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 众人脚下踩着枯枝,树干折断后半截陷进泥里,雪地中雾气弥漫, 黏腻潮湿。
空气阴冷, 段煊面色凛冽,手心却是滚烫的,按住郁酌的后颈微微压低, 两人的距离也因此有些近了。
指腹略微粗糙, 热意蔓延, 缓慢地驱散寒意,他的目光分毫未动地落在郁酌身上, 就这样安静等着答案, 暗道这次一定不会轻易被他糊弄过去, 像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安静中,郁酌睫毛一抖,下意识想躲,又似是被对方的温度烫到一瞬,动作不自觉顿住, 抬眸去看段煊。
而见他迟迟没有回答,段煊紧抿着嘴唇,以为这就是郁酌的响应了,心底不免沉了沉,眉眼压低。
静默片刻。
只过去了短暂的几秒钟。
却又好像是突然之间,段煊立即就改变了主意。
他明明已经做好打算, 非要问出结果不可, 却在这时候没来由地心慌,想要在郁酌说出他不爱听的托词之前率先结束对话。
——“算了。”
他的质问戛然而止, 刚才那几句脱口而出,仿佛也只是骤然间失而复得,头脑发热之下的冲动诘问,段煊一说出口就已经后悔,怕逼的太紧,对方会想要逃走。
郁酌欲言又止:?
事情发展到现在,其实他正打算开口,然而让郁酌完全没想到的是,一眨眼的功夫,对方居然硬生生把质问憋了回去,言语间颇有到此为止的意思。
他顿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半晌,郁酌终于动了动,只稍显意外地扬了扬眉,转头又见段煊微不可察地冷笑,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随即嗓音微沉地继续找补。
他垂着眼,语气平缓:“算了,如果借口没编好,你也可以不说,都是成年人了——”
“这种事情,我也不是特别在意。”
他嘴上说着不在意,说话的语气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夹杂着沉甸甸的情绪,其间的含义昭然若揭,但凡有人站在旁边看着,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对,偏偏只有他自己还嘴硬着转移话题。
郁酌看着他故作凶狠的表情,却好像看出了对方隐藏其中,那些绝不会说出口的话,仿佛听到段煊神情愤愤、忍无可忍地开口质问:“你怎么能亲了我之后又跟着别人走了”,于是心底某个角落轻轻动了动,下意识凑近一些。
“真的不在意吗?”
天色渐明,数辆装甲车停在公路边缘,层迭的山峦间雾气消散,树影斑驳。
郁酌半垂眼睑,两人呼吸隐隐交织,段煊盯着他白皙的侧脸,目光又落在对方唇角,眼神晃了一下,张了张口,似乎有话要说。
下一秒,没等他出声,身侧突兀的动静响起,段煊神色一凝,立即朝右前方看去。
失去一条手臂的丧尸察觉到人类的气息,垂挂着腐烂的皮肉缓缓靠近。
怪物的前胸破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看起来颇为瘆人,郁酌也从身侧闻到了难言的腥气,正要转身,接着就被段煊拢了一下,调转方向将他按在身后。
“躲开点。”
郁酌被他牢牢护着,视线微低,正好看见段煊浑身数不清的伤,衣服上血迹凝固,满是泥污,尽管已经重新处理过,但这么短的时间里仍然难以恢复,也看不见绷带下渗血的伤痕。
动作间,他不知道碰到了哪儿,听见耳侧传来轻微的吸气声,微微侧目,只见段煊短促地皱了一下眉,似乎是牵扯到伤口,却极力忍着。
“疼吗?”
“没事。”当郁酌再次看过去时,段煊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手上的力道也一点儿没松,带着人离开危险处。
这里处于基地附近的尸群外围,处理起来不算麻烦,没过多久,周围的丧尸零零散散,开出一条通道后,大家原地修整一阵,计划该怎样进入基地。
郁酌坐在段煊身侧,盯着对方看了半晌,而后微微前倾一段距离,呼吸喷洒在紧紧缠绕的绷带上。
莫名地,段煊原本已经不疼了,却在这时感受到一阵痒意,不禁偏了偏头,故作镇定地轻咳一声。
然而安静几秒,他思绪一转,又想起几分钟前没问出结果的事情,神情微敛,还未出声就听见郁酌终于主动提起。
郁酌:“其实那天晚上——”
段煊闻言,顿时不动声色地坐直了些,朝他看过去。
这段时间以来,其实郁酌一直隐约察觉到,郁还峥从数年前就开始进行的研究,以及杜万虞实验室里那些标记着奇怪时间点的数据,也许和自己有着某种联系。
而直到不久之前,他想办法终于摆脱了药剂的束缚,却在针尖扎入皮肉的那一瞬间意识到什么,继而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
“我是想去地下实验室找份资料,后来看到房间里灯亮着,猜到你会在里面。”
犹豫片刻,郁酌继续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在夹层里看到过一份观察记录。”
“当时走得太着急了,我也根本没想起来这回事,后来才发现,我好像看漏了东西,也有一些事情要确认,所以才会专门去一趟。”
段煊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件事,却也认真听着,神情严肃起来,正色道:“你要确认什么?”
