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前, 秦加房间外。
人鱼幼崽软乎乎的小胳膊搂着成年丧尸的脖子,连同后者一起被“丢”了出来。
小幼崽不认生,半透明的小尾巴缠在昆特的左臂,鳞片冰凉之余还有一层湿润的水膜, 触感相当奇妙。
他眨巴眨巴漂亮的金绿色眼睛, 疑惑地问:“么?”
昆特习惯性想挠挠头发, 可惜左手被鱼尾巴抱着,右胳膊挂着麦汀汀的小书包, 也是麦小么暂时性赖以生存的“窝”,都被占据了, 没空。
他愣愣地问:“你、你说什么,我我我听不懂啊……”
其实昆特正常情况下讲话是不结巴的, 除非对面站着的是小美人。
没想到面对小美人的“挂件”,也一样忐忑。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 昆特了解了三件事:
第一, 麦小么是条人鱼。(那可是人鱼!!)
第二, 麦小么是麦汀汀捡到的。
第三, 麦小么不会说话。
崽崽和他之间存在着种族、语言以及年龄的隔阂, 就算同为北极星、同为丧尸, 婴语也是一门科学技术难以攻克的外语,听不懂很正常。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麦汀汀那样强大的精神力。
(此时的昆特并不知道, 小美人和小幼崽之间沟通靠的并不是心灵感应, 而是对彼此的了解。)
他以己度鱼, 猜想崽崽是在问为什么两人都被丢了出来, 麦汀汀又去做什么了。
见到那个被镇民们忌惮的疯婆子之后, 昆特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尤其是她和那个同样有点儿疯癫的小孩儿, 把小美人同其余人困在一块,还不允许他旁观。
胡苏姆的水太深,两个外来者若是陷进去,很难有什么抵抗能力。
他甚至想,用救秦加换取两人的居留权到底划不划算——会不会其实留在这里,比离开更加危险。
他当初,可是答应了沈先生,一定会保护好麦汀汀的啊。
昆特放下书包,烦恼地揪了揪头发。
崽崽见成年人做出很痛的举动,很是不解,张开小手,像妈妈安慰自己那样,抬起来呼噜呼噜青年的头发。
昆特:“?”
崽崽还在用小手拨乱他那也不存在的发型,吮着奶嘴念念有词,眼瞳关切,听起来就像在“乖乖,乖乖哦”地安慰他。
昆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小家伙在做什么。
……妈耶,竟然被一个婴儿哄了。
秦加住的是全胡苏姆最好的房子,楼上楼下,院前院后。
负责治疗和沟通的几人在主卧,镇民们则都在院子里等待,也就是说,此刻在客厅里的只剩秦加一人了。
哦,以及一鱼。
秦加家和胡苏姆其他房子的装修略有不同,少数民族的特殊气息没那么浓厚,倒是更现代些。
丧尸青年在偌大的客厅里抱着崽崽转了好几圈,努力回忆着自己生前的住所,但想起来的都是没什么意义的片段。
原本应当是电视柜的地方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少年时代的秦加和秦叔的合影,另一张则是童年的他,身后站着一对陌生的夫妇。
结合秦叔说秦加是自己的养子,那这两位大概就是他的亲生父母了。
这些死亡、相聚、分离都发生在没有病毒的先世代,城市依旧繁华,建筑没有裂纹,各自有各自的文明与幸福。
——他,他们,每一个人,都还「活」着。
秦加的房间里隔音很好,偶尔能听见模糊的交谈声,也只能确定是在交谈。
有的时候从门缝中漫出亮蓝的光,那时候昆特就会停下来,盯着那儿怔怔地出神。
当他静止的时间过长,小人鱼的尾巴便会上下拍拍他。
这时候昆特也就把他往上掂一掂,低声喃喃:“他们……他会没事吧?”
小幼崽:“么!”
