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旬对傅长阙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并不感兴趣。说到底,傅长阙的质问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而已,他并没有理由安抚对方不知从何而起的阴暗念头。
傅长阙愣神地看着他,几乎被陈方旬的那两句话钉死在耻辱柱上。
什么没有必要的情绪?
他茫然地反问自己,方才问陈方旬的话,哪里有问题。
昨晚他的确亲眼看见了陈方旬和齐元霜在酒店相拥。
车灯在他们身后追逐,最后与酒店大厅内的灯光融为一体,缓缓停下,再也追不上那两人的脚步。
他想知道陈方旬和齐元霜的关系,只是好奇而已。
对,只是好奇而已。他同自己笃定地说。
傅长阙在心里重复好奇两个字,重复的次数多了,竟也觉得这个原因并没有问题。
他勉强笑了笑,对陈方旬道:“什么没有必要的情绪?我只是好奇而已。”
语气到最后几乎称得上是理直气壮。
陈方旬安静地看着他,沉默不语。死寂在他们之间流淌,浓稠地包裹住傅长阙,连呼吸都显得格外困难。
半晌后,陈方旬才轻飘飘反问他一声:“是么?”
傅长阙脸上的笑愈发挂不住。
他一直是强势的人,为人杀伐果断,在对上此刻的陈方旬时,却懦弱地一退再退,甚至给自己找了无数理由,来隐藏那不知何起的妒火。
轻飘飘的反问打碎了他用“好奇”构筑的借口防线,剖出他最真实的目的。
对陈方旬口不择言的质问,来源于他的嫉妒。
他在嫉妒齐元霜。
傅长阙想清前因后果,如遭雷劈般站在原地,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的确是陈方旬口中没必要的情绪。
是他自己到现在才反应过来的,让他下意识忽略反驳的负面念头。
不满、嫉恨、揪心,无数情绪拧成细细密密的蛛丝,将他拖入深渊,缠出痛苦混乱的茧,他在密不透风的围攻里,再度停滞呼吸。
陈方旬厌倦地扫了他一眼,那瞬傅长阙脸上流出的清醒神情,让他明白这位发疯的上司已经明白自己的问题。
他不想在办公室内停留,拿上平板就要离开,总裁办的门却被敲了敲。
裴清羽打开门,亲昵地喊了声“长阙”。
他的声音清凌,山泉击石般唤醒了愣神的傅长阙,也同样让陈方旬看向了他。
陈方旬揉了揉眉心,紧跟着听见裴清羽带着笑意和他问好:“陈助理,你今天也在啊。”
“裴先生。”他重新戴好眼镜,和裴清羽打了声招呼。
“清羽,你怎么来了?”傅长阙站在原地没动,有些别扭地开口。
裴清羽讶然道:“长阙,是你叫我来的啊?”
傅长阙尴尬道:“刚才在和方旬敲定方案,一时间忘了这件事。”
方旬。
裴清羽没错过他对陈方旬称呼的变更,但还是了然地应了一声,体贴地问道:“那你们谈好了吗?”
他指指门外:“不然我等会儿再来吧。”
陈方旬不想和傅长阙在同一个空间里继续相处,直截了当道:“我和傅总的事已经谈完,裴先生,我先出去了。”
“还没有谈完。”
傅长阙却和他同步开口,表达的意思却是南辕北辙。
裴清羽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游移,面上郁色一扫而过。他笑问道:“所以是谈完了,还是没有谈完?”
白月光都这么问了,明摆着是让电灯泡赶紧滚蛋。
陈方旬作为电灯泡很上道,再加上傅长阙刚才发疯,他急需白月光来给傅长阙洗洗脑子。
于是斩钉截铁道:“谈完了。”
话说完,脚步同步迈出,整套动作流畅连贯,充分表达他不想继续待在这里的决心。
傅长阙忍下难看的脸色,裴清羽不动声色看向他,抬手拦下陈方旬:“陈助留下来也没关系。”
他笑道:“毕竟陈助是长阙最信任的助理,我和他说话,不需要避着陈助。”
陈方旬觉得他在吃醋。
说是不需要避着他,但话里话外总有种阴阳怪气的意思。
陈方旬也不想留,当即回绝道:“毕竟是裴先生和傅总谈话,我一个外人在不合适。”
这话说的格外直白,和他平时惯用的委婉语气有很大的出入,裴清羽闻言后也愣在了原地。
但他反应极快,失笑一声后,上前一步靠近陈方旬:“要论起亲疏远近,我和陈助同样都是外人,又何必这么说呢。”
裴清羽目光温和,安抚性的话语如同暗示,陈方旬向后退了一步,和他拉开距离,垂眸打量他的神情。
他并不知道傅长阙的这位白月光同他说这番话是为了什么,不过很显然与他一开始认为的“吃醋”有很大出入。
陈方旬能很清楚感知到裴清羽和他说话时,傅长阙只是话题的切入点,裴清羽的重点反而在他的身上。
他不动如山,嘴角上扬露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带着笑意的语气平淡自然:“裴先生何必妄自薄。”他看向紧张,明显有话要说的傅长阙,开玩笑似的道:“傅总怕是要着急了。”
裴清羽没有回头看傅长阙,淡然回复道:“陈助理坐下吧,我没有意见,想来长阙更不会有了。”
他有自己的想法,陈方旬反而不急着离开。他拿着平板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工作。
到现在这个时候,他更想知道他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让裴清羽借着傅长阙的名义来暗示他。
裴清羽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分出一丝注意力给谈话的裴清羽和傅长阙,低头回复工作邮件时,闯入脑海的却是傅长阙方才的神情。
陈方旬工作九年时间,眼界与阅历都与最初进入职场打拼的实习生小陈有了极大差距。
这些年愈发沉稳的同时,也让他将包容心发挥到了极致。
而发挥到极致的结果便是他错过了太多包容心之下的暗流涌动。
傅长阙今日的情绪外露,更是让他重新开始回顾起平日所经受的上司打量的眼神。
那些争吵忽然都有了由来。
他皱着眉看平板上的邮件,由衷生出不耐的厌恶感。
肆无忌惮的越过边界,触及隐私更让他反胃。
“宁氏那边交给我吗?”裴清羽低声询问神思不属的傅长阙,只得了两声随意的“嗯”。
他并没有任何不快,语气仍旧是和缓,只不过余光却瞥向了陈方旬。
裴清羽敛去眼底那点复杂的情绪,轻轻拍了拍傅长阙的肩膀:“长阙,你是要和陈助理谈什么吗?”
