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空气潮湿, 车前玻璃蒙上一层水雾,段煊开了雨刮器擦净,车没开出去多远, 几米开外, 基地门口的路边突然窜出一个身影。
黑夜中,这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见车停下, 立即走上前拍了拍郁酌这边的车玻璃。
郁酌:?
他仔细看了几眼, 觉得眼熟, 正要开窗,却被段煊皱着眉制止:“小心一点。”
下一秒, 灯光唰的亮起, 站在车门边的那人也正好在这时候开口说话, 光线扫过来时被照了一脸,禁不住后退一步,随之露出真面目。
“是我!”
赵立嘉估计又是偷溜出来的,身上的外套也扣错了一颗扣子,起初脸上还是热烈的笑容, 但是当郁酌按下车窗后,他不知道想到什么,顿时愁眉苦脸:“你们这是要走了吗?”
“是啊,要继续赶路了。”郁酌笑了一下,没多说什么,只顺着他的话简单答了一句。
夜色浓重, 他的面容也有些模糊不清, 眼眸仍然润亮,脸侧却交错着斑驳的树影, 显得有些晦暗。
说话间,隐约几点光落在郁酌肩头,跃动着明明灭灭,勾勒出他精巧的轮廓,以及微微浮现弧度的嘴角。
“那你——”赵立嘉眼巴巴地看着他,“你们……以后还会不会回来。”
其实郁酌自己也不知道,心道大概是不会了,却没有直接这样开口,只笑眯眯地看他,极其不明显地敷衍道:“可能会吧。”
已至冬日,前几天的一场雨加剧了降温,开窗后,车内的热气也迅速散去,郁酌指尖动了动,不禁往后靠了一下,随即肩头被搭上一件衣服,车还没有熄火,似乎随时准备继续前行,发动机的轰鸣声隐隐作响,并不嘈杂。
赵立嘉盯着他看了又看,还是舍不得放人离开,接着又继续说话,零零碎碎地问了几个差不多的问题,而郁酌笑容不变,似乎完全没有不耐烦的意思,熟练地一句句应付过去——
“谢谢你之前的苹果。”
“我们得马上出发了,如果有机会还会回来的。”
“以后别自己偷偷跑到基地外面去,再遇到危险,你真就只能去喂丧尸了。”
赵立嘉眼泪汪汪,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扒着车窗仍然依依不舍。
郁酌眨了眨眼,段煊却像是等烦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峭气息,微微敛眉,抬手闪了闪车灯,手指微曲,按着车窗缓慢地向上移动一小截,将两人的视线隔开。
他眉骨压低,朝右手边瞥了一眼:“走了。”
话音落下,车辆缓缓启动。
“呜呜我会很想你的——”赵立嘉恨不得扒开车门一起走,紧接着,没说完的半截话就被远远淹没在汽车尾气中,就连身影也慢慢消失在黑暗里,一点也看不见了。
眼看身后的基地越来越远,车窗也立即紧紧关闭。
蒋自明安静地坐在后座看完了全程,若有所思地静默几秒,随即往前面探了探身体,啧了一声道:“小少爷,行啊。”
“你对付追求者还真是有一手,没看人家都要感动哭了。”
就算郁酌实际上漫不经心,响应时却也行云流水,笑容看起来很甜,然而嘴里没有一句话是真话。
蒋自明正说着,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下一秒,猝不及防地一脚剎车,略有些刺耳的响动后,巨大的惯性差点让他从车后座滚到车前,直接从前窗撞出去。
“我操!”
