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库里南内,司机看向车内镜,低声问道:“谢总,要去接沈总吗?”
谢逐青沉默地看向车窗外那三人,握紧了手机,良久后,他才对司机道:“不必。”
潮热的雨水混合雷声穿透厚重的云层,陈方旬望着沈敬玄仍旧苍白的脸色,于默然中开口:“沈总。”
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这张脸了,甚至连生活里都很难听见沈敬玄的名字。
上一次在谢逐青办公室内听见沈敬玄乘坐飞机失事时,他以为自己不再会有与沈敬玄再次相见的场景。
却没想到他们会在三年后的今日,“已故”的沈敬玄在一个他本不应该出现的地点,突兀会面。
而沈敬玄更不应该用这种熟稔的语气和他打招呼。
“戴的还是我送你的那只朗格吗?”沈敬玄平和的视线落在陈方旬左腕上,带着笑意的温和声音穿过雨幕,落在那柄伞下两人的耳中。
他的眼里带了怀念,仿佛陈方旬还是那个二十出头,初入职场的愣头青。
齐元霜抓着伞柄的手紧了紧,他看向陈方旬手上那只腕表,就在前一天晚上,他还拿在手里过。
陈方旬冷峻的神色因这句话忽然放松冷静,他看着沈敬玄,平静道:“没想到会在这与沈总见面。”
他随意放下手,表盘上分针跨过月相盘,直指黄昏时刻。
陈方旬挂上惯常用的温和面孔:“沈总身体还好吗?”
沈敬玄看清他的腕表时,视线有一瞬停滞,很快便收敛情绪。他并非要得到答案,或者说这种时候什么答案都不重要。他点了点头:“总归是幸运,还能保全一条命回来。”
陈方旬垂眸看他,不带任何情绪的视线扫过那张面孔。沈敬玄三年前是为了身体休养才出国,回国后又遇飞机失事,即便看着身姿挺拔,他还是能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看出病气,眼底卷着浓郁化不开的疲倦。
他勾了勾唇角,附和似的说道:“沈总福大命大。”
沈敬玄苦笑两声,目光从陈方旬冷淡平静的双眸开始寸寸滑过,最后开口道:“你变了很多。”
他仍旧记得九年前陈方旬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一身廉价不合身西装入职的那天。
被室友介绍来的二十二岁男大学生极力表现出冷静自持的模样,但紧张仍旧从眼角眉梢里流露出来。
“这样的形象做我的助理,还不够格。”那时他坐在办公桌前,平淡地点评男生。
任职第一天,沈敬玄摘掉了陈方旬的黑框眼镜,带他重新去换眼镜,定制西装,换掉了无趣呆板的发型。
如今九年过去,当初青涩的实习生彻底变了副模样。
陈方旬面色不改,依旧用带了尊重的语气回答他:“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能请你吃一顿饭吗?”沈敬玄撑着伞,模样儒雅。
蹊水的夜色降临速度要远快于黄昏,谈话之间阴雨再次降临。齐元霜站在陈方旬旁边,沉静地听沈敬玄与陈方旬的对话。
他并不清楚陈方旬和沈敬玄的过往,却在他们一番谈话之间,敏锐察觉暗流涌动。
暗流涌动之间,他清楚感知到陈方旬紧绷的身体,冷静克制之下压抑的情绪。
陈方旬在生气。
他抓着伞柄的手一紧,眼神冷了下来。
“沈叔好久不见哪。”齐元霜噙着笑看向沈敬玄,出声打招呼,“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陈方旬瞥了一眼齐元霜,稍稍偏过头推了推眼镜,抿了抿唇,压下无奈的笑意。
沈敬玄笑意微敛,温和道:“元霜也在?”
齐元霜站没站姿,吊儿郎当道:“在呢,等会儿准备和方旬去吃个饭。”
沈敬玄半眯起眼,疑惑地应了一声:“哦?”
齐元霜又跟着前面那句,慢悠悠说:“毕竟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嘛。”
他笑得很灿烂,“先来后到”四个字却也是加了重音,抬眼看向沈敬玄时,笑容轻飘,目光重若千钧。
沈敬玄不再看他,反而看向陈方旬:“方旬,我记得我出国前,还有一顿和你的饭没吃。”
“定好的时间,总不好反悔。”
陈方旬整理好情绪,冷淡道:“我有约了。”
他看向齐元霜,低声问:“你找的那家店在哪里?”
齐元霜把伞转了个方向,带着陈方旬转身,语气轻快道:“酒店出去左拐两三百米就到了,我看评价还挺好的。”
他和陈方旬一起往定好的那家餐馆走,稍稍抬高了举伞的手。
“能帮忙拿个伞吗,我把菜单给你看看。”
陈方旬接过他手里的伞,低下头贴近他去看他的手机:“菜名怎么稀奇古怪的。”
“这不就是他们店里的特色吗……”
他们的话语声逐渐飘远,沈敬玄冷着脸看他们离开的背影,便见齐元霜的左手朝身后对着他的方向比了比。
食指和中指,是个耶。
沈敬玄收紧抓住伞柄的手,面若冰霜。身后传来水滴坠地的声音,他没有回头,语气平静问道:“逐青,看得开心吗?”
谢逐青沉默地来到他的身边,答非所问:“舅舅,我妈很担心你。”
沈敬玄笑了笑:“活着很好,不是么?”