傅长阙猛然回神,哑然道:“并没有。”
他看向裴清羽,压抑着神情,却仍旧有半丝愧疚在眉眼间外溢而出。
那点愧疚出现的时间短暂,但裴清羽还是捕捉到了。
他眉头一跳,放缓语气劝傅长阙:“如果还有与陈助要谈的话,现在就谈吧,这样我们和宁氏的事情也没法继续谈。”
傅长阙双手紧握成拳,低声道:“清羽,抱歉。”
为了宋清道歉,也为了陈方旬道歉。
裴清羽大吵大闹也好,发疯也好,情势总不会如现在这么难堪。
在他发现自己对陈方旬的心思之后。
可裴清羽只是温和的安慰他,从回国到现在,裴清羽没有半分因他毁约的不满,只是陪在他身边。
他看向不远处低头办公的陈方旬,愧疚在心底越滚越大,几乎涨潮般,要将他彻底淹没。
“清羽。”傅长阙喊裴清羽的名字,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和宁氏的项目就交给你吧,不用再谈了。”
裴清羽惊讶地看着他,并没有立即同意:“长阙,是发生什么了吗?”
“没什么。”傅长阙道,“我信任你的能力,也会支持你。”
陈方旬坐在沙发上,将他们的对话一听到底。
他现在似乎能明白自己在裴清羽的定位里是什么角色了。
拈酸吃醋是假的,拿到手的利益才是真的。
前段时间还看裴先生在雾海,今天就到了傅氏,当真是很有规划的一个人。
陈方旬对自己变成工具人这件事并没有任何不满,毕竟怎么样裴清羽都不会影响到他。
但他比较烦裴清羽将他拖下水,硬要把他变成三角恋的其中一角。
这件事让他不太能忍受。
陈方旬倒不会给人上眼药,他也不喜欢做这种事。
他更擅长当面给人添堵,制造明面上的困难,把困境变成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把人彻底困死,安静地看着困于牢笼的囚徒挣扎。
手机进来两条未读消息,他低着头,批阅齐元霜给他发的冷笑话,回了个很好笑之后,裴清羽也结束了和傅长阙的谈话,来到他的面前。
“陈助理。”裴清羽同他说,“我可以和你谈谈么?”
陈方旬收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后道:“用时太长可能不行。”
他点点腕表,意思是等会儿还有紧急工作要处理。
裴清羽很上道:“几分钟时间,不会耽误陈助工作。”
他回头看了眼傅长阙,和陈方旬走出了总裁办。
茶水间内没人,裴清羽索性和陈方旬在这里开门见山:“陈助,刚才的事情很抱歉。”
陈方旬倚着茶水台,随手拿起一只空玻璃杯:“为了什么道歉?”
“无论是我,还是傅长阙,两件事,都要与你道歉。”裴清羽说得真情实感,他学着陈方旬的样子,倚在茶水台另一边,和陈方旬并排站着。
陈方旬知道他在说什么,傅长阙的发疯,隐晦的利用,这些都是裴清羽想和他道歉的原因。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过直白明显。
他放下那只玻璃杯,轻轻拦下裴清羽伸向他的手:“道歉我接受,但近身没有必要。”
裴清羽从容自然地放下那只试图拂去陈方旬肩头无意沾染粉尘的手,开口道:“长阙心急了点。”
他在和陈方旬解释。
陈方旬推了推眼镜问道:“裴先生不介意么?”
裴清羽一手撑着台面,一边笑道:“介意什么?如果是陈助理,我并不介意。”
他坦然地看着陈方旬:“我只是忠于自己而已。”
陈方旬能在那双眼睛里看见野心,这一刻的裴清羽似乎才从以往温和包容的面具泄露一丝自我,并毫无保留地将这份野心展现在陈方旬的面前。
“的确。”陈方旬说,“忠于自己才能认清自己。”
裴清羽像是被他这句话逗笑了,缓声问道:“陈助的性格很有意思,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和陈助交个朋友?”
陈方旬没有立刻答应,却也没立即拒绝,只是沉默地用温和的目光看他。
到底是朋友,还是要拉他下水做共犯,恐怕只有裴清羽自己才知道。
他的视线并没有多少重量,裴清羽也挂着笑容,上扬的弧度没有出现半点变化。
施加压力的最后一秒,陈方旬终于愿意开口给他回答:“我是个活得很无趣平淡的人,交友这件事,裴先生适合更有意思的人。”
我并不想认识新的朋友,也没有任何野心。
裴清羽看着那双桃花眼,明白了他的话里的潜台词。
“还有工作,先行离开了。”陈方旬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被拒绝了。
裴清羽在心里遗憾地叹了口气,然而某种更深层次的喜悦与兴奋却从神经漫游至四肢百骸。
他的视线落在陈方旬离开的背影。
西装的腰部做出了收拢弧度,恰到好处表现了男人的腰线。
裴清羽的呼吸不受控地急促了两分。
“哈……”他低笑一声,抓住了身后的茶水台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