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小么从惶惶然的恐惧中慢慢睁开眼。
面前什么都没有了。
大怪兽呢?
不见了。
是因为把崽崽吃掉了吗?
可是好像还在水里, 没有吞进鱼肚子。
崽崽没有死。
那,是崽崽打败了大怪兽吗?
麦小么有些茫然。
妈妈……妈妈在哪里?
崽崽怕,想要妈妈抱抱。
小幼崽摆了摆尾巴,正要游动, 突然发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不太对劲。
大大的眼睛, 小鼻子和小嘴巴, 圆鼓鼓的脸颊,精灵一样的尖耳朵, 还有好看的耳鳍。
一如既往,天下第一可爱的宝宝。
可崽崽就是知道, 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低下头,一一检查。
唔唔。
动一动手手。
手手在的。
脚脚……
崽崽还没有长脚脚。
尾巴也在。
晃一晃, 还可以动。
什么不见了?
圆圆的,亮亮的。
奶嘴……不见了。
小人鱼在培养皿中孕育, 从未感受过真正的母体, 奶嘴是他最好的安抚玩具, 出生到现在没有分开过, 是他一体共生的小伙伴。
连妈妈都不可以擅自动哦, 只有崽崽愿意分享的时候才可以。
而现在, 这个“小伙伴”,在没有经过崽崽同意的情况下, 被拿走了。
被偷走了。
也可能是抢。
小幼崽搞不明白这些差别, 不过不重要。
重要的是, 有谁拿走了他最最、最最宝贵的东西, 拿走了他的朋友。
他没有朋友了。
经过一系列简单但漫长的思考, 麦小么终于理清了这个逻辑,并且找到了元凶——那个不知躲哪儿去的大怪兽。
失去奶嘴, 失去妈妈,失去安全感,三重情绪交错、重叠、相互融合,一层层将幼崽推向恐惧的最巅峰。
好怕……
崽崽怕……
他怯怯地抱住自己的小尾巴,把自己蜷成没有可怜巴巴的逗号,不再试图保持于水面之上,随波逐流向水中沉没。
等到完全被吞掉后,幼崽在冰冷的水中缓缓睁开眼。
小人鱼的尾巴是甜甜的奶金色,指蹼、耳鳍是淡绿色,而他的眼瞳则介于这两种颜色之间,很缱绻的金绿色,像黄昏时分的翡翠。
这时,他的眼瞳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色泽,金光大盛,周遭霎时间亮如白昼!
岸边尚还清醒的成年人纷纷怔在原地。
他们一直注意着小人鱼的动静,他沉没的地点此刻突兀下陷——
不对,那不是单纯地下沉,水流规律且迅猛地扭成顺时针的方向,以小人鱼为原点,拧出漩涡。
刚开始漩涡只能容纳小幼崽,渐渐越扩越大,水的流速也愈发猛烈,很快,大半个泳池都被卷进漩涡之中。
站着的尼基塔和跪在地上的戚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双眼。
这一切,不是蛇鳐做的,而是那个小家伙?
小婴儿这是……力量暴走了?
