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 一个是满肚子阴谋诡计的笑面虎,另一个看着正直,其实脾气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 争执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这段时间以来, 大到实验研究方向,小到一件日常事务的安排,他们都能起冲突, 导致各项进程一拖再拖。
这次也是一样。
对视一眼, 郁酌拽了一下段煊的衣摆, 两人站在门外继续听,虚掩的房门内, 常旭也还在劝对方:“真的, 我从一开始就提醒过你,
你设想的那种效果我们根本不可能做到,甚至最后会起反作用
——以现在的技术,病毒和人体基因完全没办法进行融合,更不用提你说的进化,即使有个例暂时起效果, 最终也只会走向崩溃,就像……”
说到这里,他的话语下意识顿了顿,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所以我觉得,还是就按照我说的办, 彻底根除才是最好的选择。”
话音落下便是一阵寂静, 似乎经历了片刻思考。
半晌,郁还峥终于出声, 却是说:“行了,你有功夫说我的想法行不通,还是先把基地里这些烂摊子收拾收拾吧。”
他这话一说出口,谈话算是彻底跑偏了。
“你还好意思提?”一阵拖拽椅子的声响后,常旭站起来,声音隐隐冒火,“这都是因为谁?”
“你是指那些无征兆的变异者?”
窸窣几秒,郁还峥大概是换了个坐姿,不以为然道,“这件事,你该不会是想算在我头上吧,说清楚啊,他们感染病毒和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语气无辜,“是你自己贪心,非要带走地下实验室所有实验体,还放任自己手底下那些蠢货破坏培养皿,这才导致他们成为病毒携带者。”
“后面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以当时的情况,你明显是知道有问题,居然完全没打算叫停,办事也粗糙,难怪后来会出事。”
“你——”
话语一噎,常旭喉头哽住,也知道是自己理亏,事实上这些决定不是他一个人能控制,大多数时候受制于人,也确实是哑口无言。
但他质问的明明不是这回事。
又是一顿争执,渐渐地,里面声音终于低了下去,不太能听得见了。
郁酌靠在墙边,颇感兴趣地听了一会儿,又很快就觉得无聊,慢吞吞地转过头。
见他们一时半会还不打算结束,段煊也没再继续等下去。
他上前半步,趁着里面的话题暂缓,屈指敲了一下半掩的门,打断他们:“不好意思。”
声音骤然停歇。
半晌,看清站在门口的人,常旭先是沉默几秒,很快就轻咳一声,正色道:“有事进来说吧。”
他们要谈的事情大概关于基地或病毒,郁酌当然不会想跟着进去,在听见段煊敲门时就溜达着下了楼。
原本他打算就在楼下等着,谁知待了没多久,杨茴从这边路过,见他无所事事,先是问队长去哪儿了,接着想了几秒,笑着提议:“其他人刚出任务回来,正要一起吃饭,你要不要来?”
仔细算一算,他们似乎的确很久没有整整齐齐地聚在一起了——准确地说,是郁酌常常缺席。
听她这样说,郁酌眼睛亮了亮,心道段煊那边不知道多久才会出来,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傻等,没犹豫地说好啊好啊,留了句话便和她一起离开。
天色很快灰暗下来。
整座基地亮起夜灯,大门前的探照灯扫过每一个角落,点燃黑暗,以此抵御未知的危险。
饭厅中热气弥漫,余思莹,蒋自明,汪和等几人都在,正热火朝天地胡侃。
见郁酌来了,蒋自明下意识就朝他身后看了一眼,见只有杨茴一人,意外极了。
他挤眉弄眼地怪笑一声:“难得啊少爷,队长今天怎么舍得放你一个人出来了?”
