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前。
其实从离开安全屋, 在基地门口看见来者不善的郁还峥时,郁酌便远远打量他半晌,却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但紧接着, 瞥见对方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的表情, 他又收回视线,确实还是气的牙痒痒。
也是在那一瞬间,郁酌蓦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自他有记忆起, 郁还峥一直是他的监护人, 仔细算来, 这人的态度变化经历过几个不同的时期。
起初,郁酌年纪尚小, 几乎不太能记事, 就能隐约感觉到对方对自己明晃晃的恶意, 并不是简单浮于表面的憎恶,也不是表露在行为上的打骂虐待,而是毫不在意、漠不关心戏谑、观察甚至是研究。
这样的态度说不清维持了多久,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似乎是突然之间, 郁还峥变得有些不同。
——他似是改变主意,真的开始承担起‘严厉家长’这个角色。
但那也是郁酌最受不了的一段时间,对方就像是被看不见的东西追赶着,也可能是有某个他没发现的契机,总之,每天睁开眼, 等待他的除了训练还是训练, 严苛到让人难以承受,黑暗中的鲜血编织成长河, 稍不顺对方的意就会受到惩罚。
那一阵郁酌偶尔在心底怀疑,郁还峥是不是从研究数据里发现端倪,打定主意要把自己训练成手底下最锋利的武器。
为了逃避训练,他什么手段都用过,撒娇吵架装可怜,连装病也试过,最终的结果也只是立即被拆穿,没有任何作用。
就这样又是几年,他发现郁还峥好像再次改变了想法。
他逐渐放宽了约束,虽然对郁酌的生活不算特别上心,但除了在个别事情上很坚持,其他方面,可以说是有些溺爱他。
不管当时正处于叛逆期的郁酌闯出什么祸来,他也只是言语上敲打一番,却仍然是微笑着,处理事情时神情不见变化,显得心绪深沉,使得旁人根本无法窥见他的意图,手段比从前更加让人胆寒。
有人在背后讨论过:郁还峥这人,估计不管面对什么局面,都不会真的有勃然变色的时候吧。
郁酌悄悄翻白眼,心道其实是有的,比如很久之前,他不服管教,郁还峥其实也偶尔拿他没办法,被气得眉心直跳。
不过比起之前,郁酌倒是希望他一直保持这样的散养状态。
直到最近几年,变故发生,他发现郁还峥隐瞒了一些事情,关于他的父母。
郁酌打听了很久,翻来覆去想不明白,想要问个清楚,却始终得不出结果,两人的关系也因此一度闹僵,渐渐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于是他决定自己去查。
而老天似乎也在帮助他,没过多久,丧尸危机爆发,情形复杂,郁还峥那边也出了不少事情,几件事之中隐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郁酌趁着对方让他转移住处的空档,无声无息地溜了。
至此,他真正进入末世。
时至今日,郁酌知道,郁还峥和他父母之间没什么对错,而自己原本也不是在期待中出生的孩子,在他们眼里,自己的重要程度说不定还不如一份实验报告,他不会傻到因为这件事要和对方划清界限。
但他更清楚的是,对郁还峥来说,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作为特殊的实验品被留下,即使对方的态度一变再变,但不变的是,每隔一段时间,他都需要收集他的血液样本,日复一日从未间断。
郁还峥的实验进行了数十年,规模庞大,耗费无数心血。
即使后来逃脱时,他对郁酌穷追不舍,表面上说希望能够治好他,但最终支撑他行为的仍然是贯彻一生的X-03研究。
郁酌也深想过,退一步讲,即使郁还峥在多年的养育中对他有了一点感情——他当然不否认这点感情,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他不可能因为这一点点的可能性,去试探郁还峥的行为动向。
他向来怕麻烦,想清楚这些事,也知道了该作出什么选择。
不过……
喧嚣声中,郁酌站在原地眯了眯眼,思绪繁杂,耳尖被风吹得发冷。
各种记忆拼拼凑凑,无数块碎片重新涌动着合拢,拼凑成一块完整的镜面,倒映出对面人的身影。
砰!
