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丧尸眨巴眨巴眼睛, 仔仔细细在记忆中搜寻一圈,并没有找到。
能在如此奢侈的庄园里生活,又是小公主最喜欢的“执事”,怎么看也不是以前弃星上认识的人。
可要是赫特星的居民, 他来才多久呀, 天天见到的不是仆从就是那几个固定的人, 在今天之前从来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更别提结识什么新朋旧友了。
他抱歉地摇摇头, 看见男人眼里那一点希冀的光因为自己的否认熄灭。
原野虽然失望,不过也是预料之中。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低下头,从眼睛中取出两个小薄片。
再抬头时, 瞳色已经改变了。
社恐的小丧尸一般是不敢和人对视的,但今天却仿佛被吸进了漩涡里。
原野取下伪装后的眼睛很奇怪。
一边和他是同样的烟蒙蒙的蓝色, 另一边则是浑浊的, 好像被搅碎的玻璃。
眼神也不再那么灵动了, 反而有些说不上来的空洞。
他看起来既不是人鱼, 也不像人类, 倒是很像……
丧尸。
麦汀汀一怔。
是自己的同类……吗?
可是, 他为什么从来不记得自己在北极星上认识过对方?
原野对他的态度非常亲切,而麦汀汀在捡到麦小么认识其他人后, 从来没遇到过什么温和的同类。
就算是戚澄, 也不过是不嫌恶他罢了, 从未有过多么亲切温柔的举动。
如果原野真的是他曾经认识的人, 他一定会记得。
……话虽如此, 原野身上那种熟悉的的感觉,也很难解释。
想要靠近, 想要触碰的,叫他感到如此心安的温暖。
麦汀汀很少会觉得什么人如此熟悉,像是曾经矗立在那些早已被遗忘的记忆洪流中,并未随之远去,不过一叶障目。
可惜他本来记得的就不多,在胡苏姆时又用碎片换取了和崽崽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彻底挥别了自己的曾经。
原野走向他,一步步靠近。
他比麦汀汀高一个头,少年需要微微扬起脸才行。
小丧尸一向是怕人靠太近的,可面对原野竟然没有丝毫想逃跑的冲动,反而急欲更近一点。
原野来到他面前,抬起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动作极其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有点卷卷的,蓬蓬松松,像新雪。
原野的脸上划过一瞬间的心痛。
“‘哀悼日’的那天,在教堂看见你,我就猜到你肯定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人悲伤地笑了笑,掀开衣角,露出腰侧的印记。
一颗被简单线条托举的饱满麦穗。
小丧尸瞳孔一颤。
……他相似的部位,有个一模一样的。
他知道的是,沈砚心和乌弩都告诉过他,这是上象限人类帝国的某个家纹。
他不知道的是,能有家纹,必定得是大家贵族才行。
他有个相当不一般的背景,只不过全忘干净了。
处于某些尚不知晓的原因,也从来没有人来找过他。
原野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小汀汀啊小汀汀,我是你哥哥。亲的。也是唯一的。”
少年已经震惊到完全说不出话了。
终于揭晓了谜底,男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先前那种随时走在钢索上的紧绷感消失不见,看向他的眼神从悲伤变得格外怀念。
甚至揉头发的动作变成了捏捏脸。
“你也听到他们喊我原野了吧?我不姓原,那是我的名字。我是你哥哥,当然和你一个姓——我叫麦原野。”
这么久不见,弟弟的脸蛋还是一样好捏,又软又嫩,像奶冻。
麦原野又捏了两下:“我一直觉得老爹偏心,给你取的名字又可爱又文雅,给我的这个土了吧唧的,像块一望无际的农田,而且多半还是荒废的……”
他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从那个大小姐背后得体而无所不能的执事,变成了生动的、会抱怨会耍赖的年轻人。
性子慢吞吞的少年没能立刻跟上他变化的节奏,仍旧停留在身份的揭秘上转换不过来。
他是他的……家人?
“家人”。
——原来他不是孤身一人。
少年喃喃,声音轻得要命,好像稍微大声一点儿就会戳破泡泡,刚刚得知的欣喜骤然成了幻影。
“哥哥……?”
麦原野不再调笑,嘴唇抖了一下,眼眶立刻红了。
他等这一声哥哥,等了好多好多年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将少年搂进怀里。
不再流淌的血液,并不能阻断血脉相连。
麦汀汀几乎不需要额外的确认,在被揽进那个怀抱的刹那,他就确定麦原野没有骗他,他们真的是亲兄弟。
小丧尸有点儿想哭。
他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在孤身一人于弃星上苟延残喘十几年后,突然发现自己仍然有亲人——
他没有被世界抛弃。
他同这个世界,一直仍有联系。
被感染后,他们的身体就停滞在了星历135年,麦汀汀永远是鲜嫩青葱的十八岁,而他也一直二十五岁。
对于太多种族来说,永葆青春是种奢侈的愿望,可对于丧尸们来说,却是一只脚踏入了死亡。
麦原野放开他,自己脸上全是泪,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了擦,也帮他捋了捋垂下的额发,破涕为笑:“你看你,眼睛红彤彤的,这下真成小白兔了。”
少年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哥哥,一直在这里?”
