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心跟在弩哥身后走向三楼, 没有了平日里流畅自然的动作,步履沉重拖沓,僵硬得像一个无意识的低等丧尸。
他盯着弩哥的后颈,那儿同样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和前面连在一块儿, 一直延伸到衣服之下看不见的地方。
沈砚心想, 若是自己手里拿着任何工具,什么都行, 只要够锋利、够坚固,他都很想从后面狠狠抡上去, 让这个人头破血流,让自己重获自由, 哪怕代价是一起死——
很可惜,他做不到。
不是因为没有趁手的武器, 而是没人能「杀死」弩哥。
CC-09当然不是在几天之内全部感染的, 也曾有过漫长而煎熬的对峙时期。当年的军D组织过大规模的队伍抗击丧尸, 已经被感染的弩哥被人类拿着特制的锋锐斧子从头颅狠狠劈成两半。
打丧尸要爆头, 这是自古以来的共识。事实证明, 对付大多数低级丧尸也是有用的, 只要砍掉他们的头,剩下的残体不会再挣扎着扭曲爬起来, 彻底死去。
唯独这个后来在母星上代号为弓弩的男人不同。
他被劈成了两半, 却没有死。
突击队员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拼在了一块儿, 两滩烂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二为一, 重新有了人形, 慢吞吞爬起来后,露出了极为扭曲的、如同来自地狱的笑容。
那的确是地狱来信。
席卷北极星的病毒不分物种感染了所有生命体, 无论是原住民的人类,还是动物、植物。但它并非只有致死那么简单,还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副作用,抗不过去的死路一条,捱过去的,则进化出了「异能」。
比如通过棘棘果让麦汀汀获得奇迹般的「蓝」,以及安抚情绪的疗效。
比如采蘑菇的小男孩卢克断掉的双手也被绿色蘑菇寄生。
也比如,让弩哥进化出了恐怖的细胞繁殖再生能力。
砍掉手,还会再长出手。
砍掉脑袋,也会再长出脑袋。
——换言之,拥有了不死之身。
不会死,也就不会败,弩哥怎么看都是弃星上实力的顶点。
但他之所以没有在之前几届杀戮游戏中取得胜利,并非有更强劲的挑战者,是因为他故意卡在被细胞复原之前让游戏进入终结,把“丧尸王”的名号和去往母星的机会大方送给对手。
弩哥从未有离开弃星的打算。
能在一颗没有任何限制的原始星球上称王称霸,我即规则,为何还要去别的地方伏低做小?
他的确很强,但星球遍布几万丧尸,当然不会只有他一个拥有超乎寻常的能力,不同地区各自为王。
枯竭的星球资源是恒定的,未来只会越来越少。眼下有外族逼迫着他们互相决斗,迟早有一日,他们会为了求生而主动进入更大的厮杀。
人类生前死后终究是群居动物,于是,弩哥招揽了一批已经进化出异能的丧尸作为手下,吸纳更多愿意臣服的普通丧尸,渐渐聚齐起北极星上最大的族群。
面对同类单打独斗的胜利很容易,不过面对自然毕竟渺小。各种灾害时不时出现,杀伤力远远大过任何挑战者。
在找到废弃的体育馆后,弩哥带领手下霸占了“圣所”,宣布灾厄结束前都是休战期,禁止任何人私下决斗,躲避恶劣天气的同时休养生息,壮大自己的力量。
被帮※派奉为“军师”的沈砚心,其实没有任何异能,顶多比低级丧尸多保留了思考、语言和行动能力。
他既不是弩哥招揽来的手下,也是主动投靠的一员,身在此地,完全是个……意外。
与其说他是这个族群中的成员,不如说,他是弩哥一个人的所有物。
沈砚心出身优渥,性子清高,根本无法忍受这种侮※辱。他曾反抗和逃跑,却只换来变本加厉的折磨;也想过死,然而弩哥不仅有拥有疗伤异能的手下,还握着他最重要的两个人:老管家和小卢克。
如果你选择死,弩哥说,那我会让他们两个生不如死。
暴风来临前,弩哥领着几个手下出了趟远门,沈砚心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只清楚这是最好的逃跑时机——不是自己,而是老管家和卢克的。
老人摇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说自己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跟着只会拖后腿,让他救出卢克就行。
同时带着一老一小的确不好行动,于是沈砚心决定先把卢克带走,再回来找老人。
然而就在他把卢克送去早已物色好的安全屋、独自返回后,尘暴降临了……
弩哥回到房间,看见客厅沙发上熟睡的男孩,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来,纵横交错的疤痕让这个笑更加可怖。
沈砚心心里一紧,有了不好的预感。
男人几乎是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拽进里间,砰地关上了门,像甩破麻袋随手把他扔在床上。
体育馆的VIP包厢是为了看赛事方便,毕竟不是真正适合休息的地方,隔音很一般。里外间薄薄一扇门,什么也挡不住。
沈砚心盯着虚空:“……他才十一岁。”
“那又怎样?”男人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喉咙遭受过的蹂※躏不比其他部位少,“后世代过了这么些年,按理来说,他早该成年了。”
弃星上的幸存者将末日称作“后世代”,十几年来,时光流逝,已经停止生命体征的丧尸们却不会再变。
先世代的孩子在进入后世代不会再长大,直到死,永远是稚童。
沈砚心不说话了。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弩哥的决定是不会更改的,他找的理由或者借口,通通不成立,不会因为三言两句有任何转机。
从他掉进恶魔陷阱的那一刻,就注定永世钉在地狱中了。
“我出去的这些天,你倒是自在。”弩哥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阴鸷,声音里明明带着笑意,却更叫人不寒而栗,“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跟他们这么熟了?”