他握拳抵唇轻咳了两声,目光却在观察谢逐青的神情。
谢逐青却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看着陈方旬和齐元霜离开的背影,收敛了那点遗憾的心思。
“回家吗?”他问沈敬玄。
沈敬玄收回视线,意味深长道:“辛苦你来接我了。”
谢逐青神色平静:“舅舅客气。”
“不知道他是怎么冒出来的……但逐青,我记得我很早就教过你,不要为他人做嫁衣。”
沈敬玄收起伞坐进车内,对跟在他身后的谢逐青道。
谢逐青冷淡道:“我已经犯过一次错误了。”
他对自己将沈敬玄助理的工作介绍给陈方旬这件事,比起“为他人做嫁衣”的后悔,更多是愧疚。
如果他没有将工作介绍给陈方旬,陈方旬的妹妹是否就不会险些丧命?
愧疚萦绕在心中十年,也让他只能够维持现状的平衡。
陈方旬作为落后他半步的助理,在工作场合中是合拍的搭档,在午休用餐时是能够谈论大学时代的友人。
止步于此,这就够了。
谢逐青维持了界限十年,自然也能维持剩余的时间。
沈敬玄讶异地看着他,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外甥:“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
与小镇格格不入的库里南向前行驶,谢逐青看向车窗外,人流里,他似乎能看见陈方旬和齐元霜共撑一柄伞前往餐馆的背影。
混合了夜色的最后一缕潮湿黄昏散在他们身上,谢逐青看见陈方旬扭过头回应齐元霜。
陈方旬是个很迟钝的人,所以他不知道大学时期那些看向他的隐晦目光是什么意思,也看不出小心翼翼的邀约背后是什么暗示。
他平静冷淡地拒绝每一次的暗示,辅以毫无时间的理由,独身在学校里穿行,满身疲倦地奔向下一个打工地点。
谢逐青那时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看见他匆匆离开,与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气质像是一阵风,轻而易举泛起静潭涟漪。
他收回视线,突然好奇陈方旬会在什么时候灵光一现。
那么思虑周全的一个人,居然会在多雨的小镇只带着一把伞出行,而本人却未察觉半点不对。
谢逐青低低笑了两声,决定将这件事彻底隐瞒。
毕竟他并不准备犯同一个错误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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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方旬盯着菜单半天,最后用方言把每一道菜念了一遍,才知道这份菜单的菜品都有什么。
“老板还真是奇思妙想。”他无语地收起菜单,齐元霜点了两道热门的经典菜品,就把点菜大权交给陈方旬。
这家店在蹊水镇开了几十年,顶多有二维码收银,点餐还要靠人工,服务员记下他们桌号和菜品后就离开了座位。
店内嘈杂,各种不同口音的喊声交杂在一起,老板从后厨探出头,喊人端菜。
餐桌有送的柠檬水和开水,陈方旬坐在齐元霜对面,极为熟悉地先拿开水烫餐具,烫完直接推到齐元霜面前,顺手把自己的那份烫好。
这些小事他都是做惯的,贴心这两个字似乎静悄悄地藏在他的理性与冷淡后,在某些时刻展露出来。
齐元霜支着脸看他,收下碗筷认真道了声谢。
陈方旬抬了抬眼皮,顺带把柠檬水倒好递给他,拿起他自己的杯子时,手又被拦了下。
他低头看着齐元霜去碰他杯子的手,露出一个迷惑的表情。
“我想给你倒。”齐元霜正色道,“总不能让你一直照顾我吧?”
“小齐医生,你是小学生吗?”陈方旬哑然失笑,把杯子递给他,齐元霜端着水壶,低头给他倒柠檬水:“还以为你不会吐槽呢。”
陈方旬接过柠檬水,平静道:“会一点,不如小齐医生。”
他说完后,就看见齐元霜笑到不能自已。
陈方旬皱着眉,满脸迷惑:“?”
笑点好低。
齐元霜笑了大半天,才咳嗽着稳定下来,他喝了口柠檬水,伸手指指陈方旬的左腕。
“方旬,这是你自己买的吧?”他问道。
陈方旬:“嗯。”
他好奇地看着齐元霜,问他是怎么知道是他自己买的手表。
齐元霜正襟危坐,打了个补丁:“以下发言没有别的意思。”
“嗯。你说。”
“沈敬玄那个花里胡哨的性格,不会送你三十万的表。”
齐元霜认真说:“有点便宜了。”
毕竟陈助理的手适合更贵的表。
陈方旬:“……”
齐医生这张嘴一如既往犀利,两句话扫射全部人。
沈敬玄送他的那只腕表是他正式入职的礼物,决裂后陈方旬动过把那只表砸碎的念头,最后也只是随意丢进了柜子里。
他想到这时,嘴角的弧度避不可免往下回落,齐元霜像是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兴致勃勃问道:“这是酒酿虾吗?”
陈方旬有一瞬间想问齐元霜难道不对他和沈敬玄的事情好奇,然而刚升起的郁气与冲动立马被他的疑惑打散,他拦下齐医生蠢蠢欲动想要尝试的手,无奈道:“你之前没试过,贸然吃会吐的。”
“那你吃过吗?”
“试过。”
“吐了?”
“吐了。”陈方旬面无表情道。
他拿起汤勺替齐元霜舀了一勺青蛤汤,周身的氛围总算不如之前那么沉重。
齐元霜安静注视他,店里带着热气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格外温柔。
他想沈敬玄又如何,一个和死了没区别的家伙有什么开口的必要?
先来后到先来后到。
他齐元霜可不知道比这群疯子早了多少年来到陈方旬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