郁酌话语一顿,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里面的实验内容,我以前在郁还峥那儿也看到过。”
郁还峥这人,极有手段,城府深且阴晴不定,又和他隔着各种恩怨,郁酌本来不想把其他人牵扯进来,既是难以解释,又觉得麻烦,但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不管他说不说,这梁子都已经结下了,也没什么挽回的余地。
他简单解释了一遍。
段煊也想起:“之前杜万虞说她被人骗了,还害死了自己的女儿,意思也就是——”
“对。”郁酌垂了垂眼,手指有些冻僵了,干燥冰凉,很轻地揉了一下手腕。
他的动作被段煊察觉到。
一开始没多说什么,顿了片刻,他还是忍不住了,把郁酌的外套拉链系到最紧,力道却很轻,随后一言不发地,把对方的双手捂进自己怀里。
气息温热,将人包裹起来。
郁酌有点想笑,眨了一下眼睛,却也还记得正事。
“他在做的事情我一直不关心,也没有刻意关注过,但是……”
他声音很轻,讲出自己的怀疑:“我觉得,我好像和这个实验有关系。”
那时在实验室里看到相似的研究数据,郁酌只是略有所感,却并没有往那个方向想,也完全没想过,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说不定她根本不知情”会在无意间说出事实。
而到了此时此刻,他能确定,杜万虞根本不重要,这只是郁还峥计划的一部分。
原来他一直没有放弃。
但除此之外,更让郁酌在意的是自己在这中间充当的角色,以及在注射药剂之前,他长久以来忽视的,自己身体上的异常。
-
室内。
壁炉中火焰熊熊燃烧,将对面的墙壁也染上温度,亮色蔓延至整个房间。
郁还峥摘下眼镜搁在手边,捏了捏眉心,钢笔微微反射出光线,面前摆着一份印满复杂字符的文件,寂静无声之中,突然有人敲门。
来人神色匆匆,低声说了句什么。
“柯谨他——”
知道了柯谨那一边的情况,郁还峥却没多大反应,表情淡淡。
沉默几秒后,他反而极轻地笑了一声,神色间显出几分无奈,似乎早有预料,也显得心情愉悦:“小郁的记性很好。”
他不在意道:“没关系,那边先不用管,保证他的安全就行。”
说罢,他曲起手指轻敲一下桌面,手下刚想要离开,郁还峥又把人叫回来,眼神微凝,思索着继续叮嘱。“还有,吩咐人盯着马博士那边的进度。”
“他需要什么就给他准备着,记得告诉他,我不像杜万虞,没有多少时间能留给他,进度如果太慢,就不用在我手底下做事了。”
身前的人战战兢兢地点头。
火光明灭,郁还峥的视线落在纸张提头的几个字上。
上面明明确确地写着。
0013号郁酌。
——第一批次记录结束后,唯一的存活的实验体。
-
“杜万虞这下手也太狠了,我们基地都被炸成什么样了。”
几天之前,基地大门被破坏后紧急修复,水泥板被炸烂倒塌,钢筋穿插而过,还顺带勾住了几只不断挣扎着的丧尸,不管是车还是人都无法通过,即使有路能走,宽大的装甲车也会破坏侧门,众人只能下车从另一侧通道进入。
前行时,蒋自明被脚底的木板绊了一下,更加愤怒,“队长,都这时候了,我们还带着她干什么?要我说——”
他话说到半截,被余思莹捅了一下手臂,正不明所以,转头看见段煊正牵着郁酌跨过碎石,明明神情看起来不耐烦,动作却与之完全不符的,要多小心有多小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捧着个瓷娃娃。
蒋自明看得牙酸,立即不说话了。
“等会儿安全下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和你刚才说的事情有关。”段煊想起之前找到的的那份文件,虽然心中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思索之下,还是决定告诉郁酌。
郁酌点点头,身旁一只丧尸被压在承重墙下,满地的血迹早就干涸,脖子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扭曲着,却不断向前伸手,差点抓住他的脚踝,段煊利落地刺中它的头颅,将郁酌一把拢过来:“注意脚下。”
于是郁酌全程被他密不透风地保护着,走了一段路后,又听见对方突然开口。
“还有一件事。”
郁酌:?
段煊冷着脸:“你为什么……会和埃尔维一起离开。”
他微拧起眉,竭力想用随意的语气问出来,最终还是失败了,话语中带明显的躁意,“还有,你和柯谨,是什么关系?”
当然,他更想问的绝不是这些,却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紧追不放,不肯承认是因为自己心中惶惶,担心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郁酌没想到他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这样问了两句,对另一件事却避而不谈,下意识露出笑容,弯着眼睛捏了一下段煊的手心。
他说:“半路碰到了,他顺手帮忙。”
又回答第二句:“没关系,就是以前认识,现在不算朋友。”
三言两语,明明说的并不多,也根本算不上解释,这却是郁酌第一次认真解释这些事情,段煊神色松了松,心里压着的石头也缓缓落到实处。
这就够了。
半晌,他侧过脸来,看了郁酌一眼,少见地柔和又亲密地低声道:“这次怎么这么乖了?”
郁酌笑眯眯地不出声。
不远处,剧烈声响中,重物轰然倒地,之前留在基地里的部分幸存者被困在倒塌的房屋下,此时听到人声,声音沙哑地开始呼救,却引得丧尸开始躁动。
“这里好像有人……”
蒋自明和李桐时合力把死死压住出口的水泥板搬开,见他们好一会儿没能抬起来,段煊叮嘱郁酌在原地躲好,带着部分人上去帮忙。
哐当几声,重物与地面之间缓缓出现一道缝隙。
然而随着水泥板不断被抬起,周边的砂石簌簌往下掉,声音细碎,压在上面的一长段钢材也连带着向右侧移动,让被困在角落的丧尸挣脱了束缚。
饥饿已久的怪物瞬间涌出,郁酌正好站在离它们最近的地方,刚一转头,便听见段煊惊惧的声音传来。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