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旬只说了那句话,齐元霜巧妙地和他对视一眼,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暗示,知晓是问话太“急”,于是借着陈方旬的话下台阶,笑着圆话:“我这个人好奇心重了点,裴先生不要介意啊。”
裴清羽紧绷的面色因他这句话缓和不少,满桌阒寂紧跟着汇入餐厅内的嘈杂声,餐桌上忽地热闹起来。
他看向齐元霜,平静道:“齐医生,好奇心太重,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句轻飘飘,没带什么分量,既没有威胁,也没有讽刺,就像是在陈述什么事实:“有时候无知才是最幸福的事。”
宁寻弈坐在他的对面,像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慢条斯理用筷子挑鱼刺,一根一根放进骨碟之中,堆叠在一起的形状如同某种不知名的法阵。
陈方旬打量了他一眼,裴清羽的话就在宁寻弈的沉默中,自动套到了他的身上。
“那天是我一位长辈的忌日,仅此而已。”裴清羽拿起汤勺舀了一碗汤,解答了那天他出现在墓园的真正原因。
他是去祭拜自己的长辈。
“年纪大了,因为病痛走的,临走前很痛苦,又只有我这么一个晚辈,自然要多上心一点。”他垂眸看碗中奶白色的鱼汤,油脂轻漂,鱼肉就在碗中。
分明没有红色,他却错眼,险些在白色中看见鲜红。
齐元霜嘴角噙笑,那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黑灰色的眼瞳锐利地望着裴清羽,从他一切的小动作中判断话语的真实性。
陈方旬朝他轻微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问题。
他跟在傅长阙身边工作,对他的这位白月光却知之甚少,但没什么亲人这点却是有所证明。
傅长阙有时候会让他去买花,然后一个人替在外留学的裴清羽祭拜。
齐元霜不再抓着这一点不放,指尖轻点桌面,若有所思开口:“原来是这样,没怎么听到裴先生的事情呢。傅长阙那家伙一直记挂你,也不特意把你介绍给我们这群朋友。”
陈方旬放下筷子,道:“毕竟傅总很看重裴先生,大概是不舍得吧。我之前替裴先生准备过不少礼物。”
宁寻弈是宁家的孩子,但现在还只是个学生,裴清羽找他,不如直接让傅长阙替他和宁善渊牵线搭桥。
何必和宁寻弈走到一块。
陈方旬想不通的地方在这,他并不知道裴清羽要在宁寻弈身上得到什么。
裴清羽无奈笑了笑:“长阙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不过我不想一直麻烦长阙,情谊这种东西,是最不牢靠的存在,总有一天会消耗干净。多少年也是如此,总会因为一些小事彻底清空,再也没有所谓的情谊傍身。”
“事事依赖他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我并不敢赌这件事。”他慢慢说道,转头看向陈方旬,“陈助理,你觉得呢?”
陈方旬沉默不语,良久后才开口回答他:“分事分人,不过在我看来,念旧的人,总是长情些。”
裴清羽闻言微妙地看向齐元霜:“也对,陈助理是个念旧的人。”
齐元霜坐在座椅上,姿态闲适大方,察觉到裴清羽的视线时,无辜问道:“裴先生怎么这么看我?我也是个念旧的人哦。”
他时常语出惊人,裴清羽被说多了,这个时候竟然诡异地觉得自己已然能适应他的说话方式,闻言也只是平静地笑一笑,维持好表面的社交礼仪。
埋头吃饭的宁寻弈在接近饭局尾声时,终于想起来要开口加入话题:“清羽哥,下次再来这家店吧。”
裴清羽笑道:“当然可以,毕竟你是我学弟,年长的总要让一让年纪小的。既然喜欢,下次就继续来吃吧。”
“那就谢谢裴学长照顾我了。”宁寻弈说道,“上次演讲的内容也给我带来了很多思考。”
裴清羽像个固执维护社交礼仪的机器人,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平静道:“如果有问题的话只管问我就好,我也希望能对你有帮助。”
宁寻弈放下筷子,伸了个懒腰,看向陈方旬的目光带了点少年意气:“陈助,我哥最近没有麻烦你吧?”