蒋自明立即牢牢抓住两侧椅背,喘了口气,顿时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些什么,心有余悸道:“队长,怎么突然剎车,吓我一跳。”
段煊:“有路障。”
蒋自明信了,郁酌闻言却挑了一下眉尾,忍不住转过头去看段煊。
对方脸色不怎么好看,路上关了车灯,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轮侧影,半边脸陷进暗色中,神色十分冷峻,显得侧脸线条更加轮廓分明,冷冰冰的,无端多了几分攻击性。
看了几秒,郁酌眯了眯眼,没出声,只静悄悄地拉上外套拉链。
路边的树影飞快从车窗略过,晃成一片片重影,弯曲的枯枝打在车顶,发出细碎的响动。
另一边,段煊岂止是脸色不好,他简直气的不行。
白天在走廊上,他本来想把事情问个清楚,谁知道最后又被随随便便应付了过去。
对方只是弯了弯眼睛,简短几句话说出口,段煊就脑子一热,居然一直等到现在才发现——郁酌还是什么也没说,顿时心中烦躁,手指扣着方向盘,气闷地没出声。
他以前不爱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费功夫,想做什么就做了,此时却忍不住去揣摩对方的想法,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刚才赵立嘉把车拦下,左问一句又说一句时,段煊只觉得不耐,还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关窗后他思绪微顿,转念一想,却突然被临头泼了一盆冷水。
郁酌笑着敷衍赵立嘉的那些神态表情,和面对自己询问时的含糊其辞比起来,根本看不出任何区别。
于是段煊猛地意识到,其实他和赵立嘉也没什么不同,凑过去问话却被三言两语地打发,等不了多久,接着又再次腆着脸贴上去。
太蠢了。
段煊冷静地想。
他一路没说话,翻来覆去地烦躁,郁酌对此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安稳地靠在椅背上,很快就升起困倦感,逐渐有些睁不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再次醒来时,车辆已经驶上高速路。
出发前段煊仔细规划过路线,知道郁还峥一定会让人跟着,于是几辆车分开行动,将人甩掉后再去休息点汇合,现在和他们同行的只剩下蒋自明和李桐时。
路中间偶尔横着几辆报废的旧车,丧尸很少,宽阔的道路两侧铺满平整切割的稻田,因为无人种植,挤着无数杂乱无章的野草,在病毒的滋养下疯狂生长,和树木差不多高。
昨天情急之下走了夜路,运气好的是,一路都很安全,这时候刚至凌晨,尽管光照逐渐强烈,却丝毫没有要日出的意思。
空调簌簌冒着热气,郁酌睁开眼,发现面前的遮光板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下来,因此光线更加暗淡,笔直的一条公路铺在前方,一眼望不到头。
“开暖气了?”他坐直了些,从窗户往外看。
出声回答的是蒋自明:“这天气不知道怎么搞的,昨天后半夜热了一会儿,不到一个小时,居然突然疯狂降温,冷得受不了。”
说着,他朝车窗边的夹缝指了指:“这不,都结霜了。”
末世后天气偶尔极端,大家都习以为常,但昨夜这样的情况却很少见,心里禁不住生出几分不安。
而这样的疑虑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天色阴沉了半晌,上午又是猝不及防的艳阳高照,紧接着,没过几个小时,气温骤降,厚重的云层间堆积在一起,浓稠的像是化不开的墨,黑压压地沉下去。
天黑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几人的视野也顿时暗下来,就连开着车灯也无济于事,段煊缓缓降下车速,检查油箱后,沉声道:“现在暂时修整,明天早上再上路。”
他们临时找了个补给点停车,整顿一番后,在住处周围安插检测器,转眼就到了晚上。
堆了些干柴,屋里火堆熊熊燃烧,时不时从火焰中溅出几点火星,又立即变成灰烬,一点点堆积在边缘。
半晌,蒋自明发现了什么,突然出声:“队长,郁酌去哪儿了?”
段煊神色一顿,将手里的武器搁在桌边,四处找了一圈,最终在房屋后门找到了正和李桐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的郁酌。
郁酌也不是故意偷偷摸摸躲在后面,只是想和李桐时交换一下信息,对方离开基地比他晚,也许对郁还峥现在的想法会有更多了解。
头顶是一扇小窗,映着从房内飘出来的火光,像是隐约悬着一盏灯,下一秒,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郁酌眨了眨眼,莫名感觉周身的光线黯淡几分,一转头就看见段煊站在他身后。
“队长。”李桐时也看见了段煊,倏地站起来,一连退后好几步。
见他突然出现,郁酌一愣,随即弯了弯眼睛,正要开口说话,后颈的衣领便传来一阵力道。段煊将人拎起来,像是突然决定一般沉声道:“跟我一起去巡查。”
郁酌:?
