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万霄盯着陈方旬与沈敬玄相握的手,坐在轮椅上不受控地向陈方旬倾了倾身体。
他和沈敬玄之间并没有过分多的往来,只不过听家中长辈多次提过名字而已。
但他对这个男人有种本能的深切憎恶。
这种憎恶里甚至带了一丝恐惧。
楼竟风是阴沉疯狂的毒蛇,最擅长的手段是绞死毒杀敌人,他面对楼竟风时的恶心感总归有几分“姓楼的”有恃无恐。
但沈敬玄是狐狸,带毒的狐狸。
陈方旬不动声色将手搭在他的肩头,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楼万霄猛地回神,他抬起头,对上了陈方旬沉稳的目光。
他第一次知道陈方旬的眼瞳是浓郁的深黑色,格外幽邃,像是静潭。
沈敬玄带着温和的笑意打量他们,那笑意却不达眼底。陈方旬扫视过昔日的同事,微微勾起唇角:“需要请各位移步会议室。”
在场所有人心思浮动,楼氏的项目投资团队得到Mia通知后齐齐前往会议室,陈方旬带上资料,看了眼情绪不再扭曲的楼万霄,推着他进了会议室。
楼氏近几年的发展不再将目光单纯停留在时尚行业,而是进军投资领域,搭建了楼氏的私募基金机构。
楼竟风不在,只有他孱弱的继承人。视界资本的人在行业认知内都是一群胆大妄为的疯子,对着楼万霄时,陈方旬能清楚感知到他们身上流露出的压迫感。
装出一副吓唬人的模样来震慑可没用。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一场会议从上午九点开到了近中午,来回拉锯到最后只剩下沈敬玄和陈方旬在开口。
与其说是商业谈判,陈方旬更觉得沈敬玄在一语双关。
“我更希望在其中看到楼氏的诚意。”沈敬玄半眯着眼看陈方旬,兴味盎然道。
谈判过程中陈方旬已经知晓他在视界里担任的职务是“顾问”,简直是个万金油一样的名头,怎么开口都不算过分。
“视界有自己独到的眼光,楼氏对视界的信任也是这次合作开展的前提。”陈方旬沉稳开口,“份额争抢激烈,所有人都想在其中分一杯羹,楼氏愿意承担风险,给出视界信任,诚意已经在桌上。”
沈敬玄放下计划书,随意道:“陈助的确很会说话。”
他的视线落在陈方旬的薄唇上,最后暧昧地在唇边痣上逗留。
说是薄唇人薄幸,但沈敬玄向来觉得这句话不会在陈方旬身上应验。
陈方旬是个格外心软的人。
楼万霄进入会议室后就不再开口。他的天赋在调香,赋予香气独特的故事与来源,相比起调香,他的经商天赋显然要逊色不少。
沈敬玄比他大了整整十三岁,十三年的经验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补足,不如全盘交给陈方旬。
他注意到沈敬玄的目光时,嫌恶地皱了皱眉。
粘腻,带着陈腐的气息和味道。
恶心的老畜牲。
谈判暂时没结果,又到午餐时间,陈方旬提前订好了餐厅和包厢,看了眼时间后他想大概率要开午餐会。
中午免不了变成一顿应酬。
他出了会议室走向卫生间,随手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这才拧开水龙头洗手。
“还是有涂遮瑕的习惯吗?”沈敬玄走进卫生间,停留在他一旁的水池边,扫过他的眼下。
陈方旬平静应道:“工作时的对外形象很有必要。”
他是跟在雇主们身后的助理,在工作场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个人形象也代表了雇主的门面。
形象太过糟糕,不免会让人先入为主,留下不好的印象。
沈敬玄像是忽然有了叙旧的心情,出言感慨道:“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沈总今天兴致很好。”陈方旬拧上水龙头,冷淡开口,取了纸巾擦干手,才重新戴上眼镜,转身往卫生间之外走。
