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掉下山崖第四天的时候,赵景崇带回了一只肥硕的大白兔,通体毛发雪白,没有一点杂质,漂亮极了。
陆长郁已经好几天没吃到肉了,一看到这只兔子就眼睛发亮。
他连忙把大白兔接到怀里来,爱怜地抚摸着兔子柔顺的毛发。白皙的手指埋在松软的毛发里,被衬得白到发光。
“好可爱的兔子。”陆长郁亲昵地把它捧起来,对上兔子一双无辜的黑豆眼,馋得口水都快留下来了。
也不嫌野兔身上有一点难闻的草木气味,手架着兔子的腋下,几乎快把脸都埋到它毛茸茸的肚子上。
陆长郁弯着眉眼轻轻笑了。
他本就长得好看,在昏暗的洞穴里,一双黑亮的眸子仿佛盛了碎星,发着光,更加光彩夺目。
赵景崇定定看着他的笑颜,半晌没有说话。
“喜欢就先养着吧。”
他本意是想给玉儿打打牙祭,不过看玉儿那么喜欢这兔子,大概是不忍心自己杀了兔子吃肉的。
而且这只兔子也确实可爱乖巧,就和他的玉儿一样。
陆长郁脸上的笑差点僵硬了,他都快馋死了,这臭男人不让他吃?
要是身边的人是闻人征或者闻人修诚,他早就甩脸子发脾气了,不过他如今还要仰赖玄崇,到底有些顾虑。
忍下胸口的郁气,陆长郁将兔子放下来。
那只兔子也不跑,好像知道这里唯二的同类就在身边似的,蜷在陆长郁腿上瑟瑟发抖。
赵景崇对它倒挺好,还特意为它找来了新鲜的苜宿草,偶尔还分一枚野果给它。只是兔子明显更喜欢陆长郁,总是黏着他,反而不亲近给他喂食的赵景崇。
有时候还要趁喂食时咬他一口,赵景崇也不恼,仍然每天给它采新鲜的草料吃。
还时常抽空用碎布沾了水,给兔子擦一擦毛发,连掉下的绒毛也要收集起来,显然十分喜爱的样子。
这令陆长郁有些意外。都说对动物友好的人,心肠也坏不到哪里去。
那要是日后男人知道自己骗了他,应该也不会怎么报复自己吧?
因着这份考量,陆长郁对赵景崇也没那么警惕了。他一贯骄纵,以前被父兄宠着,后来父亲去世哥哥也待他不差,就是到了闻人府,也都是骄养着他。
脾气早被惯坏了,现下觉得赵景崇是个软柿子,就不自觉开始拿捏、使唤他。
“玄崇,我饿了。”
“玄崇,腿好疼,快给我揉一揉腿。”
“玄崇,我好冷,快来暖被窝!”
“玄崇……”
他拿出少爷脾气来,赵景崇却不生气。在赵景崇眼中,颐指气使的玉儿远比前几日里胆怯、畏惧他的模样更鲜活动人。
而且玉儿一声声叫他的名字,那么柔软细弱的嗓音,明明就是在和他撒娇。赵景崇听得骨子都要酥了,哪里会觉得被冒犯。
其实陆长郁叫谁都这样,身为江南人难免有些口音。平日里端着的时候还不显,到了私底下,那股绵软的吴侬软语就挡不住了。
赵景崇身为皇帝没做过这些伺候人的活,偶尔做得不好,还要被陆长郁瞪一眼。
一双凤眸水波流转,接着那两片丰润的红唇一抿,就撇过头不看他。
竟然敢给堂堂皇帝甩脸子。
赵景崇却还得苦恼要如何哄他,没有半分皇帝的架子。
他一边照顾着陆长郁,一边还得养着那只大白兔。两只小可爱都被他养得精神奕奕。
每次一身寒露的从外头回来时,看着在洞口翘首以盼的漂亮美人,怀里还抱着和他如出一辙的白兔子,赵景崇就不禁心软。
“我回来了,今天已经差不多把山谷探了个遍。”赵景崇已经习惯了回来后和他报备行程。
有时候他会有种错觉,他们仿佛不是一同掉进山崖下、才认识几天的陌生人,而是一对恩爱的寻常夫妻。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丈夫在外头奔波了一天,然后被早早守在家门口的妻子迎接,晚上两人再一起相拥而眠。
至于那只兔子,就算作半个宠物和半个孩子吧,也算是两人共同养育的生命。
这种感觉,赵景崇很喜欢。对于他这样凉薄的人,这种感情实在令他着迷。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着,要是他们可以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
第五天傍晚,赵景崇带着新鲜的苜宿草回来时,才知道那只兔子差点逃跑。
“大白这两天明明挺乖的,大约是玩腻了就想跑了,又或许是看到哪只母兔子,被勾走了一颗心吧。”
陆长郁对此没有什么感触,不过好歹养了两天,也起了名字,多少也有了点感情,不舍得把兔子吃了,就想着干脆把它放掉好了。
但赵景崇却不肯,用一根藤条把兔子的右腿拴了起来,那只兔子被吓得两腿乱蹬,对他又踢又咬,雪白的绒毛掉在脏兮兮的地面上,被弄得发灰,他却一脸漠然地把兔子结结实实捆起来。
“为什么要绑着大白?”陆长郁诧异道。
“大白很可爱,玉儿喜欢,我也喜欢,怎么能让它逃跑?”