陈方旬对这种类似查人捉奸的话很是熟悉,沉声道:“宁总的吩咐算不上麻烦,不过宁总近期在外出差,我并没有随行,宁少爷如果是问我宁总近况,恕我无法给出答案。”
“陈哥你就是太严肃了。”宁寻弈嬉皮笑脸地开口,这个时候倒显出几分傻白甜大少爷的模样,“我还以为你和小霜哥在一起后能添几分幽默感呢。”
他在“在一起”加了重音,裴清羽更是惊讶地挑了挑眉,脸上出现了有别于笑容的神情:“原来是在一起了吗……”
话题中心的两个人,齐元霜和无事人一般,并不觉得在说他,只是耸耸肩对宁寻弈道:“少开玩笑。”
陈方旬慢条斯理开口:“齐医生的幽默感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和优点,我这种生活与性格都枯燥的人,自然学不会他的天赋。更何况天赋也不是简单交友就能获得的。”
齐元霜挑了挑眉,对陈方旬一句话既回绝宁寻弈的玩笑,又暗地阴阳了裴清羽的能力感到惊奇。
不愧是干了九年助理工作的男人。
宁寻弈和裴清羽两个人,没有因为共同目的走在一块,他和陈方旬是不信的。
宁家的人,都是一副君子皮,禽兽心,贪婪是他们幼年时的必修课,没有可获取的利益,凭什么交流?
家世是“天赋”,是裴清羽需要依靠傅长阙才能勉强共享的东西。
陈方旬的话,既是讽刺,也是提醒。
宁寻弈若有所思地感慨一声,没想过陈方旬会否认他的话。
他在裴清羽略有些难看的神情中开口:“陈哥原来是这样想的吗?不过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只是想哥的注意力不要一直放在陈哥身上,不然我会很难过哦。”
“小霜哥也会吃醋吧。”他说完后,又云淡风轻补充道。每一句话几乎都在把齐元霜往陈方旬面前推。
活像是嫌局面不够乱,裴清羽也横插一脚:“原来是这个原因。”
之前为了陈方旬的刻薄毒舌似乎都有了由来。
“我吃哪门子醋。”齐元霜抬了抬眉梢,“方旬和谁往来,是他的自由,我为什么要为他的日常社交行为感到不快?”
陈方旬今天中午吃了顿还算满意的午餐,重新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新的口罩戴上。
他推了推眼镜,沉静地看了眼宁寻弈:“我和宁总是上下属关系,宁少爷,你大可不必吃醋。”
“吃醋”这件事应该是宁寻弈自己对自己说,把旁人拉下水没有任何必要。
陈方旬对齐元霜问道:“吃饱了吗?”
齐元霜把空碗展示给他看:“当然吃饱了。”
“时间不早了,走吧。”陈方旬看了眼腕表,站起身,又垂眸看着裴清羽和宁寻弈:“先失陪了。”
临走前,他又对宁寻弈道:“宁总近来工作日程安排多,电话给我安排工作时隐约能听出鼻音,料想是身体不大舒服。”
这句话只是一个提醒,他离开座位,再次和他们道谢后,与齐元霜结账离开餐厅。
“没想到陈助理还是挺关心上司的嘛。”齐元霜的手肘捣捣陈方旬的,调侃他。
陈方旬瞥了他的一眼,道:“小齐医生吃醋了?”