“你说母星吗?其实我记的也不是特别清楚了。我的记忆是在星舰经过北极星失事之前,和被带到母星之后,中间被病毒感染的最初那段日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人和人的体质不同,同样的病毒反应在每个个体身上的效果也千差万别。
麦汀汀忘记的是感染前的事情,麦原野丢掉的则是感染之后。
“那后来呢?”少年问。
麦原野愣了一下,继而笑道:“你大概不记得了,小的时候你就总这样追在我后面,问我,‘后来呢?’,‘哥哥,后来怎么样啦?’问我。你总想知道那些故事的结尾——可是故事都是我自己随口瞎编的呀。”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一直笑微微的,好似沉浸在温情的回忆里。
麦汀汀却无端难过起来。
原……哥哥说的那些,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哥哥就在眼前,把他当作好不容易找回的珍宝,可他在他看来,也就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而已。
他想啊想,想啊想,想得头都痛了,还是一点儿也记不起来。
“没关系,你想不起来也不要紧。”麦原野看出了他的困窘,“我们俩有一个人能记得就好,其他的,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我比你大七岁呢,记得你从出生到十八岁的很多很多事情。其实算起来,你应该是十九了哦?”
麦汀汀眨巴眨巴眼睛,比起自己的童年,他暂时更好奇的是麦原野是怎么从弃星来到母星的。
说到这个,麦原野抓了抓头发,看起来有些说不上来的窘迫,或是害羞:“呃……因为我不记得了,所以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是母星举办丧尸王争霸赛之后第一届冠军,所以被接来了。”
麦汀汀:“!!!”
Q口Q他的哥哥这么厉害吗?!
丧尸王——那得是什么级别的存在呀!
麦汀汀虽然从来没有参与过具体的竞争,可乌弩是什么样的人,他有过一段切身体会。
尽管乌弩有自己不想去母星的成分在,不管怎么样,能对决到最后关头的,都是北极星数一数二的强者。
他自己可怜弱小又无助,结果哥哥竟然打遍天下无敌手吗?
麦原野看起来对自己消失的记忆和身份很是无所使用,搪塞过去:“……反正稀里糊涂赢了,来到母星后被用了‘永生之力’,具体什么成分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很多丧尸该有的表征都消失了。但也没有变成正常的人类,我还是没有心跳,体温也远低于活人。不过已经最大限度地接近了,还不会像活人那样衰老和生病——应该是非常令人羡慕的状态吧,所以弃星上才会有那么多丧尸对这项惨烈的决斗趋之若鹜。”
“后来呢?”
“哈,小不点,你看,你是不是平时也不会这样追问别人,但是到我这儿就自动恢复撒娇的习惯了?”
“……”
好像还真是。
“得到‘永生之力’之后是需要有人,我的意思是人鱼,来担保。鉴于我是第一届的冠军,很多人对竞赛模式和后续没有把握,并不敢贸然出手。后来我就被海拉庄园挑走了,原因是小公主很喜欢我,直播的时候投了非常非常多的钱。”麦原野顿了顿,“哦,不能这么称呼了小姐,你可是陛下的人。”
麦汀汀:“……”
希望哥哥不要明白所言的“陛下的人”是真的。
另一种层面上的真。
麦原野没注意到他神情里的尴尬,接着说:“其实理论上,只有陛下的女儿才能被称作公主吧,但是克洛伊她毕竟是艾琳殿下的独女,陛下本人又一直没有子嗣,海拉庄园里私下里都这么喊。”
麦汀汀想起那位“皇女”,如果她是埃里希的姑姑,又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病入膏肓,勉强续命至今,是什么时候生的这么年幼的女儿呢?
自己这个弟弟太单纯,想什么都写在脸上,麦原野当然也看出了他的困惑,冲他眨眨眼:“看不出来吧?克洛伊其实和我一样大。”
麦汀汀睁大了眼睛。
那个怎么看都还没到少女年纪的小女孩儿,竟然已经二十多岁了?
“当初第三帝国在赫特星域做的人体试验有很多种,比如弃星上的病毒,也比如母星为人鱼族进行改造。当然也包括永葆青春这一项。克洛伊就是他们的试验品之一,经历了冷冻和其他想想就异常残酷的实验。人鱼族比弃星上的人类更惨的一点是,他们基本都是清醒着承受过程的。”
麦汀汀还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大新闻,然后想起另一茬:“那,戴……”
“是的,戴先生并不是克洛伊小姐真正的父亲。她的父亲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世了,这件事连艾琳殿下自己都不怎么提,所以小姐也不太清楚。戴先生是艾琳殿下再婚的丈夫,和克洛伊关系很好,不过倒也不像寻常人家的父女。”
麦汀汀回想了一下成年人对女孩儿恭谨的态度,虽然也说不上主仆,但比起父女,倒是更像上下级。
“克洛伊大部分时间走哪儿都要把我带着,唯独在她和戴先生谈事的时候需要我回避——没错,‘谈事’。我一直都不知道他们在策划些什么。”
麦原野拉住麦汀汀的胳膊,眼神里几分担忧:“汀汀,你刚到海拉庄园,不,刚到母星没多久,很多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冰山浮在海面之上的只有很小的一角。一个成熟国度的动荡很有可能远胜过无秩序的末日。我受过‘永生之力’后以前的异能全都消失了,我会尽量保护你,但如果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少年呆呆地点了点头。
哥哥说的话,哥哥的担心,他都明白。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要怎么保护呢?
就在这时,安安静静的更衣室门忽然被推开了,兄弟俩都被吓了一跳。
“兔兔,原来你在这里呀,我找了你好久。”看上去依旧稚气的小姑娘冲他们甜美一笑,脖子上挂着的怀表随着她蹦跳的动作一晃一晃,“兔兔,你要乖哦,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