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霆走后,沈宝寅在沙发上先是呆坐了几分钟,大概是空气太安静,他的怒火反而重新反扑上来。
他光着脚跳下了沙发,两只常年不见日光的秀长脚掌白到几乎曝光,足跟落地时边缘皮肤被地板挤压出粉色痕迹,有种柔软的美丽。
他边把胸口领带扯松,边四下环视一圈,左手边有尊翡翠摆件,在清晨金色的阳光下晶莹剔透。他一咬牙,走过去拎着马首把这尊二十磅重“马踏飞燕”举起来往地上砸去。
“砰”一声脆响过后,翡翠散落一地,像南极冰洞里星星点点璀璨莹光。
沈宝寅大口吐息几次,霎时间觉得心里痛快许多,于是又砸了许多其他易碎金贵的摆件,嘉庆时期青花笔洗,一整套的极光水晶酒杯,总之是什么物品响声大就砸什么,墙角竖立的维多利亚时期古老座钟也被他一脚踹倒,发出几声叮当哀嚎,安详躺在地面。
几分钟过去,客厅如同狂风过境,沈宝寅坐在地毯上喘着粗气,发了会儿呆,突然觉得自己的家里变成一个巨大垃圾场,他坐在里头,好像也变成昂贵垃圾里的一件。
沈宝寅讨厌令自己情绪失控,于是他最后在心里咒骂几句丰霆,很快整理好自己心情换了崭新西装出门。
上任第一天最好不要迟到,沈宝寅一路狂飙,抵达公司楼下居然还富余几分钟。
新旧交接之际,又摊上他这么一个年轻的老板,沈宝寅一路走来明显感觉到职工的情绪不太高涨,有点人人自危的意思。
越是如此,沈宝寅笑得越是灿烂,极尽和善与每个遇见的员工亲切问候,每个员工得到他的笑容以后神态都放松许多,沈宝寅不用猜都知道他们心内在想什么:老板心情还不错,讲明公司运转应当还算顺利,好险好险,至少保住饭碗。
按电梯时,沈宝寅下意识十分顺手地按了总裁办的楼层,等进了办公室大门,看见职工愕然看向自己,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是董事长,应该要去东楼上班,不仅按错楼层,还走错楼。
不过走都走错了,只好微笑几下,故作淡定地转身回到电梯间,上到西楼的二十五层,从空中连廊穿过去前往东楼的董事长办公室。
多走几步而已,他需要适应的又何止换栋楼。
申港成立二十余年,经营早自成体系,沈振东多年不管事也好好运转,所以即使换个老板也没有太大影响。第一天上班没有重大决策需要更改,沈宝寅最大活动便是去法务处领大印和公章,工作甚至比在总裁办更加轻松。
傍晚时分,沈宝寅按时下班,想到家里一堆垃圾还未料理就觉头疼,驱车去了太平山顶。
天气晴朗,暮色金黄,太平山顶望下去,整个港岛尽收眼底,沈宝寅下车时凝视山色半分钟,欣赏完美景从口袋拿出把旧钥匙打开了白加道79号别墅房门。
沈宝寅请的装修工人做事非常谨慎,剥脱的墙皮已经全部刮下来,地面却没留下多少灰尘,至少沈宝寅不必捂着鼻子走进去。
沈振东与丰姗婚后没几个月便搬家,当时走得匆忙,并未搬走多少家具。因此沈宝寅掀开客厅沙发上的白色防尘毯时,还能看见他七八岁时拿粉色蜡笔在白色皮具表面画下的一只小老虎,他很小时候就有天赋,小老虎的身体比例非常和谐,憨头憨脑,头顶硕大一个王字,因黎梅君觉得可爱,不准佣人去除,一直保留至今。
沈宝寅盯着那只小老虎微笑许久,觉得受到妈妈安慰,心情放松许多,过了一会儿又驱车离开。
他回到了半山的公寓,举目四望,漆黑宁静。
许多次,他回家,屋内永远明亮,丰霆在厨房忙来忙去,抽空还要管他脱鞋换衣,他不但不听,反而笑嘻嘻地去妨碍丰霆,可是丰霆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由着他闹,晚上才来收拾他。
那样快活的日子,说没就没了。
整整一日,他用公事来麻痹自己,对自己讲,这没什么,丰霆的离开,难道不在你预料之中?两年多的好时光,原本便是多余出来,沈宝寅,有得必有失,不过是一个男人,你只是习惯有他。
即使现在会伤心、痛苦,可是终究会一天好过一天,重要的人离开身边,本来就是一个戒断的过程,很艰难,可是十多年前,妈咪去世你不是没有经历过,如今不过重新回味一遍。
十天,依旧每天心痛难忍。
三个月后,不再时时刻刻想念妈咪。
半年,很少睡前想着妈咪流眼泪。
一年、两年,妈咪的样子开始模糊,想起妈咪,不会再感到心碎疼痛,只留下幸福快乐的记忆。
丰霆的离开难道会比母亲的离开更加难以忘怀?
