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 一天多的大雨下过,天气一夜之间便就从炎炎夏日走到了凉爽秋季。
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还有雨水的痕迹,屋檐上偶尔滴答一声, 院子里的花草之上,晶莹剔透的雨珠被从云层里降下的阳光染上了绚烂的色彩。
秋风伴随着凉气送进敞开门的大厅,轻轻吹起几率黑色的发丝在半空中飘荡。
顾君谦视线落在桌上泛着莹莹玉光雕刻精致的玉佩之上, 神思却是回到了上京城。
犹记得从娘亲嘴里得知他毁容与残废的噩耗时, 心中是如何的惊惶无助。
但他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不过是受伤昏迷几日,娘亲便消瘦得比他这个病人还要厉害。他不敢再让其忧心。
祖母尚在病中, 弟弟妹妹已然担忧于他, 身为兄长, 他无法将心里那些惶恐与颓然表现出来。
他自幼聪慧,早在得知自己毁容并残废时,便就已经预想到了今后所要面对的。
却还是不曾想到, 最先给他打击的是自幼定下的未婚妻。
他对他虽未生出风月情意,却也在与他定下亲事时,便就将其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因此才会在其骄横纵马从马背上摔下来时, 不顾自身的安危救下他。
哪怕在得知自己是因救他毁容残废, 他也不曾对他产生过半点怨恨,保护自己的未婚妻是他应做的。
只是他不曾想到, 最先给予他打击,让他丢脸的, 也是这个他自小护着, 甚至最后护得让自己痛失抱负之人。
还有那些往日里交好的友人与同窗,看向他时那惧怕与嫌恶的视线, 背后的恶意抨击。
他以为他不在意的。
可又如何能不在意?
一遭从上京城里人人称颂的天之骄子跌落尘埃,让人惧怕嫌恶,不敢视之,再无法一展自己的抱负。
叫他如何能不在意?
可事已成定局,他无力改变。
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无法医治好他的脸与脚,他只能自己开解自己,努力做到不去在意那些眼光。
但到底还是不甘。
祖母兴许正是从仅有的几次见面当中察觉到他心里这些隐秘不显于外的情绪,方才将玉佩给予了他。
他知道这枚玉佩,若是以往,祖母绝不会将这枚玉佩拿出来。
就如舅爷他们说的那般,报答救命之恩的方法之于他们顾府实属太多,如何也不至于到救命之恩让顾家儿郎以身相许来报的地步。
只是今非昔比。
上京城里的公子贵女都是娇养着长大的,以他如今这副姿容与前途,除非他今后肯低娶,不然怕是没有哪家家世相当的人家愿意将自家的公子贵女嫁于他。
且如今上京城那些之于他的流言蜚语,字字撒盐,句句诛心。
祖母便让他拿着玉佩回了祖父的祖籍,说是让他回来散心,实则是想让他拿着玉佩去寻东河家报那救命之恩。
一是给他事做,二也是想看看他能否靠着这玉佩与家世再得一门姻缘。
如此,若是被上京城的人得知了,便也就有了说头。
——为了报救命之恩。
说不得还能让大家对他给予同情与赞扬,而非眼下的惧怕与怜悯。
聪慧如他,自是明白祖母的用意。
初初得知时,他又何尝不曾自私的想顺其意。
如此,纵使他堂堂顾府嫡子只能低娶,也并不是因着他毁容残废只能如此,而是他为了报答当年其人对祖父的救命之恩之故。
可这一路过来,他沉郁的心情被开阔,昔日那些自私的想法早已被抛诸脑后。尤其是昨日的初见,他心里对自己曾有过那样的自私想法而暗自无颜,却也在隐秘的角落滋生了一点妄想。
但到底自小的世家教养与祖父的敦敦教诲让他无法以如今的姿容,那样的心思去多想。
因此面对东河曦一再的直白言语才会出言拒绝。
顾君谦自嘲的勾了下嘴角,他如今的姿容,又如何能娶这样一位姣姣风姿的小哥儿。
即使是为报那救命之恩,他也无法不自卑,不退却。
可听着小哥儿的话,看着放在桌上的玉佩,他却觉得双手似有千斤,迟迟伸不出去拿起这枚玉佩。
到底还是多了一些妄念与贪心。
东河曦叹了口气,也不忍再逼迫这人,他不知道顾君谦的家世如何,但从书房里那些孤本的书籍与其气质穿着也能窥探一二。
怕也是天之骄子出身。
昔日天骄,一遭毁容残废。
那才更容易承受不住一时的落差。
如此顾君谦还能这般翩翩君子之风,已算得上是心理强大了。
东河曦左手将玉佩拿回来,对顾君谦说道:“长风哥,我会些医术,可否让我仔细瞧瞧你的脸与脚踝上的伤?”
顾君谦看向东河曦,见其双眼明亮认真,压下心里的情绪,温声道:“自然可以。”
心里却并未在意,太医院那许多的太医都不曾医治好,事到如今,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东河曦笑了一下,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对着自己,四目相对,小小的人影同时出现在双方的眼睛里。
东河曦没管顾君谦的错愕与手掌下僵住的脸颊,异能从左手缓缓爬到人疤痕交错的左脸颊上,感受着那些交错疤痕里的死气。
就在顾君谦受不住想要出声时,东河曦适时的松开了手,又询问的看向顾君谦,得到其首肯后,方才蹲下撩起其右脚的裤腿。
右脚踝处呈现不自然的肿大,上面横着一条丑陋的疤痕,东河曦伸手碰了一下,“痛吗?”
顾君谦不甚自在的动了动右脚,“并不痛。”
东河曦点点头,右手覆上其脚踝,异能在其上徘徊,察觉到脚踝处的骨头碎裂,且还有一些碎骨包裹在深处的肉里,挑了下眉,他抬头看向顾君谦。
顾君谦不知自己脚踝处的伤势被人看得明白,见其抬头看过来,便急急收回脚,放下裤腿,“小曦可看出什么?”
他问这话也只是随口一问,哪怕昨日见过东河曦救治被五步蛇咬伤的小孩,他也没想过人是真的会医术。
东河曦起身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才慢悠悠的道:“看出了长风哥在逞强。”
那些碎骨裹在肉里,且是新伤,只要右脚使力,如何会不痛?
倒是没想到这人还挺能忍的,平日里走路半点瞧不出来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顾君谦一时有些惊讶,等反应过来对方是真的会医术之后,才露出些歉然的神情来,“我并不是有意隐瞒你的。”
“我知道。”东河曦也没拆穿他是不相信他会医术的事情,而是在思索着先要种植哪些药材出来给其治伤。
若是用异能,自然马上就能让其脸上的伤疤与脚踝处的伤痊愈。
但显然并不能用异能这么明显。
那就只能从药材的药效上着手了。
他手上的药材种子倒是有许多,也有治疗伤疤与骨头的,不过都只是温养了种子,尚没有下种。
看来今日回去,第一时间便就是先将这些药种子先种出来。
东河曦一时没有再说话,在心里计算着要用多少异能来种植药材,才能不让药效太过惊人。
顾君谦只以为他在生气,有心想要说话,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道:“小曦,你既喜欢看杂书,书房里那些书籍,你可以拿回去翻看。”
东河曦察觉到他的情绪,笑着点头,“那就多谢长风哥了。”
顾君谦轻咳一声,还是直接道歉,“小曦,抱歉。”
“无妨。”东河曦道:“以我的年纪,会让人不信实属正常。”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尤其是中医这个看资历年纪的行业。
哪怕是末世,一个稚儿说他的异能有多厉害,刻板印象下,大家第一印象还是会不相信。
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