虽然他们可能完全不晓得对方在说什么,不过不影响分享着同一份期待。
从某个时刻起,怀里的小小呼吸不见了。
或者说不是不见,而是变得更加微弱、均匀。
丧尸青年扭头一看,人鱼幼崽睡着了,以那个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小脸搁在肩膀上的姿势。
还砸吧砸吧嘴,好像做了一个很美味的梦。
他的动作轻柔再轻柔,把崽崽放进最常待着的小背包里。
崽崽嗅见熟悉的气息,皱了皱小鼻子,抱起自己的尾巴,睡得更熟了。
昆特连鱼带包一起搁在沙发上,继续绕着客厅转圈。
他不知疲倦,这么溜溜达达了半个多小时,只听怦然一声!
青年刹住脚步,惊疑地看向房间,光芒大盛,仅仅门缝透露出的一丁点就刺痛了他的双眼。
昆特立刻意识到,里面出事了。
他捂着眼睛背对着房间敲门。
没有回应。
他扯着嗓子喊:“出什么事了?”
一片寂静。
光很快消失了,外面天色一层层暗下来,屋子里黯淡的光线像浸泡在水里,似乎刚才灼眼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昆特尝试了各种沟通办法,无果后决定选择暴力突入。
他的进化方向是速度和力量,虽然速度是主要的,可力量也不弱,尤其在没有顾忌的情况下。
这条命是沈砚心给的,沈砚心的一切吩咐都是他信奉的最高指令,昆特至今还没有一桩完成不了的要求。
沈砚心告诉他要保护好麦汀汀,那么在麦汀汀的安全受到威胁时,做什么都可以的。
昆特眼珠的颜色蓦地变深,灰败的皮肤之下本该僵硬的肌肉嘎吱隆起,让他看起来壮硕了不少。
青黑色的血管纵横突出,攀爬上原本无伤无疤的脸庞,凸到几乎随时可能爆裂的地步。
霎时间他从一个干净耐看的年轻人,蜕变成青面獠牙的怪物。
别说在爱慕的小美人面前从未露出此般可怖之姿,就算是其他人也没怎么见过——昆特讨厌这样的自己。
速度方面的增强已很好地融入日常,然而力量方面的他却很少使用,不仅因为原本乌弩的部落里力气大的也不缺他一个,更重要的是,每次自己想要加强力气,都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外表斑驳丑了吧唧就算了,连控制力好像都跟着下降,好似真的被同样感染病毒的野兽异种。
昆特有过担忧,若是使用的多了,会不会某天理智会退化成低级丧尸呢?
他曾经忧伤地请教过沈先生,一向冷静机警的沈先生在这个问题上看起来欲言又止,还没开口说什么,又被其他事儿打断了。
于是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昆特回头瞅了眼沙发上的背包,安安静静的,小崽子睡得正香。
他又瞄瞄大门外,估摸着自己这儿万一,不,是一定会闹出什么动静之后,也不确定能不能跑得过他们。
……嘶,要不然还是把小鱼苗放近一点儿吧,这样跑路的时候也好抓着。
昆特将麦汀汀的小书包从沙发捧到地上,收回视线凝了凝神,感受着热量向着下盘涌去,脸上黑色的血管爆起,然后狠狠一脚踹向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大门——
无事发生。
不,严格来说,也有谁受到了伤害:昆特本人。
青年倒在地上,满眼不可思议地盯着那扇连个脚印都没留下的门。
他被弹回来了。
没错,字面意义上,有某种相当绵软的力量,将他刚才支配的暴力原封不动还了回去,房门没受半点影响。
倒是昆特运了多少力,也就承了多少力。
好在丧尸对疼痛的感知力较弱,部落里的低级丧尸即便被生生扯掉一条胳膊、卸下腿骨也依然大张着嘴往前走;昆特缓了半天爬起来,揉着肚子,自己被自己结结实实踹了一脚。
他仔细一看,那扇门从头到脚竟然包裹着光,无色且微弱,所以才没留意到。
他凑近了一点,有了教训,这次伸出食指戳了戳——
果不其然,指尖像是陷进不会破的果冻里那样,被某种怪力推了出来。
昆特扒着门缝想往里面看,脸都被挤变形了,却只能看见一片微茫的光海。
他缩回来,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不是那扇门被光裹住,而是秦加的整个房间都困在了光里。
难怪。
好半天捕捉不到里面的交谈声并非他的错觉,分明是出现了将屋子内外的人隔开的结界!