把“婴儿”和“暴走”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词放在同一句话中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它是真的。
很快,漩涡已然蔓延至整个泳池,产生巨大的吸力,几乎有了小型飓风的模样,岸边的丧尸们不得不赶紧转移到更远处,以防被连累进水中。
随着漩涡的成型,中心点传出了……声音。
一开始细弱,后来越来越大,像稚子的哭泣,也像忧伤的歌声。
丧尸们还从来没亲耳听见过人鱼唱歌,和想象中的轻柔悠扬完全不同。
不过考虑到幼崽现在不稳定、或者说暴走的情绪,也符合逻辑。
这段声音不仅是倾诉,实体化的声波如同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融进旋涡中;同时分贝一路走高,很快超过了人耳能够接纳范围的临界点。
不仅人鱼幼崽那边亮起了耀眼的金光,另一边,在泳池的深处,一束白色的光像是被吸引了似的渐渐穿透水流,挣扎着靠近,回应幼崽的呼唤。
与光一起浮现的,是被漩涡卷上来的、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蛇鳐。
漩涡的位置原本位于水平面之下,从蛇鳐露面的那一刻,它竟然开始向高处抬起,直到高出岸边好几米。
金光与白光交相辉映,伴随着人鱼的歌声,那样庞大、有力的巨兽,居然没有任何挣脱和逃跑的余地,被光与水组成的天罗地网完全捕获——
世界倏然湮没在白光之中。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
轰——
塌方惊动了床上的两人。
他们各躺在床的一侧,背对背,离彼此远远的,怎么看都不像刚行过极亲密之事的关系。
之前第一次发生震荡时,沈砚心原本想要下去看看,却被弩哥叫住了。
男人的大掌扣住他的肩膀:“跟你没有关系。”
他说。
沈砚心僵了一下,不再动了。
他早就过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抵抗阶段,
而且,男人说得也没错,下面发生了什么的确跟他没有干系。
戚澄和尼基塔都算不上朋友,那个少年呢,尽管把卢克送回他身边,也同样是重新送入虎口——他都不知该谢他,还是恨他。
之前听卢克说,少年帮助自己度过一次痛苦的噩梦,这点的确需要感谢,不过毕竟没有根治,从前,往后,他数不胜数的噩梦多了去了,不可能次次等着谁来救。
小卢克就在一墙之隔,他为了忍住不发出声音,嘴唇和胳膊都咬破了;怎么可能现在为了看看“热闹”功亏一篑。
天平两端孰轻孰重,他还是清楚的。
从第一次起,时不时就会传来地震般的摇晃。
沈砚心猜是从地下室传来的,不过实在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这个姿势他看不见弩哥的脸,只知道那人在每一次“余震”时都会短暂地停一下,然后对他更加冷酷。
有事情脱离了管控,这让弩哥心情很不好。
沈砚心在煎熬地咬住自己时,麻木地想,他心情好不好,又关自己什么事。
然而现在的塌方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动静、范围要大得多,连三楼的墙壁都在簌簌打颤。
门外响起老管家苍老的声音:“先生……来看看吧。”
沈砚心猛地翻身坐起来,弩哥也同一时间站起,见他向来冷淡如冰的眸子里显出一丝担忧,心口有火在烧:“你知道?”
忙着穿衣服的黑发青年还没回答,被男人一把揪住领子拽过来,视线中的愤怒迸发出火星:“我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顺从求饶,如实回答,拐弯抹角讽刺,这些沈砚心曾经选择过的方式如今一个都懒得用,眼皮都不抬一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愈是这样不声不响软抵抗,好像视自己如空气,男人愈是怒火中烧。
若是平时,肯定要再好好教训一番,不过今天情况特殊,老管家一向最有眼力见,绝不会贸然打扰,除非真的发生不可控的大事——也就意味着,楼下的情况发展多半超出预料。
弩哥松开手。
破天荒头一回,这个人会主动让步。
沈砚心不打算去了解他的心路历程,生怕他改变主意似的快速穿好衣服,大步离开房间。
推开门,外面的男孩也被吵醒了,惊恐地看着哥哥。
沈砚心摸了摸他的头发,话是对老人讲的:“看好他,在这里待着,哪里都别去。”
老管家把抱着哥哥不撒手的小孩拉过来:“是,先生。”
卢克失望地垂下圆手,自己要乖乖,不能打扰哥哥。
管家说了,这是他能留在哥哥身边唯一的办法。
交代完卢克的事情后,沈砚心匆匆下了楼。
他清楚弩哥一定跟在自己身后。
不仅是他们,三楼其他的进化后的丧尸也都听见了异动,纷纷走出自己的房间。
沈砚心不晓得弩哥做了什么,那些人竟没有一个跟上来,反而都回去了,还关好了门。
穿过二楼时,低级丧尸们躁动不安来回踱步,整个大厅乱成一锅粥。
他们都察觉到了来自地下的危险,本能告诉他们,这个原本奉为“圣所”的地方,可能不再那么安全了。
几个丧尸拖沓着步伐,差点撞到沈砚心。
他因那扑鼻而来的腐臭味不自觉皱了皱眉。
在某一个时刻,丧尸们全都安静下来,自动自觉,整齐划一后退,让出了一条路。
不用回头沈砚心也知道,是谁出现了。
低级丧尸脑子里只有“好饿”“想吃”“饿了”“吃”“真的好饿啊”“怎么还没有吃的”,即便如此,他们也知道,要向更高的力量臣服。
这是刻在生物本能里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弩哥是这里的王,他的规则即秩序,没有人敢不从。
……曾经除了自己,沈砚心悲观地想,现在也包括自己。
当他下到一楼时,映入眼帘的是地面上的一个大洞,周围的地砖扑簌簌往下掉,灰尘大得呛人。
还真塌方了。
沈砚心简直无法想象,地下室不就只有一个柔弱的小家伙和一个更加娇弱的小小家伙吗,他们得做些什么才能如此上天入地大动干戈?
