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寅被搡进了车里,约莫是后备箱,空间很宽敞,至少足够他伸直双腿。
引擎声很大,乡下的道路不太平整,一路起起伏伏,每次受到颠簸,他悄悄割绳子的动作就会受到阻挠。
他的手里正攥着一块瓷砖碎片,很钝,硌得他手疼,是他在那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厕所地板上捡的。
沈宝寅是个永不认错的犟种,丰霆常常这么说他。若他心甘情愿服软,一定有利可图。
在那间破屋里,假如料定必死无疑,沈宝寅绝不会伏在地上摇尾乞怜,然而天不叫他那么轻易去认命,卢毫那一脚和嘴里的痛骂,突然叫他想起,他假装昏迷的时候,曾听到过卢毫被天花板瓷砖砸中脑袋后痛骂良久的斥喊。
他料定卢毫一定没有时间和闲心去打扫厕所残余碎片。
瓷砖不一定能割断麻绳,但却是他能拿到手最锋利的工具。
车开了很长的时间,沈宝寅在中途就停止割绳子,因为他察觉到手腕已经松懈下来,动一动,两只手之间甚至可以空出一指宽的余地。
再割下去,绳子就会全断,而他没办法在不惊动前面两个人的情况下,靠自己绑回原样伪装成没断的痕迹。
车停了下来,车上的人却没全部下车,沈宝寅听到车门打开,落下一个人,听对方的声音,他确认了是钟完立。
钟完立大概是下车去观察环境安全,很快便回来,没再上车,而是让卢毫戴好帽子口罩下车。
沈宝寅做好了心理准备,被拽下车的瞬间还是脚软了一下,害怕再次挨打,这次落地他十足小心,谨慎地保持了身体平衡,所以仅仅趔趄了一下便站稳了。
他两只手保持着下垂,紧紧把有割痕的那面绳子压在小腹上。眼睛看不见,听力变得尤其清晰,一波一波的海浪,还有传入鼻腔的咸腥气息,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被带到了海边。
钟完立同卢毫要带着赎金乘船离开。
岸边风很大,沈宝寅全身凉透了,被拖拖拽拽,登上船才暖和回来。
钟完立在船上重新拨通电话,说了个废弃已久码头的地址。
沈宝寅在心里平静地想,他此刻在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个码头。
接下来就是等待。
被绑架后的时间,沈宝寅总是在等待,但没有哪次比现在更漫长,更折磨。
冷风呼呼的刮,偶尔传来海鸥的低鸣,沈宝寅沉默着,终于听到汽车驶近的声音。他的心脏,冰冷无望的内心,此刻重新急促跳了起来,恢复了一瞬间的活力。
钟完立走了出去,而卢毫则继续留守原地,沈宝寅感觉得到,他正站在自己身侧,气息很粗重,大概正为即将到手的大笔赎金而兴奋。
车门打开,又关上,随即,远远传来女人的呼喊:“一手交人一手交钱,你先让我看到阿寅安然无事!”是他小姨。
一个利己爱财的女人,为了他,正跟穷途末路的绑匪对峙。
沈宝寅的眼眶顿时酸涩,下意识的,他往前走了一步,后腰霎时间抵上了枪口。
卢毫说:“妈的!别动!”
沈宝寅冷汗直流,立马停住脚步,飞快摇了摇头,又呜呜两声,表示自己绝无逃跑的心思。
这时候,大概是钟完立做了什么指示,沈宝寅被推搡着,走出了温暖的室内,风又大了起来,或许是走到了甲板上。他茫茫然站立着,背后是把要命的枪。
“阿寅,小姨在这里,你不要怕!”
“哥,我们来接你回家!”
沈宝寅的嘴巴张了张,不止小姨,陈巢也在。他苦楚地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告诉那边快点走,还是在说,我可能回不来。
四亿港钞,共六百公斤。
钟完立拿枪指使陈巢搬运,来来回回共搬了八九趟,总算搬完。
交完货,下一步就是要交人。
陈巢被赶下了船,湿漉漉踩在近岸的水边,喊:“钱已经拿给你们,我表哥对你们没有用了,放了他吧!”
钟完立站在船头,光是狠厉而得意的看了陈巢一眼,转头,将钥匙抛给卢毫,示意对方开船。等钥匙插进钥匙孔,发动机传来啸鸣,他这才大声喊:“等下自然要放!”