若仅仅是有光并不奇怪,毕竟麦汀汀在使用疗愈力时花儿们都会发亮,第一次探查秦加情况时昆特也看见过。
问题是,麦汀汀的光是蓝色的,介于小花朵的亮蓝和他眼眸的烟蓝中间,蓝得澄澈又温柔。
房间里的光则是……昆特说不清是什么颜色。
就只是光而已。
而且,麦汀汀的光是精神力的伴随状态,不会形成这样隔绝的界限。
昆特可以确定,房间里一定发生了计划之外的变故!
他用尽种种方式,每次蓄力一击都百分百回馈到自己身上,好似感觉不到疼似的接着撞门。
门也同样感觉不到疼。
遗憾的是,付出再多也没有收效,门也好,房间也好,仿若被封进了另一个世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
有好几次昆特都产生怀疑,里面的那些人会不会已经消失了?真的还有谁在吗?
他颓然地瘫在地上,不敢往深了想,捂住眼睛,嗓子眼深处咕噜出一声近乎哽咽的喘息。
能做什么呢……
从某个时刻起,他已然察觉到,事实上自己什么都不能为麦汀汀做了。
正在这时,在一系列敲门砸门踹门的动静中毫无存在感的小书包,忽然动了动。
躺在旁边的昆特侧头看过去。
说起来……小东西今天睡得还挺沉。
不管哪个种族,幼崽的睡眠质量都是令人艳羡的,这一点并不奇怪。
只是换做平日里,背包外面那样吵嚷,小人鱼总是要像个小蘑菇一样双手顶着书包盖噗噜冒出来,看一看,等到妈妈说没关系,再回去继续安心地打小呼噜。
今日却格外安静。
安静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意识到这件事后,昆特往前回想,从麦汀汀和其他丧尸进入秦加的房间、他单独在客厅哄睡了麦小么之后,崽崽就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连那细弱无忧的小呼噜都不见了,简直——简直像进入了沉眠一样。
小麦和小小麦之间有某种类似于精神链接般的感应,虽然不知晓原理,但昆特见识过这两个小家伙情绪的起伏基本同频,伴随着对方的变化而变化。
昆特一度怀疑过小小麦是不是小麦腿上那些小花朵的化身,不然怎么能具象化得如此精准?
眼下,若是麦小么真的陷入沉睡,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屋内的麦汀汀也——
昆特为自己的联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成年丧尸眼睁睁地盯着书包被泡泡包裹越飞越高,各个缝隙像包不住水的漏网,往外散逸着光。
一开始是很淡、很浅的白色,掺了一丁点儿奶黄,尔后愈发向着金色晕染。
昆特顾不得四肢的酸痛,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视线寸步不离跟着飘到门口前的书包泡泡。
果不其然,小人鱼再一次像个小蘑菇一样钻了出来。
幼崽背对着昆特,全身都浸泡在浅金色的光芒中。
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崽崽的表情,不知为何,成年人心里哆嗦了一下,直觉不太对劲。
——小鱼崽的状态不对。
麦小么带着泡泡离开了书包,后者啪嗒从空中掉落,摔在地上奄奄一息。
小家伙离门越来越近,看起来想伸手摸摸看那些从深处漏出来的光。
昆特下意识出声阻止:“等等——”
崽崽闻声低下头。
青年自然地同他对视,看见小孩子的瞳孔,愣了一下。
他印象中,小崽儿的眼睛泛着绿色,又从那剔透的绿中析出金来,像黄昏沐浴下的翡翠,剔透、柔和且稚嫩。
此刻却成了纯粹的金。
最灿烂、最明烈的金色,像某种高贵血统或是万人之上权柄的象征,不容任何人染指与亵渎。
小幼崽看着他,似乎在等待对于阻止自己的行为有一个解释。