赵景崇回答得很坦然,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既然喜欢,就绝不能让它逃,死也要死在我身边。从它接受我给的食物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是我的了。”
陆长郁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仿佛自己也被囚禁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了。
他口中说的是兔子,陆长郁却总觉得,他似乎在说自己。
“玉儿同这只兔子一样可爱。”
这不是赵景崇第一次这么说了,之前他都不以为意,只是如今再次听到这句话,陆长郁莫名觉得脊背发凉。
“……我才不是兔子。”他是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像那只兔子一样,被赵景崇用藤条缠住腿呢?
赵景崇笑道:“是啊,玉儿又不是这只兔子,不用绑住腿也跑不了的。”
他眼神微微一瞥,看向陆长郁那一双无力的腿。
兔子尚且能跑,可他的玉儿没了腿,自然不会背叛他、弃他而去的。
陆长郁被他这一眼看得直发毛,他浑身僵硬,仿佛一只被野兽盯上的柔弱小动物,随时会被觊觎他的野兽吞噬。
第六天下午,陆长郁独自守在洞口。他那只兔子昨晚就咬断藤条跑了,如今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只是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就是在洞口被风吹得发冷,也不愿意到里面去挡挡风。
空气中隐隐飘出一股烤肉的香味,地上放了几片叶子,放着一只焦香酥脆的烤肉腿。
赵景崇昨晚忽然离开时,他还以为赵景崇是要去抓回兔子,却不想他空着手回来,冷着脸说了一句“心野了,就是绑也绑不回来”。
当时陆长郁困得厉害,就没有多想,以为兔子跑丢了,他没能找回来。
结果第二天就看到身边多了只烤腿,赵景崇递到嘴边让他吃,陆长郁只闻了一下,就觉得作呕。
他一把将赵景崇推开,呕得脸色青白。
“我不吃!”陆长郁实在不明白,他不是很喜欢那只兔子吗,明明前几天还把它视若珍宝,好吃好喝供着,现在忽然就狠心要吃了它。
这就是赵景崇的喜欢吗?
看他的反应,赵景崇就知道,玉儿知晓这肉是什么肉了。他也不再强求,嘱咐玉儿乖乖待在山洞里,随后就离开去找出路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于赵景崇而言,他的一生中,背叛和欺骗远比喜爱的分量更重。
他喜欢那只兔子,可兔子想要逃跑,就是背叛了他,背叛就要受到惩罚。
所以赵景崇亲自杀了他颇为喜爱的兔子,一如他杀了自己的父皇、母后以及众多兄弟姐妹。
当晚赵景崇回来时,没有看到迎接他的“妻子”,他主动上前抱着陆长郁,也被推搡着不肯叫他靠近。
“好热,别这样抱着我。”
他们一齐并排躺着,陆长郁原本正面仰躺着,看他来了,就偏过身子背对着他。
赵景崇就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一头乌发松散披在肩头,露出一点白皙的脖颈,手臂和脖颈都很修长,身形也瘦削。侧身下陷的弧度中,只有小巧的耳朵支棱在墨发间,尖端沾染了一些粉色。
他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手,冰凉的指尖在耳尖那一块粉色上点了点,只觉得口中也开始发干,想把那片粉含在嘴里细细品味。
“生气了?”
陆长郁不答,默默地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他哪里敢生气,他是害怕。大白想要逃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同他一样的心思?
他忽然这么想着。
赵景崇安抚地在他耳尖上吻了吻,炽热的唇,却令陆长郁浑身发寒。
他为什么亲自己,是因为喜欢自己吗?就如他对大白一样的喜爱吗?
陆长郁惴惴不安地度过了一夜。
他愈发焦急地催促赵景崇快点找到逃出去的路,只怕时间久了,他也会落得和大白一样的下场。
不管是被囚禁还是被烤了吃……都太可怕了。
索性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七天中午的时候,赵景崇终于确定了一条能逃出这个山谷的路线。
那是一片比较平坦且有些坡度的崖壁,勉强可以爬上去。
只是若要再带上一个累赘,恐怕难度就会大大增加。
赵景崇早就决定要与玉儿生死与共,因此从未想过要抛下他。只是骨子里的多疑,让他踌躇了。
他要知道,玉儿对他的心思,是否同自己对他的一样。
生生死死,纠缠不休,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