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旬更加茫然地看着玻璃门外的齐元霜,完全不能理解他对“性感”的标准是什么。
穿个围裙做饭而已,身上全是油烟气,性感在哪儿?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带着油污的围裙,莫名其妙地看着齐元霜。但他尊重每个人的癖好,不对齐元霜的标准发表评价,直接打开了店铺的大门。
“隔着扇玻璃门打电话你也不嫌麻烦。”陈方旬挂断电话,走出店铺和齐元霜说。
齐元霜收起手机,笑得很是灿烂:“挺有氛围感的啊。”
他的视线还在陈方旬的腰身流连,打量的目光隐晦,在夜晚与灯光的隐瞒下,并未叫陈方旬发现任何端倪。
身后街上人声鼎沸,硕大的音响里放着时下的流行曲,大抵是歌单随机播放。
锅铲与铁锅相撞,食材在热油里发出刺啦的响声,四方的烟火气聚在一条街上,CBD里接连不停的会议与高楼大厦光鲜亮丽的灯火似乎都在烟火气中慢慢沉了下来,化作某种脚踏实地的吆喝声。
陈方旬抱臂站在店铺门口,齐元霜落下他一个台阶,只得仰起头去看他。
“这几天倒是见到陈助理很多不同的一面。”澄黄的灯光下,齐元霜注视着陈方旬的眼睛,没有冷冰冰与假象的温和,银边眼镜后的桃花眼多了几分熟稔感。
就像是落地成了活生生的人。
身上多了人气儿,不像机器人了。
陈方旬对蹊水镇的印象不算太好,他最挣扎苦痛的岁月都在这座沿海的偏远小城中,混合进潮湿的梅雨季,只留下阴暗、无法被晾干的雨痕。
但小镇上总有为他撑开一把伞的人,于是那些雨痕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晒成了皱痕。
尽管发皱,但总归已经干透。
这也让他在回到蹊水镇后,心情也能好点。
他勾了勾唇角:“我也没真准备活成机器人。”
紧绷是他生活的常态,可机器都需要检修,更何况人。
“也对。”齐元霜的笑容在见到他后就没有掉下来过,他站在台阶边缘故意摇摇晃晃,很是幼稚,“不过你回老家就是回来做饭吗?”
“朋友孩子满月摆酒,刚好会做点饭,进后厨帮个忙。”陈方旬抬手随意指了指身后的店铺,王志城的声音就从里头传了出来。
“方旬,你躲这儿干嘛呢!去吃饭啊!”王志城热得满头大汗,趿拉着拖鞋走到陈方旬身后,瞧见他面前的齐元霜时,惊讶道:“这人谁,你认识?”
陈方旬看着齐元霜略带期待的眼神,有些好笑道:“我朋友。”
王志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朋友来不早说!”
他一把勾住齐元霜的肩膀,把人捞进店铺里头:“方旬的朋友就是我朋友,都是兄弟,刚好我女儿满月,进来吃个酒!”
齐元霜被一只粗壮的胳膊逮住,脸上很难得多了不知所措,有些慌乱地看着陈方旬,试图向他求助:“那个,我——”
“城哥都叫你了,不用和他客气。”陈方旬摘掉身上的围裙,重新锁上店铺大门,单手抓着围裙和他们一起进了后院吃饭。
齐元霜被王志城捉进后院,硬生生按在了餐桌前,徐慧端着菜出来时,疑惑问丈夫:“这位是?”
王志城接过她手里的硬菜,朝陈方旬努努嘴:“方旬朋友,来旅游的,这刚好碰面,就叫进来一起吃了!”
徐慧了解原委,笑着招呼道:“不要客气,就当自己家,好好吃一顿啊。”
齐元霜也不当鹈鹕了,鹌鹑似的朝徐慧王志城笑笑:“还要谢谢你们招待。”
他格外局促坐在形形色色的大汉中间,格外文气。
这副模样其实很少见,齐医生从小到大都是鹈鹕刺头性格,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模样,路过的狗都能让他叨两句,如今坐在餐桌前,一点声儿都不敢吱。
“不用那么紧张,老陈朋友就是我们朋友,不用客气啊!”有人朝他喊道。
他们这一桌都是王志城之前讨债时认下的兄弟,这几年大多都收手不干,做点小营生,不少还成家了,和陈方旬还算关系熟稔。
陈方旬是他们这帮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他快开学时,这帮人各自出了笔钱,零零散散凑出三千块,让王志城交给他,让他好好读书。
好不容易有机会走出小镇,大家都不想见他因钱苦恼。三千块不算多,他们也凑不出来更多,但总归是好的期许。
“来者皆是客,胆子大点。”陈方旬随手将一瓶果汁放在齐元霜手边,紧跟着落座,齐元霜小声问他:“这算蹭席吧?我份子钱都没给。”
陈方旬沉思道:“你算是我带进来,份子钱算我头上。”
“之前说要请你吃饭,刚好,今天就有个机会。”他把塑封的碗筷拆开包装,端来开水消毒后才放在齐元霜面前。
齐元霜转过头看他,笑得很无奈:“那还真是赶巧。”
他原本以为他们之间的第一顿饭会是在珩京的某家私房菜馆,或是某家西餐厅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别人。
却没想到第一顿饭会在蹊水镇一家烧烤店的后院中,还是老板女儿的满月酒。
齐元霜拿起筷子,没由来的觉得很开心。
这样似乎才是最合适的第一顿饭。
“老陈,你现在工作怎么样?”有人拿起子开了瓶啤酒,直接放在转盘上转给陈方旬,陈方旬拿下那瓶啤酒,笑道:“老样子,除了累。”
“上班哪有不累的?”那人笑道,“我记得你在珩京买房子了吧?我妈整天搁我面前念叨你,说就没见过比你更聪明的!”