其实沈砚心和戚澄完全不熟,跟尼基塔的交际,也完全是因为后者是弩哥的得力干将,两人因不同缘由伴其左右,才见得多了些。
但他什么也没解释,没必要,也没有用。
伴君如伴虎。在这个人面前,顺从也好,反抗也罢,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现在他还活着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我还要留着你取悦我。如果能让我满意,可以考虑不追究你把小孩儿带走的事情——他是死是活,就看你表现了。”
男人欺身上前,钳住沈砚心的下巴,看进那双黑曜石一般的漂亮眼眸,正是里面抹不脏的清贵与折不弯倔强才让他如此着迷,也绝对不会放手。
“要做什么,你比我清楚……嗯?”
沈砚心下意识向后缩了下,却没能挣脱开。
他闭上眼,手指摸索着解开衣扣。
事实上他已经没什么情绪了。
感觉不到恨,也好像没有恐惧,所有的反应都是机械的按章办事。
在接下来的一切发生时,他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漂泊到角落,冷眼旁观自己,心中徒留一片冷漠到麻木的空白。
……好无趣啊。沈砚心想。
当初若没有作为丧尸这样半死不活地存在,而是直接地、彻底地死掉,该有多好。
先世代也好,后世代也罢,在这个所有人都在无所不用其极拼命活下来的世界里,只有他,那样期盼死去。
*
沈砚心被弩哥带走以后,剩下的两个人一直待在原地,跟上去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半晌,尼基塔带着叹息开口:“‘他’肯定发现那个孩子了吧。可怜的……”
也不知说的是沈砚心,又或是重新成为人质的小卢克。
戚澄朝那边瞥了一眼,沉默不语。
他、他们,乃至“圣所”所有尚能思考的丧尸都对沈砚心的遭遇心知肚明,可谁也没有办法。
强者为王的乱世之中,人人都是身不由己。
尼基塔道:“我忽然想到,你的小美人向来游离在外,没人知道他有什么能力,还没有哪个族群招揽过他;现在被发现了,‘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他弄来身边吧?”
从麦汀汀离开三楼时,几人就跟了上去。
抵达二楼的少年被丧尸群围上来的一幕他们也目睹了,就在戚澄打算出手相救时,所有丧尸的动作忽然停滞。
彼时的他们并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互相交流了一下,都发现心情变得平静了一些。
联想到小美人腿上抽长的藤蔓和盛开的花朵,以及之前沈砚心的噩梦也被麦汀汀所治愈,这才判断出他有着特殊的抚※慰情绪的能力。
弩哥的手下只有治疗外伤的“医生”,还没有麦汀汀这样安抚心理的疗愈师。若被弩哥知道了,肯定会被“补充”进去。
她小声地抽了口气:“而且小麦那张漂亮的脸蛋,恐怕……不止是手下那么简单。”
连刚烈的沈砚心都犟不过弩哥熬鹰般的驯服,更别说原本就柔弱顺从的少年。
真要落到弩哥手中,肯定……
尼基塔为暴殄天物感到遗憾,然而戚澄的神色却变了:“等到尘暴结束之后,我会想办法把他送出去。”
尼基塔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自相识以来,戚澄一直是个冷酷寡言的家伙,弩哥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对谁起恻隐之心。
此刻却如此坚定地要保护一个人,不惜违抗弩哥(有可能)的命令。
想到这些日子戚澄看向麦汀汀的目光,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让尼基塔更想叹气了。末日也好,丧尸也罢,都不是适合培植感情的温床。
更何况,想起小美人看向每个人的眼神都同样清澈见底,不谙世事得像个孩子,单纯到不忍心玷污的地步,根本不曾察觉有个人若即若离的关怀。
还真是……流水有意,偏偏落花无情。
“那你们家小朋友带来的那个小小朋友呢?”尼基塔啧了一声,“用词不太准确,那可不是‘朋友’,说不定是毁灭我们的敌人。”
戚澄一愣。
弩哥的突然现身,差点让他们忘记了到这里的最初来意:看看麦汀汀和麦汀汀的背包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然后,他们发现了那条人鱼幼崽。
这可比小秘密爆※炸多了。
提起这个,戚澄忍不住烦躁:“连沈先生都想不出办法,我能怎么办?”
弩哥对他还算倚重,明明他可以以担保人的身份保护麦汀汀,如果后者孤身一人;然而多了个小人鱼,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或者……用人鱼幼崽交换麦汀汀的自由,可行吗?
“小美人看起来对那个小东西非常在意。”尼基塔意有所指,“如果你想送小麦走,没能带上那个小的,他一定会伤心的。”
能不能活下去都是未知数,谁还会在乎伤不伤心那点小事?
戚澄本想这么反驳,可一想到若是那双雾蓝色的眸子里氤氲出泪光,却又不说话了。
……他必须承认,他不愿看到麦汀汀伤心。
尼基塔见他面露纠结,就猜到这人一定是动了心的,哪怕注定无望。
哪怕他们的心脏在很久以前就不会跳了。
*
就在两人各怀心事默然之时,脚底陡然晃荡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他们惊疑地互相看了眼对方,确认了方才不是自己的错觉后,恍然意识到这摇晃并非是身体不适,而是地面当真在颤动。
地震……吗?
不对。
周遭的墙壁是稳固的,仅有脚下这一块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颤栗,与其说是地震的征兆,不如说,好像有什么在下面兴风作浪。
地下负一层,有什么?