那应当是个非常普通的对视,然而昆特竟然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婴儿是不该有这么冷漠的神情的……对吧。
也许不该说是冷漠。
小孩子好像完全进入了另一个空间,灵魂被抽离,眉梢到眼角绷得毫无弧度,漂亮的瞳孔中没有任何情绪,完全被格式化那样调动起所有客观、理性的东西,同以往那个爱笑爱撒娇的小宝宝相去甚远。
尤其是那双眼睛——金明明是非常稳定的东西——可他看起来却时刻充满巨大变故,类似于快要死去的恒星达到坍缩爆炸前的顶点。
不知为何,昆特望着麦小么,不自觉想到一个词。
人形……兵器。
昆特咽了咽口水,把担忧和劝阻都吞了回去。麦汀汀曾经提到过,麦小么是会暴走的,虽然还不确定除了被抢走奶嘴还会有什么触发条件。
只是无论如何,当麦小么这团火烧起来,自己一定是最先被殃及的池鱼。
小人鱼伸出小小的手指碰了碰门缝里的光。
那些光在昆特接近的时候像个会把他嚼吧嚼吧吞下去的怪物,可在麦小么面前,青年分明感觉到了光的瑟缩。
它们在怕他。
无论“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都很明显对小人鱼产生了畏惧——那是在绝对力量差距下,本能的臣服。
丧尸青年狠狠咬着牙关,才不让自己像个怂包一样在婴儿面前直发抖。
他一眨不眨盯着上空。
崽崽后退半步,垂下眼睛想了想,然后猝不及防一甩鱼尾——
他甚至没有很用力,要说的话,是个非常悠哉、非常轻盈的摆尾,像小奶猫追逐着自己的尾巴嬉戏那样。
然后对面的门化成了粉末。
不是被撞开,也不是出现裂纹,是直接从一整扇坚固的大门,瞬间碾压成齑粉。
大概也就花了一秒钟的时间,迅速到昆特眨眼都不够用,先前自己花了再多力气都撞不开的大门,就这么彻底失去了防御力。
形势陡然逆转。
泡泡带着人鱼幼崽向屋里飘去,昆特没空多震惊,连滚带爬起来跟进去。
里面的场景将两个不速之客都怔住了。
秦加的房间和大多数这个年龄的年轻人一样,装修色彩黑白灰,除了必要的床、桌椅和柜子以外没有多少多余的家具,尤其在昏迷后的一年多被家里人收拾得非常干净。
不过再怎么干净,也应该是个房间的样子。
昆特和麦小么所见的,却是如同毛坯房一样灰扑扑的囚笼,沉闷的「灰」压过了一切原有的装饰。
但「灰」并不是唯一的。
在那些千篇一律的色彩之上,明亮的、惊人的蓝色,以线条的存在形式贯穿整个房间。
千千万万条玻璃一样的蓝色丝线布满了各个角落,绷直到再多半点延伸就会断裂的地步;这些亮蓝色的线并不是静止的,微光浮动,仿佛缓缓交错前行。
所有「蓝」的源头,这个迷宫般小小屋子的中心点,正是悬浮在正中央、chi*身裸*的纯白少年。
少年精致的容颜流露出几分难以自抑的苦痛,脖颈弯曲到了不可思议的弧度,头向后仰去,被捆绑住的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轻微痉挛,像寒风侵袭中的新生雏鸟颤动着细小的绒毛。
仔细一看,所有丝线的发源地是他的小腿,也就是原本生长出藤蔓的地方。
等到凑近了才发现,那些「丝线」既不是真正的线也不是光,而是荆棘。
少年的身体正是供养这些狂乱植物发疯的母体。它们伸出的每一截枝丫,发出的每一层光芒,开出的每一朵花儿,都在汲取和耗损他的生命。
千万根藤条皆处在静默和行动的中间地带,没有灯的房间盈满蓝色的幽光,宛若正在进行一场狂热的邪恶仪式,洁白无瑕的少年正是被供奉的祭品。
这一幕华美而奇诡,狠狠鞭笞着目击者的神经。
末日里恐怖的景象多了去了,什么千奇百怪都有,尤其这些年跟着乌弩,更是见多识广。
但这样的还是从来没见过。
昆特大张着嘴,心脏都要跳停了——
哦,还好,他早就没有心跳了。
他在外面傻等着的时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关门前人人还在摩拳擦掌策划营救,如今却连一个开口说话的人都没了!