他不信丰霆有那么特殊。
心里不自觉又绞痛一阵,喉咙也一阵哽咽,但沈宝寅攥了攥拳,没再放任自己想念丰霆。
他叫人来做了晚餐,用餐前,将整座房屋灯光全部打开,还播放了一个访谈的电台节目,屋里一下变得十分热闹。
沈宝寅总算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孤独,听着家长里短,他慢慢吃完了饭,洗了个澡,尽力使自己的生活不因丰霆的离去而脱轨。
第二日,他依旧延续了前一日的生活,专心工作、努力喂饱自己,只是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再深入地睡眠,惊醒时摸摸脸上,有哭过的痕迹。
梦见什么,却忘了,心里空落落的,不高兴。
他下意识往身旁摸去,可是什么也没有,偌大的房子里,没有一个丰霆会把他拖进怀里,手脚都捆得他紧紧的,边吻他,边来安慰他。
是他将他赶走了。
压抑两日的情绪在这样一个噩梦将醒的夜里彻底反扑上来。
他好想要抱一抱丰霆,丰霆的肩膀很宽阔,怀抱很温暖,将他抱在怀里时,好像全世界的风雨都淋不到他。
单薄的被子下,沈宝寅悲恸地抱着膝盖,呜咽抽泣起来,这闸门一开,一开始还是小声地哭给自己听,后来,大概是想着没人听得见吧,再也不需要维持沈少爷的脸面,他渐渐哭出了声音,到最后,有点儿嚎啕大哭的意思。
沈宝寅很久没经历这样的痛苦和绝望了,冷静下来,拖着步子去浴室洗脸时,看到镜子里头那张苍白脸上那双核桃大、樱桃红的眼睛,连自己都觉得惊愕奇怪,怎会这么放不下丰霆?
从前,他难道不是因为丰霆深爱他,而他喜欢有人这样毫无保留地爱他,受到了感动,所以才接受这个人?
怎么就到了非他不可的程度。
丰霆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转念,他又凄苦地想,不是丰霆对他做了什么,而是他对丰霆做了什么,让丰霆可以这么决绝地离开了他。
第三日的下午,沈宝寅没有忍住,来到了油麻地的那栋别墅。
丰霆每逢初一或者十五会来给父亲上柱香,沈宝寅没有陪他来过,但地址还记得很清楚。
他跟丰霆就是在这里相识。
砖墙已经旧了,显出些斑驳的痕迹,幸而庭院干净整洁,绿植盎然,看得出有人时时打扫照看,总算还是个宜居之处。沈宝寅缓步走进去,既羞且怯,不自然地敲了敲门。
里头很快传出了脚步声。
沈宝寅眼皮颤了颤,心快提到嗓子眼,下一秒,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扶着门,大概没想过会是他吧,神色有些讶然,但很快收敛起来,单是没有表情地望着他。
沈宝寅的目光先是在他脸上凝滞了两秒钟,不过三日没见,再瞧见这张被他吻过、打过的脸,竟然有些恍如隔世的意思,瞧不够似的想要继续瞧下去。
可他不想叫丰霆认为他今日是低三下四来求和,匆忙地,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昂着头,越过丰霆的肩膀,朝里头望去:“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丰霆没有让,单薄的嘴唇动了动,冷漠道:“你来做什么?”
