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拂过,发丝垂落,齐元霜盯着陈方旬额上那缕垂落的发丝,指尖下意识动了动,在伸向陈方旬的那一刻,重新收回了手。
他不太自在地看向远处的高楼,却听见陈方旬低沉的声音:“你也很好看。”
就像是他平时工作时的状态,又加了点更深层次的温和。齐元霜惊讶地看着他,忽地想起沈敬玄和他说的那句话:“他对待你,和对待别人并没有区别。”
然而沈敬玄以旁观者的角度出发,说出口的话并不可信,只能作为线索提示。
那些细微的区别藏在陈方旬说话的语气与神情中,他的小动作,他眼底的变化。
陈方旬是个感情很内敛的人,齐元霜一直都知道,他也擅长捕捉连陈方旬本人都意识不到的,意外流露出的情感。
他和陈方旬相处时,就像在和一头野生大猫接触,警惕敏锐,只有长期安全距离中的相处,这只警惕的大猫才愿意分出一点眼神关注,最后允许他跨进安全距离内,纵容他一次又一次的试探。
“这是商业互夸吗?”齐元霜笑着问他,被陈方旬正色反驳:“真心实意的夸赞。”
套话说多,又不意味着不会说真话了。
“天气真好啊。”齐元霜仰起头,明月低垂,夜空澄澈,但看不见星星,远不像蹊水镇的夜空,分散闪烁的星子。
“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是晴天。”陈方旬道,“很长的晴日。”
“难得是个安静的晚上。”齐元霜说,“还能有机会让人停下来看看风景。”
这一刻所有的工作与麻烦都能被抛之脑后,露台上只有他们,倚着围栏欣赏夜景,静静感受夜风。
陈方旬心情很好。
这也是他久违的,没有任何神经病在他的耳边发疯的一天,魔音穿耳的恐怖故事不会在这一刻发生。
夜风晃晃悠悠,传来断断续续的尖叫声。
声音尖利,还混杂着哭声,很像是小孩。
“数学作业写不出来,哪家倒霉孩子。”齐元霜听了一耳朵,有些惊奇,往外探身又听了听。
陈方旬伸手抓住他的后衣领,把人往里头提了提:“注意安全。”
拉进安全距离,他才道:“估计是四楼的,那家的男主人我记得是某家金融公司的高管,女主人应该是珩大数学系的副教授。”
“他家孩子小学,数学成绩好像就十来分吧。上回在业主群里提了一句。”
齐元霜肃然起敬:“基因真奇妙。”
他支着下巴:“雅瑛小时候辅导功课应该很省心吧?”
陈方旬面上的表情很和缓,他提及家人时都是这个神情:“也没有省心到哪里去。”
他笑了笑,伸手比划了一下陈雅瑛做的练习簿:“她小时候心很散,必须要有人盯着才会写。我妈眼睛不好,监督的工作就是我来,后来才慢慢把专注力练上来。”
“很辛苦吧。”齐元霜静静注视他,仿佛这样就通过他的言语,望见他坐在书桌边陪同妹妹写作业的身影。
陈方旬笑着点头:“是很辛苦,差点就要断绝兄妹关系了。她化学不太好,有时候一道题要讲五六遍。”
再和谐的家庭关系也要因为辅导作业这件事出现“裂痕”。
现在想想工作里出现的耐心,大概都是以前带孩子练出来的,
包容心与耐心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不过再辛苦也就那样,反正都已经过去,总不会有现在辛苦。”陈方旬漫不经心道。
他抵抗人生风险的能力很是强悍,海啸地震台风,那些出现在他人生里能用具象化灾害隐喻的责任与苦难似乎从来不会击倒他。
齐元霜能很坦然承认他不受控地被这种生命力吸引。
沉默寡言的,坚韧的,扎根地底的大树,仿佛没有弱点,从未有过摇摇欲坠的时刻。
而这样坚韧的人,极其偶尔显露出的一丝脆弱,便会吸引来无数贪婪的豺狼虎豹。
齐元霜突然明白了沈敬玄的固执与挑衅。
他的手指不自觉抓住围栏,出神地盯着陈方旬的侧脸。
片刻后,才开玩笑似的说:“再累都能熬过去。”
陈方旬低低应了一声,就听他又开始玩烂梗:“为了以后不让你这么辛苦,我会保护好你的。”
“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他无奈地看着齐元霜。
齐医生耐心解释道:“你看看你身边的神经病浓度,肯定要好好保护你,毕竟保护——”
陈方旬一听他要宣誓就头皮发麻,连声应道:“行行行,保护吧。”
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屈指敲了敲齐元霜的头顶:“受不了你了。”
齐元霜抱着头立马夸张嚷嚷:“啊——好疼——”
他戏瘾上来,陈方旬也配合他:“碰瓷啊?”