沈敬玄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当年你妹妹的事,我很抱歉。”
陈方旬脚步一顿,背影依旧沉稳平静。
他一直是如此,再崩溃混乱的状况都能冷静情绪,妥帖处理所有事。
这是他擅长的事,也是他热衷的。
让混乱的局势恢复平静。
“方旬,你有时候就是太压抑了。”
齐元霜像是站在他的身边,用温柔的语气对他说,“偶尔的发泄并不叫失控,你是有情绪的人。”
适当的情绪发泄更有助于他管控自我。
陈方旬的指尖动了动。
他是可以表达自己的愤怒的。
陈雅瑛从出生就被医生委婉通知很难活下来。母亲崩溃绝望的时候,是年仅十二岁的陈方旬陪在妹妹身侧,笨拙学会照料一个婴孩。
他尚且稚嫩的肩上扛起了母亲和妹妹的责任,单薄的背后是平安度过危险期,熟睡的妹妹。
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肩背逐渐开阔有力,能保护家人的手段越来越多,但压力与困境也翻倍降临在他的身上。
陈方旬是从荒芜干涸的石地里长出的参天大树。
母亲逝世后,陈雅瑛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看着妹妹从豆丁大变成会笑会闹的大姑娘,即便再不擅长处理自己的感情,他也能准确明白亲情与幸福的概念。
所以当前一晚还在和他笑的妹妹满身鲜血进入手术室,手术过程中险些死亡时,陈方旬第一次那么想杀了一个人。
沈敬玄并没有直接动手,他是间接的帮凶。
陈方旬猛地回身抓住沈敬玄的衣领,心底燃起的火逼得沈敬玄倒退几步,他几乎是震怒开口:“沈敬玄,你怎么敢和我提她!”
沈敬玄皱着眉,眼底是难以作假的愧疚。他当年的一切设计,从来没想过会将陈雅瑛伤害到那个地步。
“我是真的很抱歉。”他沉默着开口,望着陈方旬那双情绪外露的眼眸,指尖不受控制地颤动,“我不想伤害她。”
陈方旬抓住他衣领的手轻微颤抖,深黑色的眼眸中是难掩的深沉怒火。所有的“不可”原因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一圈又一圈,让他逐渐放松抓住沈敬玄衣领的手。
“工作是工作,私人恩怨是私人恩怨。”他咬牙克制道,“希望沈总能分得清。”
工作场所不可避免的碰面,陈方旬自然能维持表面和平,但私底下一切的往来,他并不想和沈敬玄有一丝一毫的接触。
令人厌烦透顶。
不过一个陌生人而已。
他整理衣袖,冷着声音,公事公办开口:“其他人还在会议室等待,还请沈总准时到场。”
沈敬玄面容紧绷,只余压抑的阴沉神色。
他望着陈方旬的背影,好半晌才将郁结于心的那口气呼出去。
那道离开的背影像是与当年愤怒离开的陈方旬逐渐融合。
然而现在的陈方旬已经不会将过分鲜明的情绪表露。
沈敬玄仍旧记得那天陈方旬在办公室内,因为母亲突然休克,医院紧急下发病危通知时的崩溃神情。
他那个时候只有二十四岁,尚未到如今的喜怒不形于色。
那时沈敬玄刚带领团队完成上百亿的项目,亢奋与长久胜利的无趣在他的身体里并行交织,在望见这位年轻助理慌张急躁的神情时,他带着好奇询问对方原因。
“我母亲病危……沈总我能和你请个假吗?”二十四岁的陈方旬抓着桌角,声音带着不自知的颤抖。
沈敬玄那时鬼使神差提出自己能帮忙的建议。
他不是什么习惯善心大发的滥好人,他更擅长榨干每一份剩余价值。
帮一个病人转院,支付医药费,换上最好的医疗团队,对沈敬玄而言并不是难事,他只要动动手就能做到的事情。
他冷眼旁观陈方旬忙上忙下,带着风尘仆仆与满身疲倦照料母亲,安抚尚且年幼的妹妹,一个人将风雨飘摇的家支撑起来。
沈敬玄只觉得很无趣。