“你要是赶紧成家,李姨也不会一直念叨我。”陈方旬瞥了眼齐元霜空空荡荡的碗,拿公筷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蹄髈,面上还是带着笑回应友人的话。
来者皆是客,好好招待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
齐元霜也就局促那一阵,安静听一桌子人扯着嗓胡天说地,没过多久就能混在其中,连方言口音都能以假乱真。
陈方旬话不多,有人问就接着话往下聊,没人开腔,也不起话头。
他偏过头,对齐元霜说道:“小齐医生,看不出来你语言天赋还挺高。”
齐元霜放下酒杯,得意朝他抬抬下巴:“故地重游,还是会点的。”
电话里说的故地重游再次出现,陈方旬有些讶异地看着他,齐元霜以前在蹊水镇待过很长时间吗?
只不过这点疑问还没想明白,就被王汀若挤占了。
小姑娘端着小碗每桌都跑来跑去,代替父母招待客人,陈方旬看见干女儿头发散乱地乱跑,朝人招了招手:“若若,到干爸这儿来。”
王汀若端着碗依偎到他身边,陈方旬推了推眼镜问道:“头发乱着不难受啊?”
王汀若抱着碗,这才应道:“难受。”
陈方旬替她把头发拆了,让她背着朝自己,上手给她重新扎了麻花辫,这才让人继续玩去。
“谢谢干爸。”王汀若伸手摸了摸辫子,满意和他道谢,抱着碗,又吭哧吭哧招呼客人了。
齐元霜只觉得格外有意思:“方旬,你技能点很多啊。”
辫子扎那么漂亮。
他这么一感慨,餐桌上有人跟着道:“老陈带孩子那是厉害,别说扎辫子这种小事儿。”
“不是还会扎那个什么,公主头吗?我们干活那会儿老陈都带着雅瑛,嗨呀每天发型不一样!”
这帮人都是知道陈方旬家里情况的,开起玩笑也知道分寸,聊到兴头上,又有人问陈方旬:“老陈,你还没准备讨老婆呢?”
陈方旬慢条斯理拆闸蟹,语气很是平静:“不准备。雅瑛还在读书,我工作又忙,没时间。”
“也是,你这条件担心什么!”
九十月吃闸蟹的好时候,陈方旬拆出来一只母蟹,膏黄都多,齐元霜盯着他拆蟹的手,也不忙着和人天南海北地聊了。
陈方旬那双手早年间因为做过的粗重活太多,指节有轻微的歪斜,不细看不大看得出来。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甲床很漂亮,指甲修剪得格外整洁圆润,拆闸蟹时的动作流畅干净。
齐元霜盯着他手的目光实在热烈,陈方旬以为他一个内陆人对吃蟹不熟悉,挑了挑眉:“介意吗?”
这么馋,直说就是了,还一直盯着。
齐元霜有些呆:“介意什么?”
陈方旬耐心道:“我的手。”
齐元霜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介意?”
“不介意就行。”陈方旬直接将拆好的闸蟹放进齐元霜的盘里,“吃吧。”
齐元霜:“?”
他盯着盘子里拆好的闸蟹,突然反应过来陈方旬刚才看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估计把他当做大馋小子了。
齐元霜好笑地开口道:“多谢陈助。”
陈方旬重新拿了只闸蟹:“不客气。”
吃到一半,王志城和徐慧两人也拾掇好自己,从厨房里出来。王志城抱着今晚的主角,来到陈方旬这一桌。
然然窝在亲爸怀里,精神头很好,不犯困,不哭闹,眼眸乌黑清澈地打转,好奇地盯着满桌子人。
齐元霜回过头看着婴孩,夸了一句:“珠圆玉润,有福气。”
手臂和藕节似的,白嫩肉多,一看就养的很上心。
然然扭过头看他,晃了晃白嫩的手,王志城夹着嗓子和她说话:“然然,都是叔叔,来,我们和叔叔们打个招呼!”
