,是个卧榻之侧无法忍受他人酣睡的多疑之人,要说他能忍得住不去查背后指使者,丰霆不信。
沈宝寅为什么不肯承认?
当然是因为沈宝寅心疼他,早知幕后主使同他有不可分割关系,不想当着他面戳破伤人真相。
也或许有点考验他的意思,看他到底会不会为他做主。
既然是个考验,沈宝寅一定时刻关注事情进展,早晨他去接丰朝宗时不经意看见沈宝寅从电梯面前路过,沈宝寅一定也看见了他,既然发现他和丰朝宗一起出现,依沈宝寅聪明程度,怎会猜不到他是在做什么。
沈宝寅沉默了,丰霆摩挲着他后腰西装纹路,心情很平静:“阿寅,我知道,你肯把纸条交给我,却不肯亲自告诉我对方姓名,是对我半信半疑。想相信我确实能保护你,又怕我晓得了真相以后临时反悔,毕竟那是我亲舅舅。”
沈宝寅的心脏颤抖着,却不言语。
丰霆自顾自道:“我反而觉得痛快,我终于为你做了件事,你期待我做的事。那天我在你面前做了好多保证,你都没有回答。现在,你有没有话要同我说?”
沈宝寅鼻腔发涩,抬手抱住丰霆脑袋,讲:“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还会不会让他回来?”
“送去哪里你不要管,总之,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现在他还活着,假如你觉得不够解气,我也可以……”
他这样子,缜密冷静地策划着令人心惊胆战事宜的样子,可真像个变态,沈宝寅飞快地打断他:“够了,你还真想转行去做黑社会?”
丰霆微笑道:“你甘心就这样放过他?”
自然不甘心,可这个人,留着或许还有用呢。
丰霆可以为了他打断对方一条腿已经让他足够吃惊,听丰霆的意思,假如他不满意,丰霆似乎即刻就有手起刀落的打算。
丰霆对他,真可谓是纵溺到极致了。沈宝寅忍不住异想天开:哪天他不小心杀了人,丰霆也一定二话不说来帮他埋尸。讲不定还要告诉他,你没有错,对方做了坏事,你只是替天行道。
心里头有些莫名其妙的情愫滋生了出来,沈宝寅别开脸,轻声道:“他也并没有真正害到我,你已经替我报了仇,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真想不通这样大度的话语有天竟然会从沈宝寅口里说出,丰霆觉得惊讶,又感到心口一热——沈宝寅真的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肯将人轻轻放过。
情不自禁地,他做出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对你造成威胁。”
沈宝寅露出苦涩微笑,语气却轻快:“也包括你?”
“我是最不可能那个。”
沈宝寅语气别扭:“你只罚了他,那你妈妈呢?”
丰霆显得有些急躁,解释:“阿寅,我妈对此真的毫不知情,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舅舅自作主张。”
沈宝寅抬眼看他,丰霆的目光满是期盼,期盼着他能够相信。
他突然有些不忍心,其实他知道那些事里头没有丰姗手笔,可是那又如何,即使丰朝宗没有得到丰姗授意,可的确是因为丰姗才来害他,终究一丘之貉罢了。
可是沈宝寅不想同他争执。深呼吸一口气,他松开了丰霆,侧着身子在丰霆结实的大腿上坐了下来。
丰霆顺势把他搂在了怀里,两只手环着他的腰,脑袋贴在他下巴颌上,抱得很紧,像一棵凛然高大的树,依偎住了一枝料峭的花枝。
沈宝寅这株而看似脆弱的枝条,竟然也稳稳地将他倾向自己的身体给牢牢地擎住了,那神色十分平静包容,有点予取予求的意思。
很快,丰霆低下头,凑到他耳朵边上,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还想继续解释,沈宝寅却不想听他讲了,没什么意思。
他早讲过,解开一个矛盾,他跟丰姗之间还有无数个矛盾,丰霆想要水滴石穿,这份努力很令他感慨,只可惜他这人是颗万年不腐的金刚石。
为了转移丰霆的注意力,他侧过身子,将双手环在丰霆脖子上,脑袋也埋进他肩膀同脖颈的交界处,小声在他耳边说:“那天其实我全听到啦,你说你爱我,我相信的,我很高兴。”
丰霆不是他,丰霆不爱撒谎。
所以他相信的。
只是强迫自己不要去信。
丰霆似乎中了什么魔法,果然安静了下来,片刻,道:“那我们的约定你是否还记得?”
沈宝寅顿了顿,说:“记得。”
他要公司、要权柄;丰霆要他、要一个和谐的家庭。
这是他们的约定。
丰霆确实说到做到,这些日子推波助澜的趋势摆明了真要帮他掌管申港,而作为交换条件,沈宝寅必须和他一起维持家里的和平。
仿佛一场赌局,而他们之间几乎是明牌,你知道我的野心,我也知道你的筹码,而这场赌局目的是为了缔造双赢局面。
现在存在的问题是,沈宝寅其实有所保留。
双赢于丰霆而言是赢,情人和母亲都安分守己,对他来说当然喜事一件。
可对沈宝寅来说是个噩耗,荒谬,和丰姗和平相处,那他这么多年的委屈蛰伏岂不是玩笑一场。
他是一定要将姓丰的都赶出他家,赶出申港。丰朝宗被丰霆解决,不需要他操心是好事一件,其他人则还需要徐徐图之。
他还不够火候,他心内十分清楚这件事,所以丰霆在表明心意后趁机提出休战,他稍微犹豫过后就答应了。
而且,说实在的,他确实不舍得在当时那么幸福的时刻走到针锋相对那步。谁知道丰霆会用爱情诱惑他——如果他们之间真称得上有这东西的话。
他早知道自己的最大缺陷便是心软,丰霆是他孩提时崇拜对象,常常说他自私任性,对他诸多行为都表示过排斥厌恶,可做出来的事却心口不一,往往对他卑劣之处全盘照收并予以规训包容。
他很心动,非常想继续拥有丰霆的爱情。
可丰霆非常狡猾,他的爱情并非免费,要想保持现状,沈宝寅就非得要做出让步不可,可他实在无法退步,于是只能撒谎,佯装同意。
说起来这简直像一个拙劣的美人计,又像是拿一个玩具在诱惑从没有玩具的孩子,说:“我对你好,给你这个,你就不要闹了,好不好?”
沈宝寅如果有骨气,就应该冷笑着说:“我才不稀罕。”
可他的目光,久久地盯着那个玩具呢。
拿不起,放不下,爱不得,恨难平,这便是他痛苦的来源。
不过不管痛苦还是快乐,他心里清楚知道总有期限,沈振东近年来萌生退志,一旦公司情况有变,那就是他的机会。
丰霆要他听话,但他沈宝寅背上天生多一块反骨,他有时候甚至觉得丰霆天真过头,他怎会听话乖乖按丰霆的规划去做?
又不是十几岁少男少女,爱情大过天。
而丰霆平生最恨别人忤逆,到了他彻底清算那天,丰霆发现了他的阳奉阴违,即使再喜欢他,大概也不会再和他纠缠不清。
到了那天,情势总会逼着他们分道扬镳。
但那天终究还没来,他还可以同丰霆挽手亲嘴,偶尔把盏夜谈,暖暖和和抱着入眠,半夜迷迷糊糊把双脚贴到丰霆小腹上取暖,丰霆叹一声顽皮,然后把他两只脚抓住塞到怀里,当晚一定做个甜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