“对,碰瓷。”齐元霜捂着脑袋,“做鬼也要缠着你了。”
陈方旬学他,叹了口气:“唉,被讹上了,麻烦精。”
他抬手往齐元霜的脑袋上随便摸了一把:“还疼吗?”
“小心男鬼得寸进尺要你上贡哦。”
“帮我驱邪我就上贡,每天工作时间不得小于八小时。”
“哇,狠心的资本家。”
“我顶多是没良心的土老板。”陈方旬一本正经道,“原始资本是自己跳进来的,哪里是我积累的。”
他们倚着露台围栏,对着远处斑斓夜景插科打诨,陈雅瑛蹑手蹑脚走到露台边,把着露台的门,探出脑袋小声问道:“那个……哥,我们家门铃在响,好像是找你的。”
陈方旬:“……”
他和齐元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上回姜京月来时的暴雨逼婚夜。
“是谁?”陈方旬问道。
陈雅瑛形容了一下:“坐轮椅的男的,看着有点……额,肾虚。”
那个脸有点太白了,她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形容词,只好用了这个。
“楼万霄?”陈方旬皱了皱眉,齐元霜在他旁边悄无声息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聊天也聊得差不多了,他们离开露台,陈方旬去开门,门口坐轮椅的男人果不其然就是楼万霄。
他已经懒得问这群人怎么知道他家地址的,低着头问道:“小楼总,发生什么了吗?”
楼万霄一张脸仿佛能挤出黑水,脸色格外难看。他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唇色发白,身形颤抖,头发还有点湿。
陈方旬看了两眼,叹了口气:“雅瑛,拿条干毛巾来。”
半个小时后,坐在陈方旬家沙发上的楼万霄,头上顶着干毛巾,端着陈方旬临时给他煮的姜茶,终于肯沙哑着嗓子开口:“方旬哥,打扰你了。”
陈方旬和齐元霜对视一眼,都流露出了震撼的神情。
不过楼万霄今晚状态的确不太对,按照往常习惯,他在见到齐元霜的那一刻就要开始发疯,然而今天连发疯的精力似乎都消失了,只是呆呆坐在那儿不吭声。
陈雅瑛还是第一次见到陈方旬的雇主,躲在陈方旬身后用气声嘀咕:“哥,你老板怎么了啊?”
陈方旬摇摇头:“不知道。”
他们仨站在楼万霄面前,跟围观动物园的猴似的。
陈方旬看了眼日程表,低声问道:“今晚家宴出什么事了吗?”
楼万霄昨天确认好制香的原材料后就回国了,按他的日程表,今天晚上是楼家的家宴,他不在楼家老宅好好吃饭,跑他这来做什么?
“我妈是我爸气死的。”楼万霄抱着水杯,阴森道。
陈方旬已经能从一开始听到豪门秘辛时的装作耳聋,到现在安之若素听进去了,甚至还能平静地安慰他令堂也希望你能够开心云云。
总之不要沉浸在悲痛之中。
“我想杀了他。”楼万霄没将他的安慰听进耳朵里,满脸都写着恨意。陈方旬见他这个样子有点头痛,稍加猜测就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干净。
楼万霄一定在楼家的家宴上大闹了一场,才会浑身狼狈跑来他这里。
至于为什么不回君景澜庭,大概是想逃避吧。
他放下一口都没喝的姜茶,抓住了陈方旬的袖口,黑色的瞳仁微微放大,将陈方旬的身影囊括,不加掩饰的,如浓稠沼泽般的恶意肆无忌惮地表露出来:“方旬哥,你会同意的对吧?”