青年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确定自己不是做噩梦以后,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麦汀汀被藤蔓桎梏烙下红痕的纤细脚腕移开,环视房间其他人。
秦叔早就蜷缩在角落昏死过去,颇为凄惨,疯婆子和野孩子的姿态则相对安详,八成进入沉眠中。
昆特想要晃醒随便其中哪个问问看,刚想从悬在头顶的蓝色丝线下猫腰钻过去,手臂传来一阵烧灼似的疼痛。
他扭头一看,罪魁祸首是右边没被注意到的藤蔓。
理论上活死人是感觉不到痛的,哪怕皮肤是人体最大的感知器官。但刚才那种刻骨的疼昆特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了。
昆特明白了,这些藤蔓有着相当强的攻击性,层层叠叠保护中的仪式不容许任何外人私自闯入。
再一看它们纵横的排列,很像一些古星球电影中密室激光切割,谁想要拆解、打破迷宫监狱,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在他的正上方,崽崽见到那边浮在半空的麦汀汀,眼神变了,不再是那个一触就爆的核兵器,变回了极没安全感、需要妈妈怀抱的小小幼崽。
崽崽茫然又怯怯地发出“么”的一声,都不太像一次具体的发声,更像婴儿无意识间吐出的小泡泡。
接着,他不顾周围那么多阻拦,向那边飘去。
昆特瞪大了眼睛,刚才自己碰到藤蔓留下的烫伤不是假的,好在他皮糙肉厚且反应够快才保住了胳膊,皮肤上依旧留着深深的、迅速腐烂的伤口。
崽崽那样幼小,细皮嫩肉的小宝宝,被碰到了还得了!
青年根本来不及出声阻止,泡泡已然撞上了挡在最前面的三四根蓝色藤条。
昆特下意识闭上眼,不想看到残酷的一幕。
然而并未响起婴儿的哭声,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几秒钟后他犹豫不决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讶异地看见泡泡柔软透明的边缘被炙烤得滋啦滋啦响,被护在里面的小孩子竟毫发无损。
作为守卫,蓝荆棘们尽责尽职地挡住泡泡的去路,哪怕伤不到“真凶”,也尽可能不让任何异物闯入祭坛。
崽崽并没有为这个感到烦恼,满眼满心只有那边看起来很不舒服的妈妈。
他的小手握紧又张开,奶嘴随之亮了亮。
看上去完全是不经意的一次闪烁,接着,逆转的一幕发生了:阻碍在他前行路上的所有蓝色丝线自动自觉挪开,为小婴儿的泡泡留出大小正好的通道。
崽崽根本没多看它们哪怕一眼,向着麦汀汀所在的地方靠近。
在他的身后,藤蔓们依此闭合,再次缝成密密匝匝大的保护罩,仿佛方才的让行从未发生过。
全场唯一清醒的目击者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尾小小人鱼游进了广阔的荧蓝珊瑚丛中。
青年这才反应过来,背包里沉沉睡着的小人鱼不是因为睡到“该醒了”才醒过来。
他是被唤醒的。
昆特猜测过,麦小么与麦汀汀之间存在着某种不确定成因、或许两人都没明晰意识到的稳定联结。
恐怕从房间里的治疗出现不在计划中的发展趋势开始,从麦汀汀受到伤害起,麦小么就已经受到链接的影响跟着一同沉睡。
尔后,也正是从这段链接之中,麦小么察觉到了妈妈的不对劲。
婴儿并未对屋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相反,他的目的与行动轨迹比昆特还要笃定,通过链接掌握全局。
——他是来救麦汀汀的。
人鱼幼崽来到丧尸少年身边,黄翡翠似的眼瞳里有不解,有畏怯,也有着深深的、对麦汀汀的依赖和眷恋。
他趴在他身上,像平日里睡醒时那样,小尾巴缠上他的手臂,想要唤醒深陷囹圄中的监护人。
妈妈。
他想。
崽崽来喊你了呀。
面对毫无反应的少年,婴儿流露出毫不遮掩的伤心。
妈妈为什么不醒来?