陈巢涉水靠近,喊着:“现在就放人!”
船开动了,嗡鸣作响,陈巢依旧一声接一声地喊,浪声拍打掉了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倒像是呜咽,沈宝寅站在冷酷冬风里,心里七上八下,几乎已经到了绝望地步。
船慢慢离开岸边,这时,卢毫减慢船速,朝后喊一句:“可以把他丢下海!”
钟完立答应了一声,他推着沈宝寅往前走。
不经意的,钟完立的视线向下,凝固在沈宝寅衬衣袖口上的钻石袖扣。那真是一颗切割完美、净度剔透的钻石,小小一颗,就抵得上普通人半世薪资。
他真的要就这么完完整整放沈宝寅回去,让他去做太平山顶的人上人,而自己,从此去过逃亡的人生?
他的面色突然扭曲了一下。
沈宝寅无知无觉,他的喉头紧张地滚动着,心里想着,落到海里也没什么要紧,只要愿意放了他。陈巢就在岸边,而他早已把绳子差不多割断,又还算擅长凫水,即使落了水,自己挣开绳子,游一段就到了岸上。假使体力不够游不到,那么憋上片刻时间的气息,忍一忍也能得到陈巢的救援。
唉,这么多年过去,希望陈巢的游泳技术是真的有所长进,泳队队长千万不要是浪得虚名。
他被逼着一步步慢慢往前挪,每走一步,心里就冒起许许多多快活的打算和计划。
然而,子弹上膛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想,很清脆的一响,沈宝寅脑袋空白,全身的血,几乎都在此刻凝结住。
钟完立要朝他开枪!
这应该是沈宝寅毕生反应最快的一次,保险栓被拉开的一霎那,他狠狠拿肩膀往后一撞,钟完立大概没料到他反抗得如此迅猛,痛骂一声向后退了一步,手上的枪也因此走火。
子弹擦过栏杆,在空气中闪出一丝火花,枪则因后坐力从钟完立手上脱手落到了甲板地面。
枪声一响,似乎整个世界都镇静了一秒钟,然后,炸开了锅。
卢毫正在操纵游艇,闻声惊愕地转头,连掩饰身份也忘记,直呼道:“钟董,你干什么!”
岸上两个人也几乎痴呆了,黎兰君瘫坐沙滩,陈巢则是凄厉喊了几句,沿着岸边跑起来,追船追得更加凶猛。
而藏在远处礁石后的小型快艇上,举枪观察着海面情况的两个男人,也被这声枪响几乎震碎了神魂。
沈宝寅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双眼被蒙住,怕钟完立气急败坏之下捡回枪立马又要杀他,忙挣开手上绳索,绳子大部分还挂在他手上,也无暇顾及,缠缠绕绕地抬手一把将眼罩摘了下来。
连日的黑暗,终于重见光明,沈宝寅来不及感慨,因为钟完立正在捡枪。
沈宝寅的瞳孔都吓得缩小,他即刻扑过去,把钟完立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自己也因为惯性在甲板上翻滚了一圈,后背撞到围栏,吃痛之下,脸色白了白。
等他缓过来,钟完立连滚带爬已经拿到了那把枪。沈宝寅紧盯着他,眼神里弥漫出一股决绝的无望,勉强攀着围栏站起来。
他想躲开,然而还未等他抬脚,钟完立面容扭曲望着他,颤抖着抬起手,扣下了扳机。
“沈宝寅,你去死!”