楼万霄焦躁不安地扯下手指甲的倒刺,流血也没察觉到半分痛楚,只是用深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陈方旬。
陈方旬知道他这个样子是犯病了,一时间只剩头大,但还是要尽可能稳住他的情绪:“小楼总,现在是法治社会。”
楼万霄声音嘶哑:“只有你站在我这边,我只剩你了。”
“你还有一个楼家……”陈方旬简直无话可说,全然不知道他这个说法依据是怎么来的。
陈方旬回头看了齐元霜一眼,示意这位了解楼万霄病情的医生上前治疗一下。
但齐元霜只是神色不定地摇了摇头,又抬手指了指楼上。
他平时对楼万霄刻薄,但楼万霄真的犯病的时候,他也只会默默把药翻出来让楼万霄吃了。
随即陈方旬便知道齐元霜的意思是他要回家拿楼万霄平时吃的药,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小楼总,先把姜茶喝了。”陈方旬重新把姜茶递到楼万霄手里。
陈雅瑛悄悄回了自己房间,把客厅留给陈方旬和楼万霄谈话。
楼万霄只是不受控地发着抖,最后还是把温热的姜茶喝了。
“那个畜生怎么能那么对她?”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陈方旬对楼家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楼万霄母亲和楼竟风当时是联姻,楼万霄过哺乳期后,她就自杀了。
但因为什么自杀,陈方旬不清楚。
他坐在楼万霄身边,安心当个木桩子。
齐元霜的动作很快,下楼的时候带着一个小纸包,全是药片。
“你是不是最近擅自断药了。”齐元霜倒了杯温水给他,把药放到他面前,见他吃下去才略微松了口气。
楼万霄满不在乎:“疯了就疯了。”
他那副样子显然是准备趁彻底疯了前把楼竟风砍一刀再结束。
齐元霜半眯着眼,语气格外严厉:“既然决定吃药了就好好吃,没有医嘱擅自断药,你是准备在楼老爷子问起我的时候,给出建议住院的医嘱吗?”
楼万霄咬着牙,梗着脖子怒视他,陈方旬推了推眼镜,沉声道:“听齐医生的。”
咬着的那一口气忽地松了,楼万霄耷拉着脑袋,像条落水的狗,撕扯手上倒刺的动作仍旧没停,十指几乎是鲜血淋漓。
他一发病就要花很长时间从现在的状态里脱离,勉强恢复“正常状态”。
陈方旬猛地拽过他的手腕,皱着眉呵斥道:“全是血,别扯了。”
医药箱在玄关旁的台上,陈方旬抓着楼万霄的手腕,齐元霜拿了医药箱来,把他十个手指头全部包成了萝卜。
“再撕一个试试看。”齐元霜居高临下看着他,朝他抬抬下巴,讥讽道。
楼万霄:“……”
他现在连无能狂怒的力气都没有,低头看看自己包成萝卜的手,颓丧地往陈方旬的方向倒了倒。
试图蹭一个陈助理宽阔温暖的拥抱。
还没倒过去,脑袋先被齐元霜一只手托住。
紧跟着一张纸巾覆在他的鼻子上,见盖上了,齐元霜立刻收回了手,纸巾没掉。
“方旬哥,他想要害死——”
“鼻涕泡,擤擤。”齐元霜一脸无语开口。
楼万霄呆滞在原地,歪了一半的脑袋火速转回来,委屈巴巴地倒在沙发上,过了小半会儿才传出来轻微的动静。
陈方旬:“……”
楼万霄在他面前一向要脸,楼家人都长得漂亮,楼万霄对自己的脸更加上心,冒鼻涕泡这件事在他人生里算是丢大脸行为。
还被齐元霜指出来,整个人跟炸毛的小狗似的。
陈方旬本来想说点什么,想想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满脸都写着难以言喻。
他转过头看了眼齐元霜,想让他别欺负小孩,又觉得齐医生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小孩闹架,他掺和什么。
于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当个不平的天平。
楼万霄擤完鼻涕还是那副打蔫儿的样,但依旧没有拦住他过分优越的嗅觉。
他坐在沙发上嗅了嗅,又凑到陈方旬身边,闻了两下,看仇敌似的看了眼齐元霜,狐疑道:“你们两个人身上的味道为什么那么像?”
齐元霜贴着陈方旬耳朵说:“下次把他带到公共厕所去。”
有点太损了齐医生。
楼万霄的声音还是蔫了似的沙哑,有气无力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陈方旬,试图从陈方旬的脸上看出什么答案。
可陈方旬保持沉默,他的表情也就跟着逐渐扭曲,脑子里开始自动播放他的幻想。
最后怀着惊疑不定和痛苦的、近乎崩溃的声音质问他们,就像一个六岁的孩子质问父母是不是偷吃了他的冰淇淋那样:“你们是不是背着我接吻了!”
陈方旬:“……”
齐元霜:“……”
受不了楼万霄了。
他都不敢想到这个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