郁酌也笑起来,在桌边坐下,接过对方递来的水:“什么叫放我出来,他可管不了我。”
这话蒋自明是信的,毕竟这么久以来,他们两人待在一起,队长一直被拿捏得死死的,不禁啧了一声。
然而在开饭时,在蒋自明围着桌子倒酒,看见郁酌也举着杯子伸出手后,顿时苦起脸:“祖宗,他虽然管不了你,但肯定能管我们,要是你喝的东倒西歪的回去,队长非削死我们不可。”
郁酌眼尾微微一抬,冷白的脸也因为热气显出几分颜色,闻言,手却没收回去,反而更往瓶酒凑,“瞧不起谁?你们都喝趴了我也不会醉。”
一听他这话,旁边汪和倒是先来劲了,末世前花天酒地的斗志被激了起来,热血上头,哎哟一声,习惯性一拍桌子:“喝!让他喝!”
余思莹掰正他的脑袋:“喝什么喝,郁酌的身体情况你不知道吗,喝出问题怎么办。”
“我真的能喝。”郁酌坚持不懈地举着杯子,可怜巴巴,“没问题,放心。”
“真的可以?”余思莹目光怀疑,绕了一圈后看向杨茴,朝她确认。
杨茴:“可以是可以……”
汪和:“这不结了吗,给他喝吧。”
争来争去,没办法,这酒最终还是让郁酌如愿以偿地喝上了。
余思莹用手指比划出一段距离:“只能一点点。”
郁酌立刻点点头。
桌上几人话都不算少,吃饭间,很快就乱七八糟地聊了起来,话题从白天出任务时的琐事跳到最近天气很好,又跳跃回末世之前各自的生活。
灯光明晃晃地映照上桌面,色调偏暖,半透明的玻璃反射出模糊人影。
汪和就坐在郁酌旁边,半晌,不经意地瞟他一眼,下意识就想起来一件事。
两人刚认识时,郁酌在商场楼顶发现了他,他也得以从丧尸群的围困中逃生。
当时他就隐约觉得对方眼熟,心中有所怀疑,只是很快就被他的一句“父母双亡”打消了念头,半夜还坐起来想自己真该死啊。
然而直到和郁还峥碰了面,又经历了之后的种种事件,汪和就是想装傻也不得不明白过来——自己当时还真没认错人。
“哎。”
他戳戳郁酌的手臂,心里想着,就把话问了出来,“我们以前就见过吧,你那时候干嘛不承认……”
“没什么好说的。”
见他问起,郁酌也不意外,眨了眨眼睛,表情不变地补充道,“再说了,我也没骗你啊,我爸妈真的去世很久了。”
汪和:“……”
这能一样?
他张了张口,又顿住。
一时没话说了。
其他人也注意到他们的对话。
蒋自明乐了,问汪和:“你们以前真认识啊?”
“少爷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话一出,汪和却又是一顿,像是被对方问住了。他表情难言地变了变,欲言又止好半天,心里默默道,那可是大不相同啊。
郁酌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没说话,只笑眯眯地看他。
被他这样一盯,汪和干笑两声,原本模糊的记忆陡然间变得清晰。
气氛到这儿了,他酒意上头,恶从胆边生,低声说:“他那时候可比现在难伺候多了,真的,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就容易多了。
“你们是没见识过,就我们认识的这一大圈人里,根本没人敢招惹他,一点不顺就能闹得人仰马翻——”
汪和的话一点儿没夸张。
末世之前,郁酌正处于盛气凌人的青春叛逆期,打扮招摇,处事也招摇,整个人看一眼就极具攻击性,又让人移不开眼睛。
不对。
说着说着,汪和又发现了什么,迟疑间看了郁酌一眼,正好对上对方的视线,猛地惊觉——他好像现在也是这样。
灯光柔和,几缕浅色倾洒至脸庞。
郁酌眼睑下投射出小片阴影,他语调不满:“干什么干什么,也没有这么严重吧。”
说实话,郁酌觉得自己以前性格也挺好的,和现在没区别。
他扬起眉,半真半假道:“那些人有事求我,所以讨好我,不付出点什么就把事办成了,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汪和被他这幅神情晃了一下视线,思考之下,居然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有道理。
操。
话题很快被带了过去,而另一边,段煊这一进去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暮色沉沉,终于过来接人。
刚一进屋,他视线移动着四处寻找,下一秒,一个满身酒气的人影就扑进怀里:“段哥。”
“来晚了,抱歉,没想到会耽误这么久。”
和其他人打了声招呼,段煊扶了郁酌一把,刚背过身,对方就熟练地用手环住他的脖子,带着热意的,沉甸甸的重量压上来。
周身树影模糊,路灯明灭,月色洋洋洒洒地铺满路面。
屋里的暖气蒸得人脸热,直到出了门,温度才逐渐散去,郁酌眼眸润亮,沾染着酒意,连苍白的皮肤也有了生气。
“怎么喝这么多?”