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着崽崽?
柔嫩的、轻纱一样的浅金色尾鳍,拂过蓝莹莹的花蕊。
是谁……
是谁,带走了妈妈?
*
此刻,精神空间中。
依偎在一块儿的两只丧尸等待半晌,竟没有等来死亡的剧痛。
秦加战战兢兢睁开眼,四周的碧绿迷宫停止了移动和挤压。
发生了什么……?
他来不及多思考,先看向臂弯中保护的少年。
麦汀汀因为过量的恐惧脸色很不好,白得透明,简直随时要从他怀中融化。
秦加紧张地问:“小汀你还好——”
那个“好”字没能说完。
因为麦汀汀明显不太好。
他的左边小腿在流血。
不是成为丧尸后深到发黑的粘稠血块,而是属于人类的,流动、鲜红的血液。
两边玻璃幕墙相隔的距离已经到了极限,秦加根本不敢多挪动半步,否则会被地锦的锋利叶片直接削掉一块肉。
他摸索着把麦汀汀向怀里抱得更紧些,尽量让自己成为最后一层保护,吓得舌头直打结:“你、你怎么受伤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碰到那些叶子了吗?”
秦加惊疑不定地看向他的小腿附近,并没有看到带血的叶子。
麦汀汀的伤口不仅在流血,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
并不腥臭,只是有种森然的寒气,闻起来让人心里一凉,像是生到死的钟声。
少年从等死的状态中回过神,闻言迷茫地眨巴眨巴蓝眼睛,也顺着秦加的视线看过去。
咦……
伤口的位置、形状、甚至恶化状态,都是那么熟悉,仿佛这儿天生就不该是闭合的肌肤。
他并不记得自己有被爬墙虎割伤。
换句话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凭空出现了伤口。
对此麦汀汀倒是显得很安然:左腿的伤是属于他的一部分。
有伤口,才有腐烂;有腐烂,才有再生。
再生出荆棘与花后,他才能够重新拥有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在这里像个掉进猎人陷阱的柔弱小兔子一样坐以待毙。
如今,他的「武器」回来了。
少年抬眼看向杀人浓绿外依旧迷蒙的灰色边界,生出一些模糊的预感。
在那之外,有谁在帮他……
是谁呢?
正在少年绞尽脑汁得不到答案之时,歇息没多久的迷宫重新动了起来!
秦加脸色唰地变了,两道幕墙之间距离已经不足一米,他们毕竟是两个成年男人,再加上横七竖八伸出来的刀刃,根本没有再躲藏的空间。
按照玻璃墙壁移动的速度,十秒钟之内他们都会被大卸八块,挤成一滩黑色的血水,永远地死在这里。
已经有尖锐的叶刀边缘嵌进他的胳膊,直插脑仁的痛感让从小到大没怎么吃过苦的秦加第一反应就是用大哭来宣泄,可他又不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那么怂,只能咬着牙哼唧出疼得变了调的呻*,畏死的恐惧让他全身都哆嗦起来。
然后,疼痛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温润的清凉,好像有一双温柔地手捧着他受伤的地方,舒缓他的不适,魔法般阻止了恶化。
秦加诧异地看过去,一朵很小很小的蓝花儿附着在他的伤口上。
准确来说,是抵在爬墙虎的叶子前面。
不仅那一朵……他看向周围,每一根明晃晃戳过来的尖刺前面,都有一朵柔弱又明亮的小小花朵,义无反顾地张开花瓣保护着他。
花儿们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们之间连着一道道近乎透明的丝线,泛着幽幽的光。
青年视线跟着下移,发现了勇敢的小斗士们的出发地:竟然是麦汀汀腿上的伤口!
