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钢材与水泥板摩擦声的那一瞬间, 段煊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对,神色倏地变了,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
如果不出意外, 郁酌站在那儿原本不会有任何危险, 可偏偏他身旁是倒塌后胡乱堆积的水泥钢筋。
承重墙倾斜着压在转角墙边,正好形成一个三级区,看起来牢固安全, 却随着其中一块钢板的抽出变得摇摇欲坠, 下一秒就要垮塌。
其他人不是在另一边帮忙搬东西, 就是在周围清理不断朝这边靠近的丧尸,就连离郁酌最近的余思莹实际上也足足相隔了数尺, 看见这一幕, 她瞳孔微缩, 失声道:“郁酌!”
与此同时,更让人没想到的是,之前杜万虞在基地内多处造成爆炸,不仅只是困住了居民,连带着把游荡的怪物也压在墙下的空隙中, 它们出不来,却一直存活着。
此时失去阻拦,数十只丧尸摸索到出口,手脚扭曲成诡异的弧度,缓慢地前行,喉间不断发出嘶吼, 只要稍微一伸手, 尖利的指甲就能划破郁酌的脖子。
腥气扑鼻,让人作呕。
郁酌其实有点走神, 眼皮低垂着站在墙边,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冷得手心有些没知觉了。
转过头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只看见段煊陡然变得凝重的眼神,对方眉头紧皱,往日里处变不惊的表情在这时显得格外慌乱,瞳孔中似乎映出他的影子,明晃晃的,情绪灼人。
再一偏头,郁酌便正好直面近在咫尺的怪物,丧尸张开满是鲜血的嘴,淌着涎水,露出里面锋利的尖牙,气味一言难尽,似乎下一刻就能把他撕碎。
太臭了。
腥气扑了满脸,郁酌呼吸一窒,神色不明地顿了顿。
另一侧,蒋自明正在搬开石块,抽不开身,听见这边的动静,看过去后面色一变,在心里骂了句什么,暗道坏了。
生死关头,哐当一声闷响,蒋自明不忍地闭眼,祈祷郁酌能撑住一会儿,却又十分清楚,对方平时一阵风都能吹倒,闻到一点血气就脸色煞白,说不定——
再说了,这么多丧尸,就算是换做自己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然而下一秒,蒋自明听到身旁传来响动,睁眼就看见段煊手上力道加重,将水泥板搬开,极重的钢材狠狠砸在地上,霎时间烟尘四起。
对方身上的伤口也在剧烈的动作下缓缓渗出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段煊心跳都停了一瞬,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眼睁睁看着郁酌被淹没在尸群中,脑中空白,随即周身瞬间涌动起极深的恐惧感,对伤口处的疼痛毫无所觉,他手上磨破了皮,泛起钻心的疼,却丝毫没有停顿地赶去郁酌身边。
是他不够周全,刚才应该留个人在那儿守着,又或者不该让郁酌站这么远,现在眼看着要出事,他心底猛地一沉,急得火烧眉毛,又想不出办法。
郁酌身后是砖瓦砌成的墙壁,在爆炸中勉强保留,被塌下的重物砸中,墙灰落下,砖墙从最中间开始塌陷,水流般倾泻着彻底垮塌,失去支撑的建材也随之继续下压,尘土飞溅,几乎能把郁酌埋进去。
“段……”
郁酌瞥见段煊的神情,顿住一秒,也明白对方的担心,正想开口说其实自己能解决,身旁的丧尸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嗬嗬地朝手臂咬下来。
他压了压手腕,半秒钟不到的时间,见四周的丧尸饿虎扑食般涌上来,带着腐臭的血也滴滴答答往下淌。
一抹深褐色干涸在白皙的皮肤上,湿润黏腻,郁酌忍不住嫌弃地蹙眉,视线低垂。
事发突然,他来不及拿一直带在身上的短刀,看着内脏裸露,血块凝固的怪物,指尖动了一下,抬起手。
“咔嗒。”
郁酌扔开手里没了声息的丧尸,紧接着就被攥住手腕,从簌簌掉落的砖瓦下被挖出来。
下一刻,他的视线突然黑下来,立即被段煊护在怀里,温热的气息环至周身,将血腥味隔绝,又躲开不断垮塌的破碎墙块。
灰尘扑了满身,却被对方尽数挡住,混乱声渐歇。
丧尸四散着涌开,安置好围困其中的居民后,其他人也反应过来,拎着武器去处理周围的怪物,几秒钟不到,一切就已经落定,尘埃滚滚,众人的心却高悬着。
“……段哥。”
郁酌腰侧被紧紧环住,整个人嵌进段煊怀里,于是难耐地动了一下,说话的声音也闷闷的,正想要开口,却清晰地听见对方嘈杂的剧烈心跳,喧嚣地撞在耳廓边,昭显出本人不安的思绪,于是动作微停。
静了一瞬,郁酌喘了口气,微微侧过头,刚抬起眼,又瞥见即将倒过来的钢制防护栏,下意识抬手去挡,而后又被段煊拉开一段距离。
蒋自明着急忙慌地赶来,踩着堆满碎石块而起伏的地面,被灰尘呛得咳嗽两声,刚掀开挡在面前的丧尸,便听见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脚步也不由得顿住。
不是——
他眼睁睁地看着郁酌伸手,抵了一下看着有百来斤重的钢板,紧接着,手肘微微用力,完全感受不到重量似的随手一推。
即将压下的防护栏就立刻被推开,地面砸出一个坑。
上前一步,尘土散去,蒋自明看见钢板上明显凹下去一块,似乎遭受到什么猛烈的攻击,不由得沉默。
“……”
段煊也侧了侧身,皱着眉,神色也是紧绷的,思绪几乎凝滞,没意识到不对,眼眸黑沉,晕染开深不见底的暗色,手上力道没松,先去检查郁酌的脖颈,又卷起袖子看手臂,小腿——
干干净净,没有一点伤痕。
他心绪烦乱,仍然不放心,急切道:“没事吧,有没有哪里被咬到?”