“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吃醋哦。”齐元霜摆摆手,否认了陈方旬的问题。
陈方旬挑了挑眉,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也对,小齐医生毕竟是个很大度的人。”
“按照你的说法,我在古代应该能做宰相。”齐元霜慢悠悠道。
“可以先有一条船。”陈方旬道。
齐元霜朝着掌心哈了口气,白气四散在半空中,他抬头看了眼雾沉沉的天,感慨道:“感觉是突然降温。”
陈方旬点头应道:“今天比昨天更冷了。”
“所以你在我试探裴清羽他们的时候,是喊我名字了吗?没有姓,只有名。”齐元霜忽地快步走到陈方旬的面前,在人行道上倒退走。
陈方旬虚虚环住他,以免他撞到路上的行人,对他的话很是无奈:“你的前后文完全没有关联。”
“我之前替你冷敷手臂伤疤的时候,就让你直接喊我名字了,没想到后面都没喊,今天可是第一次。”齐元霜道。
“喊名字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只是听起来……”齐元霜状若思索后开口说,“听起来亲昵点,而且你没听过吗,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一种契约。”
“亲——亲近原来也能算作理由吗?”陈方旬不知道说什么好,反问他:“那两个字的名字岂不是怎么喊都没有亲近感。”
齐元霜一时间因为他的问题陷入了卡壳。
两个字的名字,连名带姓喊,怎么也喊不出他要的那种亲近感。
陈方旬低笑两声,见他倒退走,前面又来行人,只好出手抓他衣领,把人换了个朝向正常走路:“元霜,看路。”
他的声音闷在口罩里,显出与平时不大相同的感觉,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感愈发强烈。
齐元霜一愣,就这么换了方向和他并排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悻悻道:“感觉方旬你是很会恋爱的那种人。”
“恋爱……”陈方旬意味不明地说,“大多数的恋爱归根结底不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部分需求,需求匹配的时候,就会用更宏大的爱字概括彼此的关系。”
“不是擅长‘恋爱’,我只是比较擅长满足别人的‘需求’而已。”
上司刁钻的要求苛刻的方案,只要和他说一声“陈方旬,去做”,他就会完成,提供需求,满足需求,简单又复杂的等式。
他的表情被掩盖在口罩下,看不清他说这话的神情。连银边眼镜后的双眼也只能看出一如既往的沉稳。
齐元霜双手插兜,和陈方旬走在人行道上,他们要往停车场走,这段路,就当是饭后消食。
街上车辆来往,行人匆匆,他们没有再开口,就像是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悠闲时刻。
快到停车场时,齐元霜才开口道:“的确是很有方旬你风格的答案呢。”
“只是我的个人观点。”陈方旬说,“保险起见,我想我需要添加这个前提,我个人是这么看待的。”
“又不会和你抬杠,你就不用补充说明了。”齐元霜被他一句叠甲笑到,想了一会儿后笑容愈发灿烂,忍不住联想到平时陈方旬冷脸讲笑话的模样,一时间竟然根本停不下来狂笑。
“你有时候的笑点真是让人捉摸不透。”陈方旬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搀扶起来。
齐元霜扒着他:“没办法……你、你讲话,有时候太好笑了啊!”
陈方旬:“……”
“我只是很平静地在说话而已。”他无语道。
齐元霜陡然爆发更疯狂的笑,整个人像是开了振动器,在狂抖。
……更不明白了。
陈方旬揉了揉眉心,比较庆幸现在他们在空旷的停车场,没有多少路人欣赏齐元霜疯狂的笑。
齐元霜险些笑到岔气,好半会儿才恢复过来,磕磕绊绊道:“就是刚才这样啊。”
他就像是笑点上长了个人,笑点里陈方旬又占了很大的比例。
陈方旬实在不能理解。
他拿出车钥匙解锁车门,示意齐元霜上车,自己则拉开了驾驶位的车门,上车落座系安全带一气呵成。
车门落锁后,车厢内形成近乎私密的空间,一个适合谈话的场所。
只有得到问题的答案后,上锁的车门才会打开。
齐元霜知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于是继续秉持着试探的原则,问道:“如果恋爱能够与满足彼此需求这件事划等号的话,方旬,你觉得我是‘擅长’恋爱的人吗?”
陈方旬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正在思考自己下午的上班安排,就听见齐元霜忽然接着上车前的问题问他。
他思索了一会儿,看向齐元霜,认真道:“如果你是问我的建议和想法,那我觉得你不擅长。”
齐元霜好学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擅长满足别人的需求不是一件好事。”陈方旬推了推眼镜,“有时候‘不擅长’更能保护好自己。”
他注视齐元霜那双黑灰色的眼眸,笑道:“不过我想小齐医生横冲直撞的性格,应该已经学会好好保护自己了。”
“啊……”齐元霜说,“应该是吧,毕竟我从小就很叛逆。”
“叛逆反骨挺好的。”陈方旬正色道。
“我感觉你在取笑我。”
“有吗?”陈方旬无辜道,“我是认真发言。”
“就是有……我能感觉出来……”
“看来我不太擅长阴阳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