尼基塔率先反应过来:“小麦!”
不管震源是什么,麦汀汀还在下面!
戚澄的脸色一变,拔腿就跑,尼基塔追在后面跟了上去。
两人从刚才上来的楼梯下去,被眼前的景象怔在原地:
原本平静的泳池不知何时掀起滔天巨浪,其中一个巨大的、几乎有三四米粗、七八米长的黑影正在不停地扭动、翻滚,粗而长的尾巴愤怒地拍打着水花和岸边,每一次落下都将池壁嗑出裂纹,池中的水也越来越向外溢出。
这是……什么?
是活的吗?
是生物吗?
几年来他们赖以生存、躲避灾厄的“圣所”的最底下,竟然是怪物的巢穴?!
刚开始他们还以为是两个巨型的灯,很快发现那是巨兽突出的双眼,直径足有一米,像灯是因为它们会发光。
也正是拜其所赐,原本没有任何光的地下室被照亮,丧尸们才得以看清里面。
它的上半身呈扁菱形,像个盘子,但并不是坚硬的,反而可以柔软地弯曲成任何角度,好像没骨头似的;
尾巴占了身体长度的三分之二,极为有力,两人在一楼感受到的“地震”,就是它甩来甩去的动静,敲出的噪音震耳欲聋。
尼基塔惊恐道:“这什么东西!”
怪物掀起浪的声音太大,她不得不靠吼。
戚澄咬着牙:“你难道以为我见过吗?”
“我怎么感觉看起来又像鳐鱼又像蛇……是巨型异种吗?”
尼基塔说得没错,它的确同时符合鳐鱼和森蚺的特征。
末日之后,动物同样受到感染,互相厮杀,有的两败俱伤,有的则是相结合异种成了新生物。
这个东西不排除就是鳐鱼和森蚺在斗争后基因各占一半的新物种。
一般来说,标准的泳池是不会太深的,但“圣所”的这个大约是有什么特殊需求,三四米粗的蛇鳐钻进去也没有露出来。
它平时多半就待在池底睡觉,也正是这个原因,不仅嬉戏的人鱼幼崽和丧尸少年没感受它的存在,习惯了战场的三人也没能察觉。
大量的水从蛇鳐头部的缝隙涌入体内,等它再次浮上来,又全部从腹下的鳃裂口哗啦啦向外排,把还在岸边的两人浇得湿透。
蛇鳐旋即一扭身,带着浪冲上半空,像是飞了起来。
“靠!”尼基塔抹着脸,瞪圆了眼,“这鬼东西怎么还长翅膀啊?”
“应该不是翅膀,就是鳍。”
“这么大的鳍?!”
“……一般情况也不会有这么大的鱼。”
蛇鳐看上去很愤怒,翻来覆去地扭,在水中和半空转动着身体,像在用唯一的方式宣泄。
它并没有看见新加入的两只丧尸,反正一米多点儿于七八米的它而言太过渺小,当然也不是针对谁,反正它就是很气。
谁睡得好好的突然被打搅能不生气啊?
更别说它一直都有起床气!
这儿又安静又干净,从它找到这个宝藏地点开始,就从来没有其他家伙敢来抢地盘,最适合睡觉了。
可是今天……今天竟然有什么小东西在它脑袋上蹦跶!
到底是谁,谁这么胆大包天!
蛇鳐张开嘴,露出石磨似的牙齿,别说骨头又软又小的人类,什么大型猛兽也能轻而易举咬死。
就在这时,从它的嘴巴中间吐出一个……泡泡?
岸上的两人都愣住了。
这玩意还边发火边吹泡泡玩的吗?爱好太奇特了吧!
眼尖的尼基塔不确定地问戚澄:“老戚,那个泡泡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戚澄也眯起眼看过去。
泡泡很奇特,不会一碰就碎,反而有很强的弹性,就算被水流冲下去依旧完好无损。
它也不是全透明的,里面好像有两个大小不一的黑点儿。
……不对,那可不是黑点。
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形!
在这里的也没别人了,无非是麦汀汀和那条人鱼幼崽。
他们怎么会关在泡泡里?
是蛇鳐干的吗?
少年似乎也看见了他们,拍了拍泡泡的内※壁,好像在说什么,可惜离得太远什么也听不见。
泡泡很有可能刚才被蛇鳐吞进去,发现咬不碎之后又吐了出来。这会儿离开了蛇鳐身上,滚落进池中,在涌动的水流中颠簸。
丧尸大多不会水,且心怀畏惧,麦汀汀也是一样。这个不知道哪儿变出来的泡泡阻绝了水流的进入,是暴风骤雨中唯一的栖息地。
不过,谁也说不准它可能什么时候就破裂,还是先让少年上到岸上来比较重要。
泡泡几番沉浮后已经离池边不远了,可单凭手臂的长度,还是远远不足。
尼基塔说:“要不让我来?”
戚澄不赞同:“太危险了。”
“那就期待泡泡不会破掉好了。”她随手挽起湿漉漉的长发,“反正哪条路都是通向死,选个路好走一点的。”
虽然对她的方式表示怀疑,但的确是唯一的办法。
尼基塔选择了膝盖点地、左手抓住岸边栏杆的姿势,最大程度地增加摩擦力,以防人没救到自己先滑到水里去。
接着,她用右手撩开纱衣,露出腹部那个不轻易示人的大洞——是名副其实的开膛破肚。
然而里面并没有腐坏的器官,她屏息凝神,几秒种后,数十根紫色的藤条从腹中钻出!