郁酌眨了眨眼:“我没事。”
他站起身,几秒钟前倒在脚边的丧尸也随之往地上滑落,咚的一响,脑袋和身体几乎脱了节,一双泛黄的眼睛睁得极大,半张脸皮腐烂着还在流血,头骨下缓缓淌出黏腻的液体,似乎有些开裂。
蒋自明忍不住瞅了一眼脚边的丧尸。
头骨碎了。
???
始作俑者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冻着了,耳尖是红的,一副对此毫不知情的模样。
如果忽视对方满手的血,的确完全看不出来,刚才是他一手干碎了丧尸骨头。
蒋自明傻眼,看看凹陷的钢板,又看看丧尸,喃喃:“我操了。”
郁酌什么时候变得——
察觉到气氛凝滞,段煊也终于意识到什么,视线微微转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手边便传来轻微的重量。
郁酌垂下眼,感受到黏腻的血液从指缝间滴落,浓稠而泛着黑色,被熏得受不了,向段煊身边靠了靠,看起来似乎心有余悸,显得神色惊慌。
“刚才吓死我了。”
他脸侧沾上一小块脏污,眼眸却是润亮,顿了片刻,又继续开口,手指在鲜血的映衬下白得晃眼,可怜巴巴道:“段哥,这些血好脏啊,能不能先洗个手。”
霎时间,段煊其他想法就短暂被堵了回去,只能先解决眼前的事。
他用衣角擦了擦郁酌的双手,应声道:“好,先忍一会儿。”
其他人:“……”
?
刚才那一幕是他们看错了不成?
我操。
蒋自明叹为观止。
-
天晴。
危机暂时告一段落。
基地紧急修复中,不时有人扛着木材油漆从楼下路过,谈话声阵阵,被密封的窗户挡在屋外,只能听见极其细微的模糊声响。
房间里。
窗帘厚重,已经是上午,却一点光线也透不进来。
郁酌半张脸陷进被子里,睡眼惺忪,于是在听到桌上的收音机开始喋喋不休时,禁不住捂住耳朵,却还是很快就没了睡意。
广播员:“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见没人理,他又接着说:“对了,我看这几天都没下雪,快要开春了,你们是不是再过几天就要继续上路了。”
“你身体已经恢复了,也算是行动自由,还记得答应我的事情吧?有个地方需要你去一趟。”
“你怎么不说话?又睡着了?”
“……”
安静不到几秒,广播员再一次出声:“那什么,提醒你一下,全职保姆来了。”
他话音刚落,紧接着,敲门声响起,对方沉稳地敲了三下门,安静中,好一阵没等到回答,似乎有些不耐,力道加重,又是短促有力的三声。
郁酌彻底醒了,缓慢地拉了一下被子,盖住脸:“进来吧。”
“醒了还不起床?”段煊进门时,只看见床上裹着一个蛋卷,脑袋被挡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见漆黑的发顶。
“没有,还没醒。”
郁酌挣扎片刻,还是被拉着坐起来,被角卷成一团,热烘烘的,耷拉着眼皮,下一秒,哗啦一声,他就强光的刺激下眯了眯眼。
段煊拉开窗帘,光线洒进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已经要中午了。”
他站在床边,熟练地给郁酌套上外套,外面温度还是低,窗沿凝结着寒霜,隐隐反光,于是仔细给对方系好围巾,推进卫生间洗漱。
郁酌洗完脸,睡意消散,却听见段煊倚在门边开口,语气隐隐带着几分怪异。
他说:“你要是再不下楼,有人就要心里着急,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去找他了。”
郁酌:“……”
那天之后,柯谨也被他们一起带回了基地,众人商量了一阵该怎么处理他,最终没个结果,又觉得把人放了太便宜他,决定暂时让他留在基地里干活。
而就在把人留下的第二天,在看见柯谨数不清第多少次凑过去,想要找郁酌说话时,段煊立刻就后悔了,脸色沉沉,恨不得让人连夜离开,却说不出口,只能在这个时候暗戳戳地抱怨。
郁酌挂好毛巾,透过洗手间的镜子看了段煊一眼,瞥见对方手上已经快要痊愈的疤痕,目光微转,又落在黑色手套上。
他笑了一下,没搭话,只问:“你要出去吗?”