呼吸扫过颈侧,段煊背着他,语气带上几分笑,微微偏过头,“喝醉了吗?在你完全好转之前,不能再喝这么多了。”
“没有。”
郁酌小声和他咬耳朵,“喝什么醉,我千杯不醉。”
说是千杯不醉,他嘀嘀咕咕了好一阵,然而还没等回到房间,就已经逐渐昏昏欲睡。
除了偶尔睁一下眼睛,直到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塞进被窝里,郁酌都十分安静,眼皮沉重地没再提什么要求。
-
翌日一睁眼,时间已近中午,两人收拾一阵,终于按昨晚约定的出了基地。
这段时间温度骤升,热烈的光线透过车窗扫进来,亮处隐隐发烫。
车速不快,郁酌靠着椅背,向后躲避强光,接着偏了偏头开口:“段哥,我们要去哪儿?”
“先去附近的几个基地。”
情况在不断变化发展,随着活动空间压缩,丧尸病毒总会逼着人们重新走到一起,建立新的秩序和关系。
联系其他基地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和从前的争夺与侵占不同,而是真正的资源交换和合作。
“常旭已经和他们约好了,这次只是先了解一下情况,不会久留,不过以后就说不定了。”
“懂了。”
郁酌余光瞥向窗外,笑起来:“打好关系呗,以后他们两个再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就可以找人举手表决了。”
路途较远,两三句话后,郁酌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小玩意。
是一个从废弃商场淘来的老旧相机,之前他身体状况最差的那段时间,段煊三天两头带点什么东西回来,他都不太提得起兴趣。
除了这个几乎已经被时代淘汰的东西。
“段哥,给你照张相。”
周围都是荒山草地或稀疏的人家,一条大路望不到头,车辆飞快地穿行而过,尘土飞扬。
郁酌微微后仰,举起相机,镜头瞄准,将对方的侧脸框进四四方方的屏幕里,弯着眼睛招呼一声。
段煊也配合地没再有大动作,快门声后,却好半天没听到对方的声音,余光看向身旁:“怎么?”
“帅。”郁酌吐出一个字。
闻言,段煊一愣,随即压了压眉,很轻地笑了一声,半晌,减下车速,缓缓将车停在路边。
他拿过相机往前翻,除了最新的这几张,其他全是郁酌各种时候的留影。神态动作各不相同,但不变的是,他永远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将鲜活的情态保留下来。
“小段哥哥,你好上镜。”郁酌凑过来,“以后多给你拍。”
段煊却觉得,郁酌才应该更多地出现在镜头下,无论是光鲜的、日常的、撒娇的、无精打采的、神采飞扬的。
都是值得被保留下来的珍贵时刻。
两人重新上路,车轮轧过因干燥而开裂的路面,飞驰间卷起尘埃,千疮百孔的汽车伴随喧嚣而具年代感的车载音乐,有人开口:“太老土了,能不能换一首,”于是短暂安静后响起新的曲调。
路边趿着脚的丧尸被噪声惊扰,张望着,缓慢向前移动,随即被一枪结束早该停止的生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