它们迅速变长的同时长出一根根倒刺,从刺的尖端渗出绛色的液体,与清水接触时滋啦一声,仿佛倒进了酸,几乎可以想象它若是滴在皮肤上会是怎样的惨状。
这些寄生在尼基塔体内的藤枝,既是她从前的死因,也是她现时的异能,和今后的自保能力。
强酸附着在紫藤上,腐蚀力极强,可以在几秒钟内溶解掉人类的肢体,哪怕是金属打造的武器也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尼基塔自己并不受影响。
她是个移动的强酸源,靠着置自己于死地的元凶走到了今天的地位,没有人敢随便招惹她。
藤条的长度可以延展到数十米,远远超过手臂可以够到的距离。
它们从水面之上飞向麦汀汀所在的位置,层层缠上裹住他的泡泡,稍一用力,将其从浮沉的波涛中拽了回来。
哪怕紫藤的尖刺戳进去,酸性物也滴落在表面,但泡泡仅是受到挤压有些变形,竟然没有任何破损。里面的麦汀汀和小人鱼更不会受到伤害。
尼基塔回头冲戚澄得意一笑:“怎么样,可行吧?”
之前发现泡泡能完好无损地从蛇鳐的嘴中出来,她就猜到这个泡泡的材质一定相当特殊,连鳐鱼的牙齿都没能碾碎,那么,挡不挡得住强酸的攻击同样可以一试。
——她赌对了。
眼看着小麦泡泡马上就能安全抵达池边,变故遽然发生。
蛇鳐的尾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的下方,尼基塔紫藤上的强酸顺着尖刺滴落,以蛇尾的面积来说,目标实在太大,很难不命中。
从蛇鳐的视角来看,实在太过分了:睡得好好的忽然有人开始蹦迪就算了,居然还搞小动作暗杀,蛇可忍鳐不可忍!
蛇尾的鳞片其实非常厚,然而紫藤的酸性更强,竟然连蛇鳞都能腐蚀。每一根藤条上也许凝出的酸不多,但几十条加在一块儿就是个不小的打击,好似牙医的电钻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直直钻进坏掉的牙髓上。
巨兽疼得一个激灵,尾巴狠狠甩起来又拍下去,把小麦泡泡毫不留情地按进水里。
对小美人的营救前功尽弃不说,先前完全没注意到小小丧尸的蛇鳐这回总算发现了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胸鳍涨大,尾巴支撑着立起来,鹰一样朝着岸上的两人俯冲而来。
藤条为了能够着麦汀汀伸得太远,缩回来的速度根本赶不上蛇鳐的移动。
向来老练冷静的尼基塔难得慌了神,自己的酸性攻击对丧尸或者差不多体型的动物尚还有效,然而面对差距如此之大的蛇鳐,她实在没把握。
就算坏掉的牙齿被整个拔掉,顶多是疼一阵儿,不会有多么大的影响,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就在蛇鳐的胸鳍快要接触到漫长的藤枝时,一道银白的寒光从天而降,手起刀落,快、狠、准斩断了所有紫藤!
剩下那一半收回腹腔的速度就快多了,尼基塔被惯性冲击地往后趔趄了几步,幸好戚澄扶住了她。
蛇鳐见自己的目标逃跑了,更是怒火冲天,蛇尾高耸,朝他们再次发动攻击。
紫藤是尼基塔身体的一部分,虽然砍掉不疼,但总是失了点什么东西。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认、认识这么久了,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刀到、到底藏在哪儿……那么长一把,怎么、能说拿出来就拿出来?!”
戚澄折回来拖着她:“不知道就对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武器,也有自己的秘密,乱世中不对任何人百分百交心,这才是活下去的不二法则。
尼基塔可以理解。
但是。
“……万一砍断了再也长不出来怎么办啊!”
“总比你今天就死在它肚子里强!”
戚澄抽空低头瞅了一眼自己的太刀,非常心痛——要知道这可是硬度最高的金属打造的,在接触到毒液后都有点儿卷刃了,可见紫藤的攻击力有多强——如果不是对上蛇鳐:“我还没让你赔我的刀呢!”
负一楼的规格和楼上是相同的,场地宽阔,光泳池就有50米。戚澄和尼基塔的速度已经远胜于普通丧尸,甚至在活着的人类中也算佼佼者,然而他们再怎么奋力迈动脚步,也不可能比得过蛇鳐体型上占据的先天优势。
两人搭档已久,颇有默契地同时朝相反方向跑去。
巨兽愣了一下,选择了戚澄的方向。
另一边尼基塔停下来,惊喜地发现小麦泡泡被晃动的水流冲击得离自己不远,正担心地望着他们。
“小麦!”尼基塔喊道,“试试你的能力!”
她不确定自己的音量够不够大,少年原本是跪在泡泡里方便保持平衡的,在她说完话之后,慢慢站了起来。
能……力?
小丧尸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手指细长,皮肤光滑,没有任何劳作后的痕迹
生前养尊处优,死后也不曾受过苦,在末世苟活下全靠幸运,没有实力。
他娇气,纤弱,一无是处。连泡泡都是比他更弱小的幼崽制造出来的。
曾经能够保护他的同伴,依旧是为了保护他陷入泥潭自顾不暇。
这双手,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
赫特主星,雷阿让湖,皇家警署湖底分局。
墨绿色尾巴的警长游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刻有镭射文字的阔叶水草,从左到右打量这群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三分之二雌性,三分之一雄性,尽管都立在大厅一字排开等待,却分成相隔甚远的两边,一点儿也不愿意接触彼此。
岂止不愿意,根本就是互相厌恶。
“蒋萤,钱芮悦……”他照着文件一个个读过去名字,“是你们,对吧?”