他找了个相对没那么薄弱的边缘,从洞口向下望去。
不久前泳池里还是满满的水,已经一滴不剩。倒是岸边涌上了许多,如同洪水过境。
戚澄和尼基塔守着昏倒的麦汀汀,没有注意到那只已经恢复正常鳐鱼大小的怪物,无力地在干涸的池底扑腾。
沈砚心的目光也只是粗略掠过,没多在意。
他们视线一同落在半空中。
混沌的一夜过去,属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地面穿过洞口照进来。
小人鱼漂浮在空中,周遭流动着光,从软蓬蓬的头发,到小小的手,再到漂亮的鱼尾巴,全身一点点褪去色彩,愈来愈透明,几乎要隐没进薄而亮的天光中。
童话走到故事结尾,小人鱼完成心愿,即将化作泡沫。
*
—欢迎来到【棘棘果】直播间—
[当前观众:2455]
[请遵守发言规范,创造良好平台环境]
【……假的吧。】
【上线就给我看这?】
【……………………早知道不看了,平台退钱!!!】
【我不信。】
【不可能的。】
【所以他们到底怎么了啊?】
【好难过啊,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喜欢的选手挂了,但是这次就像自己养的小宠物突然没了一样。】
【唉,我妹妹已经哭昏过去了。】
【我也是,我都好多年没哭过了。】
荧幕外的蒋萤愣住了。
她在皇家警署湖底分局等待了很久,那群孩子们终于协商好,道歉和解,一个个在阔叶水草上签字画押,这事儿才算完。
当然,他们私底下约定了要出言不逊的男生给直播间打赏三个价值1000信用点的琥珀盐,算是给麦汀汀赔礼道歉。这就是警长不知道的事情了。
蒋萤从年轻的小警官那里得知直播间提前复播,急忙拉着仍然愤愤不平的钱芮悦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后者立刻不在乎什么混小子不混小子的了,连回到陆地都等不及,干脆在雷阿让湖底的私人影院找了个包间,带上刚刚认识的小学妹们共同观看。
小姑娘们得知出手相助的姐姐们竟然就是她们最喜欢的直播间主持人,欣喜极了,挽着她们的尾鳍,一遍遍诉说着喜爱与感谢——若没有蒋萤当初慧眼识珠,她们哪里能看见这么可爱的宝贝们呀。
在水下,全息投影会收到水流变化的影响,效果没有岸上好,所以这家私人影院依旧采用的是古老的屏幕方式。
屏幕不好就算了,网络也不太灵,服务员调试了半天,特地赠送了几碟雷阿让湖底石的特色手作蛋糕,当做耽误她们时间的赔礼道歉。
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经过繁琐的认证界面之后,蒋萤终于登录进独立直播间的后台。
【棘棘果】姗姗来迟加载进来,看见的就是崽崽融化的一幕。
得知复播时有多么开心,现在的打击就有多大。
没有办法相信,谁能相信,才分离了短短一天而已。
他们那么喜欢的崽崽,那样可爱的小宝宝,就这样……死了?