段煊神色微敛,点头,又深深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对,你和我一起。”
半小时后,两人已经出了基地。
雪融化大半,基地附近的丧尸被清理干净,残留着腐烂的尸体和血迹。积雪零星地散落在地面上,碎光冷白,交织着泥泞斑驳,枯枝落叶混杂其中。
走了半晌,段煊跨过斜坡,习惯性地拉了郁酌一把,好一会儿才开口,却是提起正事:“杜万虞没救回来。”
郁酌闻言一顿。
这几天来,两人都没提起这些事情,是因为太忙,也是段煊刻意没问,基地里其他人也好奇的不行,直到昨天晚上,埃尔维突然找上来,说是要找杜万虞。
其实就算对方不出现,郁酌也找过她几回。
他看过了段煊带出来的那份资料,也更加确认心中的怀疑。
——在地下实验室看到谢衷的状态时,郁酌就明白他也被郁还峥注射了药剂,所以后来多带了一份解药出来,可看着对方体力恢复如常,他却突然发现不对劲。
谢衷在药剂的作用下四肢无力,是从早到晚毫不间断的虚弱,可自己却只有在特定的时间里才会因为药效发作而感到疼痛,为什么会不一样?
除此之外,郁酌也清楚地知道,末世以来所有人的身体素质都或多或少得到提高,其中最显著的作用是伤口的愈合速度加快,这一点却在他身上没有任何体现,也正是这个原因,刚加入段煊的队伍时,他腿上的伤硬生生拖了好一阵才痊愈。
还有更多其他细节,比如在末世之前,他从来没有生过病,训练时体力耗尽也远远比其他人慢,学东西的速度却很快,郁还峥不断提高他训练的难度,郁酌却每一次都扛了下来……
但杜万虞神志不清,不管郁酌怎么问她,都得不到回答,也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埃尔维拎着一个麻袋出现。
他把袋子解开,里面居然是一只小丧尸的尸体,是个女孩,脑袋正中间有个弹孔,不知道死去了多久,肚子却鼓鼓囊囊,看起来没怎么挨过饿。
看到小丧尸的第一眼,杜万虞就崩溃了。
等其他人发现异常时,她血都要流干,以这时候的医疗条件,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的。
埃尔维似乎就是专程来做这样一件事,东西送到,他转身就出了房间,看见等在一旁的郁酌,又冲他笑:“你那天答应我,会告诉我郁还峥的实验室在哪儿,还记得吧?”
郁酌蹙眉:“你现在过来,就是为了逼死杜万虞?”
对方摇头,摊了摊手道:“你不懂,我是在帮她,这就是她想要的。”
这是不是杜万虞想要的郁酌不知道,但他知道,这边的线索断了,自己又要费功夫重新找答案,不禁气急。
他们嘀嘀咕咕一阵,段煊冷脸看着,等了又等,还是忍不住隔开两人,走上前把人拎走,睨他一眼:“有什么好聊的,说这么久?”
–
听到杜万虞的死讯,郁酌不意外,却还是沉默半晌。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来,早知道会这样,当时应该拦着埃尔维。”
山间小路曲折,温度回升后,阳光也带上热度,郁酌扯了一下围巾透气,一抬头,却看见段煊脚步顿住,正注视着自己。
“怎么了?”
段煊皱眉,始终警惕着周围的危险,接着又垂眸,嗓音淡漠:“埃尔维对你不怀好意,你以后离他远一点。”
“还有——”
他压了压眉,侧脸轮廓分明,阴沉沉的,神色显出几分躁意,又说:“柯谨也是,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明天就让他回去。”
郁酌眨了眨眼,笑了:“你因为他们不高兴?”
没等他回答,瞥见段煊沉郁的脸色,他凑近一些,半是开玩笑地说,“你很在意我和其他人的关系啊?”
云层散去,金光跃动在发梢和肩头,将他的眼眸也晕染的更浅。
气氛陡然一静,风声听不见了。
郁酌又上前一步,没在意身侧摇摇晃晃靠近的丧尸,笑眯眯地看向段煊,故意似的,再次问出那个总是被对方否定的问题。
“你吃醋了吗,担心我吗,还是——”
“对。”
然而这次有所不同,段煊视线微转,利落地抽刀,处理掉缓缓走过来的怪物,将郁酌拉近一些。
他扬了扬眉,明明对方问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却答非所问,语气似是寻常,聊起极其普通的事情一般,其中又藏着难以捉摸的情绪。
毫无停顿,十分突然的。
他低声说:“对,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