女孩儿们没什么犹豫点点头,另一边的男生们踌躇片刻,也老老实实承认。
“好了,说说看吧。”警长将水草背在身后,“都干什么了?”
他长着一张方脸,轮廓很深,看起来颇为可靠,讲话时也有威严。
赫特星作为伽玛象限人鱼族最大的聚集地,原本所有公共场所都在海洋和湖泊中;近年来,接受改造后的主居民陆续搬到陆地,但并没有撤掉全部水里的设施。
比如一些皇宫的一部分,比如绝密科研基地,比如部分旅游胜地。
也比如警※局、法※院、监※狱这样的国※家※暴※力※机※关,依旧留在水域。
犯罪和罪犯不需要伪装,要以最真实的面目示予同胞,这是人鱼族千百年来的共识。
半小时前,钱芮悦在咖啡店的格斗技巧惊艳了一圈人,也顺利惊动了警署。
这几日是母星大典,全球欢庆,是最需要和平的时期,结果他们竟然公然打架——要知道,载着陛下和其他皇家成员、各领域代表的飞行车才离开主街道不久!
这就是为什么好好的假期,一群人不去庆祝,反而被抓来这里。
蒋萤看了看那边窃窃私语、谁也不肯先开口的孩子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象牙塔中稚嫩的愤世嫉俗——包括自家这个还在读研的闺蜜——学生仔的世界仍旧单纯,非黑即白。
看来还是得由自己这个唯一被社会摔打过的社畜来说。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把事情经过简单复述了一遍。
警长眯起眼睛:“你能保证你所言内容的真实性吗?”
蒋萤点点头。
姑娘看起来的确比其他人更成熟、也更沉稳。警长转向那个脸上红印至今没有褪去的男生:“你看起来最惨,你告诉我,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男生刚想说什么,瞟了眼手在身后握成拳的钱芮悦,身上重新隐隐作痛起来,于是低下头:“……都是真的,先生。”
警长甩了甩尾巴,绕着众人游了一圈,然后回到面前。
他问:“你们——除了最先说话的这个小姑娘,你们其他人,是不是都是凯勒斯学院的学生?”
几人面面相觑,包括钱芮悦,都没想到竟然彼此是校友。
警长见他们默认,脸上除了审判,多了些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们看看,帝国最好的学校之一,培养出你们,就是为了在人家店里打架?”
那几个男生小声嘀咕:“就是。”
警长高声喝道:“还好意思指责别人!你们侮辱别人在先,还有理了?这样的素质好意思玷污学院的名声吗?要不要我把你们说的话挨个发给导师看看?”
混小子们不吱声了。
事实上凯勒斯高等学院对性别偏见和言语羞辱的管理非常严格,如果情节足够恶劣,开除也不是不能使用的处罚手段。
警长捏了捏鼻梁:“你们自己决定,要和解吗?”
学生们互相瞅了瞅,达成共识,声音也跟着低下来:“……要。”
“那就道歉吧。”警长说,“骂人的先来。”
那几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被打得最惨的那个被同伴们推出来,环视一圈眼中依旧有怒意的姑娘们:“对不起,我错了。”
包括钱芮悦在内,女孩儿们都不太满意他的态度,可男生觉得自己已经让步了,双方僵持不下。
警长并不打算干预商议和解的过程,倚在红珊瑚上。
这时候,有着草绿色尾巴的警官也游过来。
他的模样和警长有些相像,就是年轻许多。
蒋萤猜他俩应当有些什么亲缘关系,比如父子之类的。
警官脸上还带着涉世未深的稚气,悄悄问看起来置身事外的蒋萤:“是哪个直播间啊?我也挺想看看。”
虽然已经讲得很小声了,但还是被老辣的警长捕捉到。
他把阔叶水草卷成一个桶,不怎么留情地在年轻的那一个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看,看,看,就知道看!我培养你去警校是为了让你出来看直播的?这么喜欢看直播,要不我把你送去弃星好了!你看个够!”