待到陈方旬全部处理好后,便疲倦地趴在了母亲的病床边。他走进病房时的声音并不大,还是惊扰了熟睡的年轻人。
沈敬玄那时仍旧要带着温和上司的面皮,劝慰他年轻的下属注意身体好好休息。
但陈方旬抬起了头。
他满是血丝的眼睛望向沈敬玄,是全然仰视的角度。
沈敬玄站在他的身侧,居高临下俯瞰那双眼睛。陈方旬轻轻抓着母亲的手,感谢这位上司的出手相助。
言辞恳切神态认真,没有半分掺杂的犹豫和迟疑。
他连感恩的话,都说得格外朴实:“我会报答您。”
沈敬玄说不上来那时的心情,但他能准确记得那个时候的气味与场景,记得陈方旬的神态,说话的语气,抬头看向他时的眼神。
长久胜利的无趣被亢奋彻底取代,他听见心脏与鲜血流动的声音,猛烈鲜明的情绪刺激他的大脑,阴暗的欲望在瞬间破土出苗,长成为参天大树。无数念头在他的心底盘旋,最后大脑中只剩下一句近乎嘶吼的叫嚣。
“我要得到他。”
“怎么可能停留在工作……”沈敬玄低声喃喃,近乎偏执。
事情从来不会超出他的掌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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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老畜生对方旬哥做了什么?”楼万霄在陈方旬身上闻到了一丝沈敬玄的香水味,厉声问道,仿佛下一秒就要提刀砍人。
陈方旬在进入总经办的时候就平复了自己的呼吸,愤怒也在呼吸间慢慢消退。他无奈地看着楼万霄,伸手抵着楼万霄的额头,拒绝和他有过分的亲密接触:“我已经处理好了,不必担心。”
楼万霄狐疑地看着他,有些神经质地说:“我是神经病,我可以砍他的。”
陈方旬:“……小楼总,需要我给你叫齐医生吗?”
楼万霄想起齐元霜那张满是毒的嘴,猛地打了个哆嗦,乖乖坐在轮椅上应答陈方旬:“我很冷静。”
陈方旬无语地看着他,就听楼万霄正色道:“不准叫他。”
“陈助!”
齐元霜朝陈方旬挥挥手,踢踏踢踏晃荡到陈方旬面前,不动声色蹬开楼万霄的轮椅,占据最佳位置,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格外流畅。
楼万霄咬牙切齿看他,自力更生往陈方旬的方向挪了挪。
午餐时间,陈方旬带着楼氏和视界资本的人来早就定好的包厢吃饭,其他人先进包厢,他去确认午餐的菜品。
楼万霄今天看见沈敬玄就没安全感,死也要跟在他身后,谁知道一出来就撞见同样来吃午饭的齐元霜。
“你为什么在这?!”楼万霄阴森开口,齐元霜懒得看他,只顾着问陈方旬:“中午还要应酬?”
陈方旬点了点头:“嗯,上午没谈拢,酒桌上好说话一点。”
齐元霜略略沉思,在口袋里四处摸摸,翻出来一袋解酒药,直接往他手里一塞:“解酒药,拿着。”
陈方旬猝不及防被塞了袋解酒药,还有点懵,紧跟着迅速道谢:“多谢。”
“不客气。”齐元霜耸了耸肩,他转过头看见楼万霄怒视他的表情,问道:“怎么,你也要?”
他翻出空空如也的口袋:“没了。而且你不是坐小孩那桌吗?你吃什么解酒药。”
楼万霄:“……”
陈方旬低头看着手里的解酒药,再一次和齐元霜道谢:“谢谢。”
这句谢谢明显有别的意思在里头,齐元霜腿一抬,把楼万霄又蹬出去老远。
反正他的轮椅有检测系统,能自动刹车,怎么都不会摔到他。
“早上很累?”齐元霜打量着陈方旬倦怠的神色,试探性问道。
陈方旬没有迟疑点点头。
和沈敬玄谈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楼氏要在这场合作投资中占上风格外困难。陈方旬一早上的脑子就没停过,他因为熟悉视界的谈判形式,更需要花精力应对每一句话里的坑。
应付完还要顺手给对方挖坑。
齐元霜挑了挑眉:“沈敬玄?”