躲不掉了,他今天,大概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一片无主的野海里。
沈宝寅瞳孔缩小,事情发生得太快,连闭眼都来不及,遑论躲避。他呆在了原地,只从眼尾不甘地掉下几滴眼泪。枪声响了。
不知是否人死前会五感会混乱,沈宝寅前后听到有三声枪响,三声间隔非常近,几乎叠在一起,简直像是回声。
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光凭耳朵去听,还以为钟完立怕一枪准头不够,还要补上两枪。
然而发出痛苦叫喊的却不是他。
子弹破风从他身边划过,没有打中他的身体,他只感觉右臂似乎被什么东西擦伤,接着传来一阵火燎的痛。
接着就是枪支落地的声音传来。
又一次同死亡擦肩而过,沈宝寅手软脚软,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他快速眨了眨眼,泪珠从他眼眶里滑下来,视线才渐渐清晰。
只见钟完立的枪掉在了甲板上,他中了枪,可他似乎痛到极致,反而无知无觉,带着茫然的面色,脚步还往前踉跄了两步。
这模样,看起来真像是向着沈宝寅逼近。沈宝寅心中悚然,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远处又传来几声枪响,子弹破空而来,血花一朵一朵在钟完立的身体各处迸发,沈宝寅的脸颊都被溅上几滴温热血丝。
这样的场景,简直称得上血腥可怖。
每中一枪,钟完立的双脚便不受控制往后退一步,最后,下肢根本无法支撑身体站立,径直往后仰倒,无力地跌坐在甲板上。
他的脸上带着濒死的痛楚,浑身浴血,像只从地狱爬出来的血人,连手指都无法再动弹,整个人瘫在地上,只剩喉咙里头漏气的风箱似的呼呼喘着气。
海风呼啸,沈宝寅紧紧抓着围栏不让自己因脱力滑倒在地,料想自己此刻还能喘气,大概是有人看到钟完立持枪抬手的动作,先钟完立一步开了枪。
这附近还有其他人?
难道是警察设伏?
不可置信的不止他一个,钟完立那双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几秒钟后,慢慢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前。
他张大了嘴,不知道是想求救还是怒吼,然而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因为他的肺似乎被打穿了,一张嘴,血就从口鼻里喷出来,呼吸不过两个瞬间,瞳孔慢慢扩散,头一歪,软软地向后瘫倒在地。
也不知道是痛晕过去,还是死了。
情况突变,沈宝寅有了逃跑机会,哪里敢久留,钟完立从中枪到倒地来回不过十秒钟,他连是哪里放过来的子弹也没仔细看,更顾不上驾驶舱里目睹了全程、同样震惊的卢毫,转身跌跌撞撞往甲板岸边走。
只要跳下海,他就安全了。
游艇很小,几步他就跑到了甲板边。大概是钟完立出事刺激了卢毫,卢毫加足了马力朝深海开去。站在此地望向岸边,几乎看不清陈巢的面容,右臂火辣辣得疼,沈宝寅望着波浪起伏的海面,心想,是死是活,就这样了。
闭了闭眼,他捏住鼻子跳了下去。
游艇动力太足,周围的波浪翻腾不已,沈宝寅落水后,先是不受控制地被漩涡卷着往下坠了好几米,片刻后,游艇离开附近,朝着远处去了,他才得以展开手脚浮上海面。
冬日的水很凉,他耳鼻里都进了水,控制不住地在水里发抖,四肢很快就冻僵,才游出几米就感觉到体力差不多流失殆尽。
海水浪打浪,很快,他连方向都难以分清楚,脑袋在海面上浮浮沉沉,手脚重得像灌了水泥,每抬一次手指都需要咬着牙才能勉强做到。
他的体力告诉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但凭着一股决心,要回家去,见一见丰霆的决心,他又向前努力游了几米。
他还想吃一口丰霆做的饭,假使可以有这个机会,即使丰霆给他端来一碗猪油熬的汤,他也一定甘之如饴地全部吃下去。
为什么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又一个浪打来,沈宝寅不留神呛了水,身体再次沉入水里。
这一次,他没能再靠自己浮出来,冰冷的海水携着他往更深处沉下去,他身上还是那套西装,白色衬衣的衣摆在水里柔韧地摆动,露出他单薄苍白的腰身。
沈宝寅体力全无,连屏住呼吸都做不到,眼睛虚无地眯着,看到从自己嘴里呼出的气体在水里形成一连串透明的泡泡,去往他去不了的水面。
稀薄的日光从水面透下来,像万花筒的某个折射面,闪闪亮亮光圈,晃得他眼疼,而随着他的下坠,这份光亮越来越少。
恍惚中,沈宝寅似乎听见一声破水的闷响,日光照来的地方,水波剧烈地荡漾开来,有个人,手很长,腿也很长,用力地拨开水,像是摩西分海,正拼命地朝他的方向游了过来。
沈宝寅茫然地望着那一处,只觉得胸膛中的氧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
眼前开始发黑,他料想自己最后的时间大概终于到了,嘴角微微上扬,苦笑了一下,在心中想象,好啦,就当这个人是丰霆,就当他们其实还见了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说】
因为接下来没有什么需要等待的重要榜单了,加上大家等更新也蛮辛苦的,所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日更,一直持续到完结,也就二十来章了。
以上,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