他压了压眉,很不情愿地挣扎一下,抬起眼,却对上段煊深黑的眼眸,没来由的顿住一秒,片刻后,他心道算了,最终还是乖乖跟人离开。
其实郁酌知道段煊一路都在不高兴,原因自然也显而易见,但他虽然会在心里琢磨对方还要气多久,却没打算对此作出回应。
在这种事情上,郁酌向来分的很清楚,界限分明,决定好了不说,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口,心情好的时候他愿意好言好语地糊弄过去,如果哪天没什么兴致,也会直接不予理会,等着对方自己消化。
休息处一侧是公路,另一边浅林环绕。
山上漆黑一片,道路间滚落着细碎的石子,郁酌走得缓慢,手电筒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地方,模糊不清,看得人眼酸。
下一秒,他感觉到手腕被人攥住,于是下意识抬起眼。
段煊却没看他,一言不发,拉了他一把后,没松手,只在前面清理掉挡住道路的枯枝杂草,郁酌挑了挑眉,视线落在两人皮肤相接处,细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阴影。
没来由的,他心中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细想,眼中却忍不住浮现出一丝笑意,下意识开口道:“段哥,你还没消气吗。”
段煊停也没停一下,神色紧绷,心里却憋闷着,闻言几乎要气笑。
这人没心没肺,之前什么也不说就倒头睡觉,这时候回神了,倒是很积极似的,试探地凑过来问他还有没有生气,更加让人气不过。
“小段哥哥,走慢一点,脚疼。”暗沉沉的夜色中,睨着对方的背影,见段煊不回答,郁酌也不着急,顿了几秒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再次在他身后小声提醒。
段煊仍然没说话,稍一停顿,而后脚步却放慢了许多。
走走停停半晌,他清理掉几只游荡的丧尸,估计着可以返程时,手背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凉意。
“好像下雨了。”
郁酌话音一落,似乎是在应和他的话语,紧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雨水,一道闷雷从天边滚过,天色亮了一瞬,厚重的云层被划开一条裂口,大滴大滴的雨水落下来,一股脑地往下砸。
暴雨天。
段煊神色变了变,这时候顾不上其他,眼神微凛,严肃道:“先找个地方避雨。”
不出片刻,雨水噼里啪啦地下落,地面也一片泥泞。
两人在不远处找到一间废弃的旧屋,虽然破败不堪,也勉强能够躲避雨水,但当务之急还是赶紧下山,以免遇到和上回一样的情况。
雷声轰鸣中,原本不怎么动弹的丧尸也闻声而动,缓慢地在林间前行,时不时发出怪异的低吼,和雨声夹杂在一起,更显得诡异。
郁酌被安置在一个干燥的角落,看着段煊四处翻翻找找,眨了眨眼,出声道:“我们要在这儿待到雨停吗?”
这里似乎废弃已久,满是杂草,门锁是坏的,屋里堆满了杂物。
屋顶有些漏雨,闪电划过时,有光线从屋顶的缝隙透进来,无孔不入的雨水从中渗入,蔓延至腐朽的木制地板上,浸出一片深色。
“待在山里不安全,先找找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挡雨。”
夜色深沉,黑暗浓重,视线也是模糊不清的,只有偶尔的光线将段煊的侧脸镀上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睨了郁酌一眼,心道如果淋雨回去,自己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对方这一路冻下来,说不定又要像上次一样病半天,这不是能碰运气的事。
“好吧。”郁酌将衣领收紧一些,按了按手腕,察觉到身边雨水汇集,淋出一个小水坑,于是挪开几分,继续看着段煊翻箱倒柜。
等了半晌,他周身潮湿,指尖有些发冷,坐在原地朝身旁摸索一番后,在手边摸到一根细线,轻轻扯一下,屋里灯就开了。
段煊也应声望过来,却正好对上郁酌的目光。
静默几秒,郁酌冲他笑了一下,脸侧沾着零星雨水,摇摇欲坠的小灯就悬在两人之间,昏黄的暗光洒下来,仍然是晦暗不明的。
段煊脊背挺直,感受到逐渐浓重的寒意,心中焦躁几分,见状却是一怔,动作也顿住几秒,随即咬了咬牙。
他还生着气,不想多说话,只将淋湿的衣袖拧干,垂眸看郁酌,说:“别招惹我。”
然而几分钟后。
仔细翻找半天,段煊终于从房间角落的箱子里翻出来一把旧伞,检查后发现没什么损坏,打算离开:“走了。”
他率先出门,伞没来得及撑开,先解决了缓缓向房屋靠近的丧尸,刀锋淌着血,寒光闪烁,很快就被雨水冲净。
郁酌紧跟在他身后,头顶的雨水被伞挡得严严实实,几步之后,半边脚却陷进湿答答的泥泞中,冷雨混着污泥沾湿了裤脚,冰得渗人。
他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下一秒,就见段煊回头看他。
段煊刚把刀从丧尸脑中抽出来,雨天里行动不便,视线也不清晰,他胸膛微微起伏一下,注意到郁酌的停滞不前,似是不耐地拧了拧眉。
只短暂犹豫几秒,段煊将伞递过去。
他言简意赅:“上来,我背你。”
郁酌握住伞柄,垂了垂眼,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其实心里有些意外,却只说了句:“好。”
段煊浑身都湿透了,薄上衣勾勒出脊背的肌肉轮廓,颈间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发根也湿漉漉的,有些扎手。
随着他步伐缓慢地沿路返回,堆满枯枝和污泥的地面印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这时段煊并没有别的想法,语气也很凶。
可即使他仍然在恼怒,还是会在下雨时莫名想起对方的娇气,于是主动说“我背你”。
而后淌着雨水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