陈方旬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他问完,又想起齐元霜那个知道各方秘辛的消息渠道,知道楼氏和视界的合作,沈敬玄重新回归视界也是正常的事。
齐元霜随口道:“因为他很恶心啊。”
陈方旬低笑一声:“的确很恶心。”
“你跟来干什么?”一旁楼万霄像是见到什么脏东西,语气尖锐,动作迅速,蹭的一下蹿到人身边,发现是齐元霜,立马后退挪到陈方旬身旁。
齐元霜小声和陈方旬咬耳朵:“说到就到啊。”
陈方旬连微微闪躲的动作都没有了,他看向来人,淡然问道:“沈总怎么出来了?”
“看你一直没回来,总归是担心。”沈敬玄云淡风轻道。
陈方旬每句话和模板里抠出来似的:“劳沈总挂心,点餐的事情我来负责就好。”
齐元霜和沈敬玄对上视线,漫不经心地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沈叔,有缘分啊,又见面了。”
沈敬玄嘴角抽了抽:“元霜怎么在?”
“诶,您这话说的。”齐元霜惊讶道,“这不是饭店么,那人人都能来吃饭,我当然也能来。”
他用“怎么会连这都不知道真是个没常识的人啊”的目光洗礼沈敬玄,看得沈敬玄僵着一张脸,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陈方旬的视线轻柔扫过齐元霜的侧脸,平静道:“不好让客人久等,我和小楼总先回包厢。”
齐元霜朝他悄悄比个耶,意思是听到了,又懒懒散散和陈方旬说:“方旬,我和沈叔叔聊几句,时间不长,不会影响你们吃饭。”
陈方旬点点头,把一旁看戏的楼万霄拉了回来,推着他往包厢走时,楼万霄还在倔强回头看戏,甚至还询问陈方旬:“方旬哥,你觉得他俩谁比较厉害。”
“齐元霜。”
楼万霄听到他毫不犹豫开口,心快碎了:“为什么?”
“他是精神科医生。”
齐元霜和沈敬玄挑了个安静的地儿谈话,沈敬玄冷下脸看他,皱着眉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叙个旧啊。”齐元霜手肘倚着窗台,“沈叔叔对小辈这么不客气?”
沈敬玄眉头一跳:“你算什么小辈。”
“我和方旬也就差了两岁,按辈分,我和他都是你的小辈啊。”他优哉游哉开口,身后窗户开了道缝,风刮起他的发丝,轻微打颤。
我和他。
沈敬玄听见他口中的代称,嗤笑一声,终于肯正眼瞧他:“他是个很心软的人。”
齐元霜神色未变:“是吗,不过我倒是觉得他很有原则。”
所以心软只给正确的人。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沈敬玄神色阴沉,“所以不该想的别想,他待人一直都是那个心软的模样。”
话里话外都有种极为熟悉的炫耀感。
我与他有你不知道的过往,你的挑衅都只是可怜的自怨自叹。
齐元霜听着他的话,很想笑。正准备反驳时,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丝白光。
那些刻意无意被遗忘的细节猝不及防在同沈敬玄对对话中连成一条线,于是所有的不同都有了来由。
他的眼神越来越亮,巨大的惊喜忽地攫住他。过分的愉悦从天而降,将他从头到脚包裹住,裹得密不透风。
齐元霜二十九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有种超出自我限制的惊喜与快乐。
他的脸上绽放出灿烂明媚的笑意,猛地双手抓住沈敬玄的手开始疯狂上下摇晃,力道之大让沈敬玄根本无法挣脱。
“沈叔叔,我谢谢你!”齐元霜大声且响亮地感谢沈敬玄。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感谢,而不是阴阳怪气。
“祝你身体不健康,万事不顺意!”他又说了句祝福送给沈敬玄,一甩沈敬玄的手,傻笑着离开。
我是特别的。
齐元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