沈宝寅从没叫他这么对待过,好像素不相识,心里头又酸又痛,嘴唇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可能是见他半晌不作声,丰霆却是无声地让开了,讲:“先进来。”
沈宝寅忙不迭跟上去。
丰霆并没有热情地招呼他,甚至连冷淡地招呼都没有,自顾自进了一间屋,沈宝寅亦步亦趋走在他后头,瞧见他是在厨房里摆香烛,又悄悄退回了客厅。
楼梯拐角有间屋子,是扇桐木做的门,牛角似的青色。
丰霆当初就是住在这里头,沈宝寅还在他的床上打过盹儿。
沈宝寅心里头颇有些怀念,他推开了半闭的门,瞧见一张不大的床,不是十多年前那张了,这张更新,黑色的铁架床,床上垫了新被新枕头,瞧上去宣软蓬松,被单的颜色是深蓝色,显而易见,这是张单身男人的床。
想到丰霆这几天可能在这上面睡过,沈宝寅近乎痴迷地走近了,并且鬼使神差掀开了被子一角,很自然地挨着床沿坐了上去。
他盯着那只单人枕头,真想凑上去嗅一嗅,这时,一道冷淡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宝寅被惊醒,慢慢回头。
他的心内很茫然,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踅摸到这里来,他和丰霆面临着一个无可回旋的矛盾,谁都不肯让步,此刻,面对着面,又有什么好讲呢?
神思一恍惚,他文不对题的,突然低下头,盯着手里的被单一角,讲:“为什么买这么小的床,睡不下我们两个人。”
丰霆的表情变了,有点触动,接着,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嘲讽的笑容:“沈宝寅,你现在来对我说这些甜言蜜语做什么,我想不明白我还有什么是你还没哄骗走的。”
“丰霆,你不是说爱我?那你为什么现在对我这么不好?”像个看不懂眼色的孩子,沈宝寅固执地问,好像争吵、打架之类的嫌隙在他和丰霆之间从来没发生过。
丰霆不能接受他把“爱”字挂在嘴边,沈宝寅完全不懂得这个字,现在提起来,简直是在侮辱他,因为屈辱,又或许是恼羞成怒,他冷冷道:“我爱你的时候,当然对你好,不爱你的时候,你算什么东西。”
沈宝寅倏地站了起来,胸口很剧烈地起伏,五官扭曲,是个发怒前的征兆。
他觉得自己真像是被全世界的刀剑刺伤,其实那两句话哪里有那么重,还没有他骂丰霆任何一句来得刺耳,但是丰霆从没对他这么无情过,从未。
他很想一咬牙转身就走,丰霆怎么能这么对他。
丰霆大概也发现他生了气,马上退后了两步,让开了路,表情有种“果然如此”的冷静。
沈宝寅叫他这个表情刺得有些喘不过气,不想叫丰霆看轻自己,他深呼吸一口气,双脚像陷入泥潭那样,拔足不动了。
抬起眼睛,他轻声地道:“我已经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提起丰姗,丰霆果然没有再忙着赶他,而是安静下来,等着他讲话。
沈宝寅倚在铁架床的床尾栏杆上,上面有些雕花,硌得他有些疼,但他没有挪动,怕惊扰了丰霆,又让他有机会赶走自己。
“你妈妈,是决心要同我打一场仗了。”沈宝寅的目光流连在丰霆脸上,见了这一面,晚上大概可以睡个安心觉。
丰霆避而不谈:“那是你们之间的事。”
“你知道你妈赢不了我,一旦对簿公堂,申港必将陷入舆论风暴,我会让她为此付出代价。”
“我尊重一切法庭的判决。”
“这么说,你全然不管了?”丰霆不言。
沈宝寅急躁地追问:“你谁都不要,是不是?”
丰霆偏过脸看向窗外,留给他一个冷淡的侧脸,讲:“天该黑了。”
这样明显的送客,沈宝寅再假装听不懂,就是厚脸皮了,他的自尊不允许他继续留下去了。他站了起来,推开丰霆,恨恨地往门外冲去。
打开门的一霎那,没忍住,沈宝寅还是回过了头:“我以前,对你很不好,是不是?我常常因为你妈妈怪你,但你根本从来没做错什么,也没有在我家得到什么好处,反而处处帮我,很多次很多次。明明你没有义务对我好,我却总让你为难。”
丰霆没有回头,高大的身影动都没有动,良久,轻声道:“你现在讲这些有什么意思?”
“丰霆,跟我回去。”沈宝寅的声线发着颤,含着无比的期望,“我保证,至少不会叫你妈妈去坐牢。”
丰霆终于转过了脸看他。
天花板上那盏橘黄色的钨丝灯,铺下一圈夕阳似的光,落在丰霆脸上,有种无悲无喜的淡漠,他只静静地望着沈宝寅,似乎沈宝寅提出的任何诱惑,都不再是他关心的。
他道:“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