难以置信的学妹们睁大眼睛,忍不住啜泣起来,滚落的眼泪在水里凝成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珠粒。
不仅是他们,屏幕里的弹幕同样哭成一片。
几乎所有人都要忘了,CC-09正在直播的可不是什么相亲相爱的综艺节目,而是杀戮游戏,残酷、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死亡是比胜利更普遍的事情。
直播持续了这么些年,死掉的丧尸数不胜数。
就连蒋萤自己以前追过的选手,也有倒在其他丧尸手中的。
被彻底感染之后,生长停止,已经没什么大人孩子的概念了,也不会有谁特意去照顾老弱病残,活下来,成为「丧尸王」,得到复生的机会,才是真正要紧的事儿。
就在愈发模糊的崽崽快要在他们的注视下“消失”之前,镜头一转。
学妹们惊呼:“汀宝?!”
还真是麦汀汀。
小美人躺在戚澄的膝上,原本那件宽大的白衣不见了,竟然是赤※裸的,盖了一层没多大用处的轻纱,肌肤胜雪,若隐若现之下有别样的诱惑。
他一眨不眨盯着空中,好像也刚刚经历浩劫,看起来很虚弱。
那双小鹿一样的圆眼睛格外楚楚可怜,雾蓝色的瞳孔凝起泪花,将落未落。
【握草,谁把我老婆衣服给脱了!】
【不会是戚澄那个混蛋吧!】
【我的妈……也没人跟我说这个直播间是限制级的啊……】
【老婆好辣!!!】
【这也太超过了,我受不了了嗷嗷嗷啊啊!】
【等等,你们这些禽兽能不能理解一下汀宝现在的心情啊!】
【就是,崽崽这样……他肯定伤心死了。】
【没关系,我的怀抱永远为美人敞开。】
【我支持戚哥趁虚而入拿下他!】
弹幕里几派重点完全不同的观众吵了起来,屏幕外,学妹们和钱芮悦的关注点也各有差别。
唯独作为主持人,作为陪麦汀汀走得最久的蒋萤脑海中一片混乱。
屏幕上一串串文字堆砌在一块儿,却好像一个字也不认识。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小美人和崽崽变成现在这样?
蒋萤自己是直播间的主持人,当她递交独播申请并通过之后,麦汀汀的镜头相当于被她“锁定”,从公共直播间中拆分出来,其他人不能提前于主持人观看。
她平时白天要上班,家里的PADD就一直放那儿运行,挂着后台开直播,偶尔摸摸鱼和午休的时候用腕机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
有特殊情况,比如挂机掉线,up主在一定可控时间的迟到是被允许的。
如果超过最高界限三次,任意观众可以进行投诉,审核成功后会撤换主持人,若没人接手则转回公共直播间。
换句话说,哪怕全平台的复播在半小时前就开始了,在警署里耽搁的蒋萤半小时后才上播,中间错过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她、他们都没能看到麦汀汀直播间发生的事,而崽崽至今没有属于自己的。(蒋萤不确定是否有未成年保护法则,不对丧尸幼童进行追踪。)
……但是,在场的并不止这两人。
蒋萤发现了这一盲点,转过头:“你们是不是带了PADD,去搜搜尼基塔和戚澄的超话,看看半小时前他们的镜头里有没有线索?”
女孩们擦掉眼泪,手忙脚乱拿出自己的PADD,切换成水下模式,一些进直播间看留存评论和历史弹幕,一些搜索超话,还有直接在找人询问的。
戚澄的直播间:
【淦,这复播得可真是时候,刚刚结束一场恶战吗?过程一秒都没看成!】
【那是个什么东西啊?好大一坨。】
【弃星上的变异动植物怎么都这么巨大啊,我感觉我在那根本活不下去。】
【可爱的,退钱!】
尼基塔的直播间:
【老婆都爆衣了,是她打败那个玩意儿的吧?】
【旁边那小美人衣服也没了,还穿了老婆的纱衣。】
【誓死守护老婆的纱!!】
【难不成这小家伙也参与战斗了?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说不定很牛逼。】
【有人知道这个美人是谁吗?】
麦汀汀的超话:
@家有三龟:#人间棘棘果麦汀汀#下次谁再说我老婆是徒有其表靠脸混饭,我一定把今天的录播甩他脸上。
@野莓果奶昔:我现在看到崽崽就想哭,呜呜呜小麦肯定也难过得不行吧,妈妈抱抱。#向全世界安利麦汀汀#
@匿名热心网友:啊……刚被安利入坑就遇到这,好惨啊我。#麦汀汀#
@搞CP是一辈子的事:是谁狠狠嗑到澄汀了,一定已经在一起了吧,一定是在一起了吧?#戚澄##麦汀汀##澄汀#