小警官似乎经常被这么教训,卑微地垂下脑袋:“对不起,先生。”
警长满脸的恨铁不成钢这一次表现得更加明显,要是留胡子,在水下都该气得飘起来了。
不过蒋萤倒是可以确定他们一定是父子。
那边的学生仔们似乎因为什么事情重新争执起来,一个个脖颈上的鳞片愈发坚硬,闪着冷冰冰的光,这意味着人鱼进入防备姿态。
蒋萤扇了扇耳鳍,决定放弃劝好友的想法,钱芮悦那么喜欢麦汀汀,连在网上见到□□都要抄起键盘大吵一番,更别说线下遇见真人了,很难善终。
见他们非但没有和解,反而越闹越凶,警长赶了过去。
小警官审时度势,退出包围圈。没忍住好奇心,又游到蒋萤旁边,嘴很甜:“姐姐,可以请你告诉我吗?”他不好意思地顺了下飘荡的耳鳍,“我、我也很喜欢看直播间的,但还没听过你们说的这个呢……”
“可以啊。直播间叫棘棘果,至于那个选手,真名是麦汀汀。”她说,“是个又温柔又好看的小家伙,而且总能给人惊喜,你一定会喜欢的。”
“真的吗?我下班就去看!”警官眼睛亮了亮。
蒋萤想了想,并没有把自己就是直播间主持人的事情告诉他。她叹气:“可惜这几天停播,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看到呢。我都有点儿想汀宝和小宝了。”
小警官并没有问小宝又是谁,而是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吗?平台已经发通知,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提前复播了哦。”
*
蛇鳐苏醒的最初,麦汀汀不是没有做过尝试。
最近这些日子的经历的波折,比他前面度过的十年里加起来都多。同样,愈发频繁地使用能力也让他对它有了新的认知。
在一对一时,比如怕被抢走奶嘴而惊恐哭泣的麦小么,比如噩梦缠身的沈砚心,「蓝」可以安抚和舒缓他们波动的情绪。
这种功效,暂且称之为「疗愈力」。
而若是对群体,比如闯进安全屋的变异羚羊,比如贪婪而饥渴的低等丧尸群,「蓝」则能让他们的思绪暂时宕机,瞬间冷静下来,可能冷静过了头,忘了自己本来是想做什么,进而去往别的岔路。
这一种,可以叫做「冻结力」。
可蛇鳐既不属于和他差不多体型的同类,也算不上群体,他的「蓝」在面对蛇鳐暴怒的红时,渺小得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渗进去便消融不见。
杯水车薪,他那一点儿蓝浇不灭红,就算努力让所有的花儿都开放,也没能产生多少影响。
试图麦汀汀试图留在岸上,他不会水,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会水的崽崽也没经历过这么大的浪潮,根本无法稳住自己,甚至随时可能被巨兽吃掉、拍晕过去。
他承诺过要保护崽崽,绝不会在任何时候弃之于不顾。
少年想了各种办法接近小幼崽,遗憾的是,非但没有起效,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沉没进池水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会死,没想到在意识几近模糊之时,有什么将他托举起来。
这一幕很眼熟,少年看见晶莹剔透的泡泡,和眉眼弯弯冲自己笑的小人鱼,想起那条夜色下宁静的河流,与岸边叫人垂涎的棘棘树,想起他们的初遇同样如此。
危机之中他被一个陌生的幼小生命所挽救,当日的一念之差,哪里会想到会有如此相依为命的后来。
泡泡将二人关进安全的壁垒,然而这安全只是暂时性的:泡泡能够支撑多久,直接与麦小么的体力挂钩;后者刚从高烧和生病中恢复不久,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控制泡泡悬空或是扭转方向,大概率无法长久维持,只能勉强随波逐流,被巨兽玩弄于鼓掌。
崽崽趴在泡泡的下面,用绸缎似的尾鳍轻轻勾住麦汀汀的脚踝。
少年低下头,记起来崽崽曾经赋予过自己更强的力量,尾巴也好、珍珠也好,当它们不经意间拂过花瓣,似乎让花儿们找到了更适合绽放的土壤。
他们的配合那么完美无缺,生来就该携手。
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抗衡,如果加上崽崽的呢……?
泡泡在浪潮中颠簸,很难保持平衡,麦汀汀伸出手贴着泡泡,看着岸上奋力求生的二人,定了定心神。
他跪坐在小腿上,尽量稳住自己,把崽崽抱在怀中。
小幼崽尽管是人鱼,是大海的孩子,然而在人鱼族被改造可以登陆生活以后,他的孕育和出生都是在培养皿中完成的,降生后也最多接触接触无风无浪的湖泊溪流,几乎没怎么真正在波澜壮阔的海洋中闯荡。
因此,面对此时的情形,他同样并不熟悉,晃得难受。
好在,妈妈抱住他了。
妈妈的怀抱,就是全天下最最安全、最最好的地方。
麦汀汀低头很温柔地问麦小么:“帮帮我,还有他们,好不好?”
小丧尸很难得如此顺畅地讲一个完整的句子。
小幼崽仰脸,眼睛因期待和快乐亮亮的。
妈妈想做什么,都可以呀,崽崽会帮妈妈实现的喔!
他伸出小手抱住少年的脖子,亲一亲他的脸颊。
麦汀汀微笑。
不管结果如何,他们一起努力。
哪怕真的无力回天,也能同生共死。
奶金色的尾鳍尖端与亮蓝色的花瓣缠绕在一块儿,一时间极光珍珠的白和花朵的蓝光芒大盛,如同晴云与碧空。
光芒还在不停变大、扩张,于阴森的池水中亮得几乎要盖过蛇鳐的双眼。
麦汀汀腿上地藤蔓渐次苏醒,慢慢生长,不断向上攀去,刺穿少年薄薄的衣衫,好似拆开一份礼物的包装。
崽崽有了妈妈怀抱的鼓励,也恢复了点力气,闭上眼鼓着腮帮呜呜嘤嘤地给自己打气,竟然让泡泡重新飘了起来。
戚澄看见那边的一大一小已然进入到蓄力的无我之境,看来不仅麦汀汀和印象中柔弱小美人不太同,那个敌族的小婴儿也没看上去那样娇气无用。
他决定要做些什么帮助他们,起码不能让还在超级火大的蛇鳐打扰这一进程。
蛇鳐的尾巴就在他不远处烦躁地扫来扫去,戚澄执起太刀,就算只能对它造成一丁点皮肉之苦,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总是好的。
戚澄握住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向蛇尾狠狠挥去,刀刃撞击在坚硬的鳞片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蛇鳐立刻感受到了身体的一部分被攻击,生气地扭过身来寻找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
那对堪比小型飞船的胸鳍以与笨重身躯不符的灵活速度向下俯冲而来,戚澄心里有点儿抖,但手很稳,下了决定一定要给它柔软无防御的上半身放放血。
尼基骤然惊叫:“老戚小心它的刺——!”