子弹穿透皮肉的那一刻,空气也凝固一瞬,旁边的人被枪声震住,怔怔地循着声响看去。
段煊率先反应过来,来不及多想,两三步走到郁酌身边,将人拉到自己身后,以防对面突然发难。
“郁酌!你——”
很快,追上来的柯谨意识到他做了什么,神色一变,急促地冲上前,却被段煊冷眼挡了回去。
其他人也回过神,隐隐躁动,四处本就一直漂浮着血腥味,经久不散,这时候有人中枪,墙外的丧尸被声音气味刺激到,也嘶吼着愈发激动。
郁酌却不慌,低声对段煊说:“放心吧,没事。”
目光所及之处,郁还峥伤在大腿,并没有生命危险,被一旁的人扶住才勉强站稳,脸上血色尽失,但仍然冷静地吩咐人帮他处理伤口。
除了在受伤的那一刻吃痛皱眉,他神情中看不出恼怒,而是忍着冷汗再度出声。
他看向郁酌:“你说得对,我接受。”
嘈杂噪音几乎掩盖说话声,局面一片混乱,旁边的常旭也瞠目结舌,显然没意料到他们处理事情的方式,也没想到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但很快,旁边有人赶来对他说了句什么,他表情顿时变了变,情绪也明显松下来。
郁酌没注意来人说了什么,却也能猜出个大概,这是等到救兵了。
一个基地能壮大到一定程度,少不了各方面势力的支持,多重关系盘根错节,有人出手帮忙并不稀奇,因此常旭先前想尽办法拖延时间。
不过郁还峥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就像他之前所说的,他了解郁酌,郁酌也同样了解他。
他能任由这些事发生,就一定会有所准备,现在看来,就算是上面的人来了,不管谈判多少次,面对算计和深不可测的利益,他们最终的选择也只会是合作。
这也是郁还峥的另一个目的。
郁酌撇撇嘴,心想这人真是心机深沉,只打伤他一条腿有些亏了,但也只能这样。
毕竟对方要是死了,说不定以后他真得变成丧尸。
他可不想看到几年之后,明明自己变成毫无意识的怪物,还要被段煊偷偷摸摸养在家里的画面。
太变态了。
思来想去,他轻轻点头:“我们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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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剧总有结束的时候,纠缠在一起的各种利益牵扯也总会被理顺,走向一个有人满意也有人被迫满意的结局。
郁还峥步步紧逼,常旭也不是会服软的人,闹不好了真鱼死网破,双方最后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只能在交涉下选择各退一步。
而郁还峥之前采用雷霆手段进行逼迫,除了为样本,在某些程度上也是想逼出常旭背后的人,现在谈妥了,握手言和,常旭虽然气不过,但从之前基地的情况看来,他独吞样本也不会有收获,只能忍了。
毕竟不管多大的冲突,他们最大的敌人始终是丧尸。
在病毒不断的改造下,世界摇摇欲坠,怪物占据大面积的生存空间,地面塌陷,气候异常,毫无规律的天灾和混乱的社会秩序一点点冲击着人类的生活。
为了研究,郁还峥逐渐把势力迁移过来,重启实验室,并时刻关注着郁酌的情况,基地也不断接收新的幸存者。
连续几个星期,段煊都在因为药剂的事情忙前忙后,整个人瘦削不少,侧脸轮廓分明,胡茬也愁得直往外冒,成天脚不沾地。
郁酌倒是无所事事,只是需要定时检查身体——以及被扎针。
傍晚,日暮西山,屋内的光线缓慢后退至窗沿。
隐约听见楼下的脚步声,郁酌缓步到窗边,拉上窗帘,眼看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而后熟练地上床,缩进被子里,装出熟睡的模样。
下一秒,门被轻声打开。
微光泄进来一缕,又立即顺着门缝撤回去,室内只剩下起伏的呼吸声。
郁酌没睁眼,却能感觉到段煊放缓脚步,走到床边,伸手时衣服摩擦出声响,窸窸窣窣半晌,额前一凉。
对方在测他的体温。
带着寒意的触感转瞬即逝,等了一阵,他却始终没感觉到对方后续的动作,只能压着情绪,希望他赶紧走,最好忘记今天还要打针,就这样混过去最好。
郁酌努力听着,寂静中,段煊似乎一直在旁边站定,目光落在他脸上,暗含打量,像是在观察他是不是真睡着了,在黑暗里格外灼人。
等了又等。
半晌,他终于听到对方小声说了一句:“睡着了?”
紧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本来想着等会儿出基地办事,可以一起去外面透透气,既然已经睡着了,那就算了吧。”
?
没等郁酌细想,话音落下,一串脚步声后,门锁咔哒一响,房间里顿时没了动静,安安静静,什么也听不见了。
??
什么算了。
郁酌急了,眼睛先是睁开一条缝,见人确实走了,立即翻身坐起来,被子堆栈在手边,捂了半天的暖和气也慢慢冷却,想要下床又有些犹豫。
然而下一秒,“咔——”
门再次被打开。
郁酌一抬头,就看见段煊倚在门边,半笑不笑地盯着他看。
“……”
看来丧尸病毒让他连脑子也退化了,这么拙劣的戏码也会被骗,郁酌暗暗找补,又心生怨念,压着眼皮,没说话,只闷不吭声地回望过去。
“这可是你自己醒的,别想和我发脾气。”
段煊捏捏他的脸,一靠过来,风尘仆仆的气息就将人笼罩住。
他连衣服都还是昨天那一件没换,周身萦绕着极淡的血腥味,脸色疲惫,手指没什么温度,指腹粗糙,眼中却带着笑:“好消息,药有进展了。”
见躲不过,郁酌安安分分地被按住扎针,又忍不住开口追问对方之前所说的:“真的要出门?”
“当然是真的。”
药剂量少,全注射完也就几秒钟的事情,结束后,郁酌重新活蹦乱跳:“我们去哪儿?”
“对了,有什么进展?我还要打针多久啊,还有那个体检,真的很麻烦。”他话语不停,被督促着加了件外套,总算出了房门。
段煊一路回答他的问题,领着人去开车,两人路过办公楼,从窗户看见里面还亮着灯,段煊又脚步一停。
“有点事,先上去看一眼。”
刚走到门边,说话声就清晰地传出。
“早说了这样行不通,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常旭猛一拍桌子,大幅提高的声音从门缝一字不漏地钻出来,显然正在想尽办法说服坐在对面的人。
郁酌听乐了,却也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之前说过一笔勾销,他却并不打算和郁还峥有更多接触,顶多见面点个头,其他的就没什么必要了。
但尽管是这样,他也很乐意见对方被怼,压低声音,看热闹道:“又吵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