秦加:“咦……?”
那里为什么会开出花来?
秦加没有在现实世界中见过麦汀汀,也就不知道丧尸少年本来的模样,不知道这些荆棘和花,原本就是他的一体共生。
那些小花朵的花瓣如此纤薄,甚至没有纸张的厚度,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枯萎破碎。
可它却能抵挡住刀山火海和千军万马。
就像……就像麦汀汀一样。
貌似柔弱,却又有着惊人的坚韧和勇气,如同一株躲在角落里不易被察觉、努力生长的植物。
少年眼神沉静,看出了秦加的不可思议,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什么,在发出声音之前,变故再次发生了。
延展到无穷的迷宫墙陡然被削掉大半,空气中无形的巨刃将藤条割出整齐划一的光洁切口。它们在短暂的瑟缩后重新挣扎生长,却并非朝着瑟瑟发抖的丧尸们,而是不断向上、再向上。
半空中无数地锦的藤条拧在一块儿,一开始杂乱无章,仅是互相攀附,紧接着开始调整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的位置,越来越具象化,固定出图纹来,像张巨大无比的……人脸?
麦汀汀和秦加互相看了看,看见对方眼中相似的疑惑。
这张脸怎么有点像阿嬷?
这就是……阿木口中的,阿嬷的「考验」吗?
手掌般的叶片在没有风的空间里簌簌抖动,协奏出悠远的交响曲。藤条拧成的人脸从半空慢慢倾斜,直到向他们俯瞰过来。
不仅是初来乍到的麦汀汀,连在胡苏姆镇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秦加,也还是头一回听见阿嬷开口。
并不如想象中的老巫婆那样嘶哑可怖,反倒是非常温和的、老人家慈爱的声线,吐字清晰流畅,和活人无异。
阿嬷问,你愿意用最宝贵的记忆来交换吗?
他们不知道她问的是谁。
在麦汀汀出声之前,秦加挡在了他前面,着急道:“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不要为难小汀!”
阿嬷那张藤蔓织成的脸缓缓转向他,千万片叶子拼在一块儿,神情竟有些悲悯:“我给过你机会,但你没有放弃你的那些记忆。如今,它没有那么高的价值了。”
秦加一怔。
不够珍贵……吗。
事实上他已经不太记得当初坚决不肯用来交易的「记忆」究竟是什么了。
灰色空间里待越久,有关现实的思维褪色得越快。
他紧握不放的那些记忆,如同沙漏里的流沙,指尖并拢得再如何紧密,终究是要消逝不见的。
如此看来,阿嬷的提议是对麦汀汀的邀请。
看起来透明纯白的少年,又有什么珍稀到可以打碎围城的回忆呢?
那张地锦人脸竟能显现出颇有耐心的表情。阿嬷再一次问:“你要交出你的记忆吗?”
记忆……
麦汀汀惶惶看向自己垂落的细白指尖。
他最宝贵的记忆,是什么呢?
——美丽的贵妇人温柔地帮他系好领结,叮嘱着“路上小心”,外面的飞行车早就等着了;
——个子高高的男人拍了拍他的头顶,笑道,你要好好喝牛奶长高,才能赶上我啊,看看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
——面容和蔼但充满贵气的老人挽着他,参加皇室举办的舞会,他不会跳舞,在下面安静陪着老人家,像只小仓鼠一样乖乖吃点心。
——和啪叽的妈妈、雪怪萨米尔在草场上打打闹闹,占地面积辽阔的庄园全是他家的产业;
——壮观的巨型星舰,明净舷窗外盛着一整个神秘的宇宙,一窗之隔则是十八岁少年对太空无尽的向往;
这些……是什么?
是他的回忆吗?
为什么连他自己都没见过?
大多碎片中的背景都是同一颗富丽堂皇的星球,那就是他生长的地方吗?