蛇鳐的背部高高隆起一根暗红色的锥状物,如果它的前身真的是鳐鱼,那么这个东西分泌出的东西对人类来说是剧毒,沾到必死无疑。
虽然丧尸不会再经历一次「中毒」,考虑到蛇鳐是变异后的新物种,很有可能毒液伴随着其他的性状,类似于尼基塔紫藤的强腐蚀性,那么就算是丧尸也承受不住。
戚澄放弃了偷袭计划,向地下室的出口跑去。
可这一次蛇鳐是真的被激怒了——尾巴上的刺痛倒是其次,这么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和骚※扰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它跟在后面穷追不舍,移动步伐比小小的人类要高速得多,那刺直直冲着戚澄面门而来,已经躲无可躲。
等到接近后戚澄才意识到他和它的体型差距——这个它指的是那根刺。
他不愿去想象自己被捅穿的情形,八成凄凉得像烧烤架上无能为力的拔光羽毛的鸟,跟才吃过的晚餐没有差别。
死得好惨啊。
他想。
戚澄闭上眼,等待着剧痛将自己扎个对穿。
然而它却并没有到来。
……他飘起来了。
腰间被层层捆绑的触感令他第一时间想到尼基塔的紫藤,可是这一次的枝条没有带着攻击力不亚于鳐鱼毒液的强酸,反倒有些舒适,清清凉凉,抚慰着先前伤口的火辣辣,溪流一样滋润着战斗中的躁动、疼痛与惶恐。
“戚澄。”尼基塔轻声呼唤他,“……你看上面。”
他反应过来,隔着起起伏伏的波涛,隔着阴晴不定的巨兽,遥遥仰望。
丧尸少年不知何时飘在空中,已然被开着花儿的荆棘所淹没,藤蔓受到力量加持和驱使疯长,早就远远超过他的高度,破除界限,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壮观得多。
他身上那唯一一件白T恤早就被荆棘丛的刺撕得粉碎,此刻如同刚刚诞生般chi※裸,唯有层层叠叠的藤枝包裹住他纤细的身躯。
那些张狂高贵的植株竟显得如此温驯,是足够大胆的装点,也宛若天生就是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
小美人垂着眼眸,烟蓝色的瞳孔晕着薄雾似的水汽,像是浮动着一层泪意,随时会坠下。
他皮肤白皙,带点儿卷的头发也是浅浅的银色,整个人的色泽淡漠极了,如同一副失了墨的画。
然而就是在这副纯白的画卷之上,遍布的荆棘开着闪闪发亮的小花朵,将原本淡到看不见的血管映出荧荧的蓝色来,为他纯洁的容颜添上一抹摄人心魄的妖冶。
那个先前笼罩着他的泡泡不见了,而泡泡的主人,软绵绵的人鱼小幼崽,则被另一条藤蔓编织成的摇篮很好地保护在里面,对混乱的下方不再担忧,反倒颇有闲情逸致,小手托着腮,含着奶嘴笑眯眯地看着两脚兽大显神通。
看,妈妈超厉害的喔!
崽崽可自豪啦。
小家伙的那颗珍珠同样散发着粼粼光辉,它正是少年力量源泉之一,助他在绝境中寻见新的希望。
同样是以藤蔓作为手段,但尼基塔的紫藤上长满可怖的倒刺,浓紫色的毒液光是看就能感受到会有多么狠戾。
麦汀汀的枝蔓与她相似又不同,舒展出柔和的、温润的蓝,绽开的花瓣小心地替需要营救的人挡住尖锐的荆棘。
她的是为了腐蚀与伤害,而他的则是平定与安慰。
小美人指尖凝聚起一朵羸弱的小花儿,抵在唇边,轻柔地吻了一下。
既是祈愿,也是应允。
麦汀汀的「蓝」是他人看不见的,然而此时此刻,在场的所有人分明感受到了,无数淡蓝的光的碎片亮晶晶地汇聚,雪一般缓缓坠落。
琉璃似的蓝色丝线一簇簇进入每个人,明明是幻象,却比真实的池水更澄澈、无边,轻柔却不可抗拒地覆上一切汹涌的红。
戚澄也好,尼基塔也罢,甚至是蛇鳐,都呆住了。
那一幕太过圣洁。
操控这一切的少年阖上眼,蜷在荆棘丛中,似乎已经睡着。他被盛放的藤枝托举着,沐浴在由莹润光芒组成的雨中,从半空慢慢回落向池水与岸的边界。
美得动魄惊心,超越了性别、时空、死亡,新生的神祇降临在浑浊的人间。
*
麦汀汀耗空了自己的蓝,强行扭转了蛇鳐狂暴的红。
藤蔓在将他送回岸上之后没有了力量支撑,缩了回去,温顺地蛰伏在小腿上,似乎从来都只是漂亮的装饰物。
戚澄失去束缚被放下来,当啷一声扔掉太刀,迅速跑到麦汀汀身旁。
少年的皮肤本来就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现在更是因疼痛虚弱得像一张纸。
哪怕他已经把他抱在怀里,还是感觉这个人摇摇欲坠,快要抓不住。
戚澄不安地攥住麦汀汀的手腕。
他会死吗?
会因为救了自己死去吗?