陈方旬带着笑看小朋友,还没开口夸,脸上先被带着奶香气的手贴了贴。
然然朝他笑了笑。
一桌子男人没忍住叫嚷,说她一个小孩偏心,只对着陈方旬笑。
陈方旬手脏的便没碰孩子,闻言朝他们笑道:“这没办法,我讨她喜欢。”
笑里还多了几分得意。
齐元霜吃饱饭,支着脸悄摸看他。后院气氛格外热闹,陈方旬在饭桌上也被带动,整个人鲜活很多。
日光灯下,他白皙的面颊被热气蒸出一点薄红,衬衫扣子也开了三颗。
齐元霜也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听见陈方旬开口说方言。
抚岚市这地每个区每个镇方言都不一样,蹊水镇的发音和其他地儿比起来要软一点,齐元霜听其他人讲没什么感觉,顶多有些尖锐粗糙了点。
但陈方旬一开口又是另一回事,他嗓音低沉磁性,说方言时语速不快,语音语调像是在说情话。
齐元霜听的耳热,拿出手机低头查附近有没有24小时自助银行。
“我去趟卫生间。”他对陈方旬说了一句,起身离开餐桌去银行取钱,说是份子钱算在陈方旬头上,他来吃这么一顿还是要讲点礼数,正好吹个夜风散散从心底起的热气。
齐元霜不清楚蹊水镇的风俗,估摸着取了一万现金当份子钱,又跑去杂货店搞了张红纸,把钱包了起来,才往烧烤店走。
酒席摆到后半程,蹊水镇的天又变了,淅淅沥沥开始落雨,没过几秒雨就从天上倾倒下来。方言的吆喝穿过雨幕,叫人落雨搭棚。
齐元霜立马往烧烤店跑,无奈雨下得实在大,只好随机挑了间店铺,躲屋檐下躲雨。
飘雨点的时候,陈方旬就出手帮着把雨棚搭起来,王志城把打瞌睡的小女儿送回楼上,才粗着嗓子骂天气。
陈方旬往人群里看了两眼,才发觉齐元霜去趟卫生间的时长还是太长了。
迷路了?
他拿出手机给齐元霜发了条信息,问他人在哪儿,齐元霜秒回,在老金烤鱼店门口躲雨。
陈方旬看着他的信息,惊讶于他迷路的能力。
上个厕所居然能跑那么远。
他找徐慧要了把大伞,撑伞出去接某个上厕所都能迷路的齐医生,好在走到半路雨就小了一点,不至于倾泻而下。
陈方旬到烤鱼店门口时,齐元霜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和一个穿着背心的小孩玩石头剪刀布。
“齐元霜!”他朝齐元霜喊道,齐元霜立马抛弃刚认识的玩伴,挤进他的伞底下:“不是说今天晴天吗?怎么还会冒大雨啊!”
“蹊水的天气就这样,说变就变。”陈方旬回道,“小齐医生,厉害啊,上个厕所迷路到这。”
齐元霜把怀里的红包露了个角给他看:“这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出来取点现金当份子钱嘛。”
陈方旬看了眼那个厚度,有些无奈:“不用那么多。”
齐元霜嘿嘿一笑:“没事,小姑娘可爱。”
他发梢挂了点水,陈方旬瞧了一眼,让他等会儿回店里擦擦头发,齐元霜连声应是。
他们躲在伞下,避开水坑,大步往烧烤店跑。齐元霜的肩膀和陈方旬贴着,奔跑时肩膀擦过肩膀,体温在隐秘的触碰中交换。
齐元霜能闻到陈方旬身上带着的浅淡香气,像是洗衣液的气味,又不太相似。
他之前看到某条奇妙的说法,说某些人身上的味道,可能只有特定的人与特定的时间才能闻到。
齐元霜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在这一刻却忽然觉得应该有几分道理。
他们在雨幕中奔跑,最后停留在烧烤店门口。陈方旬收起伞,轻轻转了一圈,抖落伞面的雨珠。
齐元霜沉静地凝视他,一言不发。陈方旬注意到他的视线,垂眸与他对视,问道:“怎么了?”
周遭的雨声与人声全都听不见了,世界忽然从纷乱走向宁静,只余心跳敲响的鼓声在耳膜盘旋。陈方旬的面孔在光影交错间,显出某种柔和的气质,并不锐利,注视他时,安静而温和。
齐元霜摇了摇头,柔声笑道:“没什么。”
“麻烦你出来接我。”他对陈方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