麦汀汀以为是掠过大脑的思绪片段,仅自己一人可见,然而身旁的秦加仰着脑袋张着嘴,已经看呆了。
灰色空间不知何时洒下漫天晶莹的碎片,雪一样无声地坠落到他们身周,掩盖了爬山虎叶子和藤枝那灼目的绿。
——他的记忆,在精神空间中被实体化了。
它们如同时光机,载着丢失了前半生记忆的麦汀汀呼啸着闯进前十八年的过往。
没有被接住的那些,也就和真正的雪一样,轻巧地融化,他再也记不起。
“这是……啥?”旁观者呆了呆。
秦加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片掉落的雪花,从闪着光的晶莹中看见了几岁大的小麦汀汀,脸颊柔嫩,浅发如雪,穿着奶黄色小鸡T恤和淡蓝牛仔背带裤,在父母怀中略带羞涩看着镜头,咬着手指,纯真的圆圆眼穿透岁月与生死,遥遥望着彼端的他。
好可爱哦。秦加想。
虽然想得不太是时候。
少年的手肘攀缠着自己的藤蔓,一朵蓝色的小花开在手背上,某个碎片正好掉进花苞里。
麦汀汀抬起手,注视着里面的自己。
和其他回忆中锦衣华服、披金戴银不同,这一幕里的他全身只有一件尺码过大、显得空荡荡的白T恤,连双脚都是□□的。
少年身上那种被富养和宠溺的娇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周遭互相排斥的寂静的疏离感。
背景也不再是富饶强大的文明星球,而是纷乱的森林。
地上好几颗果子,红得鲜艳欲滴,隔着回忆好像也能闻见那股诱人的清香。
……他记得这里。
是他第一次见到棘棘果的地方。
回忆中不仅有他真正的家园,也有来到北极星之后。
尽管寥寥无几,但在贫瘠残酷的废土中,在他身上也不是全然没有发生过好事情。
麦汀汀一动不动盯着那片碎片,心里有些朦胧的影子,徒劳地试图想起更多。
直到它无声滑落。
“我在这孩子的大脑深处找到了这些画面。”阿嬷缓声道,“你对阿木很好,他很喜欢你。所以,作为感谢,我可以让你自己挑选将哪部分记忆交给我。”
少年灰烟蓝的瞳孔一动。
越来越多的雪坠下来,几乎将他淹没。
周遭时空凝滞,少年慢慢跪下来,跪在潮湿的水流中,背后是层叠堆砌的翠绿,眼前雪原空茫无声,开出一朵一朵冰蓝的花儿。
不对。
他在大雪中翻找着。
……不对。
还有什么……
有什么,是他至今没想起来,却是潜意识告诫绝对不能交出去的宝藏,是他如今赖以生存的、如同希望一样闪闪发亮的东西。
浅金色,淡绿色。
小小的,柔软的,会目不转睛望着他,笑得很甜很甜。
贴着他的肋骨,绝无仅有的心脏律动。
那是他在苍凉末日中能够捉住的,唯一的温暖。
“不要……”
少年双手捂住眼睛,手指止不住地颤栗,将自己埋进大雪里,身体弓成脆弱的、却是在自我保护的防御姿态,好似竭力抓住什么。
他双眸失焦喃喃道:“不要带走……”
不要带走那段记忆——
唯独臂弯里那一丁点微小但蓬勃的温度与心跳,是他决不能交付的代价。
“你还是觉得那个比较好吗。”尽管是个问句,老人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她苍老的声音像一双真正的眼睛那样看着慌乱无措的少年,“我在提取你的记忆时,你的确将这一份抓得最紧,我查看过了,也的确是最有价值的记忆,非常适合用来入药,所以我先扣留了。我以为你不会发现的。”
秦加慌里慌张地左右看看,但无能为力。
原本是对他的洗劫,如今成了另外两个人的较量。
而少年对此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地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花儿爬上他的颈侧。
半空的藤条开始撤退,阿嬷的声音也好似离远了。
“我答应了阿木,会对你宽仁一点。这样吧,你试着说服我——如果你能自己想起来是什么的话,我就把它……把他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