落后许多的尼基塔也走到这边来,手背碰了碰少年的额头。
她把自己外层的纱衣解下来,盖在小美人光※裸的、没有一丝瑕疵的莹白身体上。
“……蛇鳐已经不动了。”她说。并没有对麦汀汀的状态下什么结论。
戚澄不在乎,拽着纱衣,尽可能地多遮蔽一些。
它是死是活,跟他都没关系了。
他满脑子只有一件事:麦汀汀还会再醒过来吗?需要做些什么?
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尼基塔清楚戚澄已经分不出心去注意周围环境,然而苦战的敌人毕竟没有死去,她得肩负起责任小心提防。
……等等。
她发现了哪里不对。
岸上的三人,自己,戚澄,麦汀汀。
都是丧尸。
人鱼幼崽……在哪里?
她碰了碰戚澄,后者在短暂的不耐烦之后,心领神会了她的担忧。
两人一同在狼藉的泳池中寻找,最终在离他们最遥远的对角线,发现了那个渺小到快要看不清的小身影。
不仅他们看见了,巨兽也是同样。蛇鳐放弃了对冷冰冰又无趣的丧尸们的追击,找到了更感兴趣的目标。
麦小么是个婴儿,字面意义上才出生没多久。
刚刚长牙,还不会说话,也没能像父辈一样进化出可以在岸上生活的双腿。
无论放在什么星球、种族中,新生儿都是最最柔弱、最最需要保护的那一类。
现在被单独抛弃在风暴中央,而大人们无能为力。
蛇鳐向他的方向游过去,每一步都靠着胸鳍重新冲撞出大浪。
小人鱼战栗地漂浮在浪与浪的间隙中,满是无助,怯生生咬着奶嘴获取最后一点安慰。
崽崽怕……
妈妈……妈妈在哪里?
蛇鳐足足有七八米长,人类在蛇鳐眼里很小。
人鱼幼崽就更小了,一点点大。
幼崽的奶嘴,简直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就是这样几乎看不见的小奶嘴,引起了蛇鳐的兴趣。
它并不是用眼睛、或者视力说探查到它的,而是……感觉。
极光珍珠在没有异能的人类眼中,不过是个好看的装饰品,除了麦汀汀以外,也没有谁曾受过它的助力。
对许多人鱼而言,无非是流传于“听说”或者黑※市的已灭绝珍珠,谁都知道它是皇家地位的象征,不过也无所谓,人鱼和海洋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样的蚌与珍珠,代替品多了去。
但对于像蛇鳐这样的变异动物来说,极光珍珠就是一个又小、又大的能量源。
小指的是体积,大,则是里面源源不断的能量。
哪怕差得这么多,离得这么远,它也还是能感受到它。
蛇鳐自然不是末日来临之初一夜之间体积暴涨,也是在日复一日的吞噬同类、其他动植物的过程中,吸收着不同力量,逐渐变得庞大。
十多年过去,如今已经很难再找到能让它饱餐一顿的猎物了,为了不在饥饿感中度日,它不得不找个地方节省体力。
体育馆的地下室是个好地方,水质好,还安静。就算偶尔楼上有嘈嘈杂杂的动静,对它来说也不算无法忍受。
它体内有一半森蚺的基因,保持长久的相对静止状态并非难事,于是盘踞于此,像蛇一样进入冬眠。
然而冬眠终究只能让体力消耗得速度减慢,不可能停止,更不可能增长;今日被打搅醒后愤怒地闹这么一通,更是饿了。
直到感受到那个微小而庞大的能量源。
生物的进程永远都是向着更高等进化,本能驱使着蛇鳐要获得能量源,让自己更强大。
它的情绪不再是暴跳如雷的红,转变成了欣喜若狂的绿。
且不说唯一可以控制他物情绪的少年已经昏迷,就算麦汀汀还醒着,也是头一遭遇上这种情况——棘棘果赋予他的变异能力是探查情绪,安抚红色,把它变成平静的白,最好能推向愉快的绿。
可没人告诉他,如果一开始遇到的就是过于兴奋的绿,该怎么办呀?
眨眼间蛇鳐已经来到三十米开外,戚澄和尼基塔就算是会飞,也不可能抢在蛇鳐之前赶到小人鱼身边。
还有一个他们不会承认的原因:二人与这条小人鱼本没有任何交际,也说不上什么爱屋及乌的感情。若是让他活下来,被弩哥发现,只会更麻烦。
更何况,他可是奴役、逼迫丧尸族群自相残杀的敌族后代,难保长大以后不会成为刽子手的一员。
他们在进化,他们没有遗忘,他们记得什么叫做养虎为患。
两人默契地陪在麦汀汀身边,谁也没有动。
另一边,巨兽已然来到了幼崽面前。
哪怕是它全身上下最细的尾巴尖儿,直径也近一米,而人鱼幼崽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宝宝。
它把尾尖伸向他,好似投来一张巨大的网。
小人鱼已经吓呆了,忘记了哭泣,忘记了逃跑,傻傻地用小手抱住自己的小尾巴。
他已经找不到其他留存安全感的办法了。
冰冷的鳞片擦着婴儿柔嫩的脸颊而过,尾尖轻轻一扑噜,极光珍珠掉了下来,正巧卡进鳞片的缝隙中。
蛇鳐的胸鳍欢快地舒展了一瞬。
它很高兴——哪怕还没吞进肚子里,也已经感受到了珍珠庞大的能量。
吃掉。
吃下去!
变更大!
小鱼苗?
丁点儿大。
不够塞牙缝。
不想吃。
走了走了。
蛇鳐欢天喜地地带着珍珠潜入水底。
几秒钟后,泳池恢复了该有的风平浪静,除了残留在岸边、不该存在的积水,什么也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