“他们遇到了一个又像鳐鱼又像大蟒蛇的变异动物。”学妹们总结重点,“汀宝、女神和戚哥应该是在对抗这个东西。”
“我看他们把它叫做蛇鳐。真是简单粗暴的起名方式……”
“但是复播开始的时候,汀汀就已经昏迷了,所以具体他们是怎么打斗的,都没看见。”
“对了,小宝和他们不在同一个方向,中间应该隔着这个看起来很像泳池的水域,镜头只追随锁定的选手本人,尼基塔和戚澄去不到小宝那边,镜头也没跟过去。”
所以,很遗憾,搜罗来的这些情报仍无法推测出崽崽究竟承受了什么,为什么会和大人们分开那么远,而麦汀汀是否也经历了苦战。
网上同样出现了各种猜测,热心观众纷纷涌入【棘棘果】直播间,在线人数每秒钟都在增长,系统也不停提示赠礼打赏信息。
然而直播间的主持人,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自己事业的数据如何了。
钱芮悦游到她身边,明明自己的手更加冰冷,却还是主动牵住好友。
她看着屏幕上越来越多的光,喃喃道:“他们……会不会好起来?”
蒋萤不知道。
但蒋萤反握上她的手,轻声说:“一定会的。”
*
麦汀汀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
屋子里没有灯,暗得什么都看不清。他揉了揉眼睛,想要坐起,却浑身无力,软绵绵地倒回去。
听见里面的动静,有谁推开门走进来:“醒了?”
光顺着门打开的缝隙溜进来,一时间反倒显得刺眼。麦汀汀下意识伸手遮在眼前,看着逆光里的轮廓,高大健壮,还很熟悉。
戚澄……吗?
的确是戚澄。他把门固定好,这回来自外面的光彻底照亮了房间。外面是白天,不是那种被风沙环抱的混沌天空,而是真真正正清透的白昼光亮。
麦汀汀不合时宜地发起呆。
发生了什么呢……一时有点想不起来了。
戚澄走到床边,低头看他。
小美人浅银色的发丝凌乱,蓝眼睛凝视着虚空出神,因刚才起身滑落的被子下移了些,露出锁骨和肩膀,嫩白的肌肤镀上一层微光,水水灵灵的。
之前那件空荡荡的白T恤被长出来的荆棘划破了,早就不能穿,尼基塔在回自己房间之前也把纱衣收走了,还揶揄地冲戚澄眨眨眼。
丧尸们没有社交属性,不注重穿着,有个能蔽体的就不错了,根本不可能有多余的衣服,这导致被子下面的麦汀汀什么也没穿。
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他的床上。
戚澄告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
他移开越来越冒犯的视线,轻咳一声:“你要去看看他吗?”
“‘他’……”小美人懵懵的,无意识地跟着重复,“……谁?”
看来还没清醒。戚澄道:“你的小朋友。”
麦汀汀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来消化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他想起来了。
少年懵懂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慌张:“他——”
“没事。”戚澄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很幸运,还活着。”
麦汀汀刚要松口气,结果戚澄又补了一句:“就是有点……怪。”
小美人慢慢眨了眨眼:“……嗯?”
等到他随便披了条毯子、跟着男人进到原本应该是淋浴间的地方,朝浴缸里看了第三遍才看清楚崽崽时,麦汀汀终于明白了戚澄说的「怪」是什么意思。
何止是怪。
先前因丢失奶嘴而力量暴走的小人鱼,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飘起来,于光线中几乎要化作泡沫。
此刻的他依然是透明的——但只有部分。
好巧不巧的是,“隐形”的偏偏是属于人鱼的那些特征:比如鳍和蹼,比如那条原本闪闪发光的奶金色漂亮尾巴。
它们现在都成了半透明,在盛了水的浴缸里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清。
崽崽还没苏醒,躺在浴缸的中间水位,轻微地上下浮动,好像在呼吸。
透明的尾鳍抵着脑袋,这回不再是个逗号,近乎句号。
那颗极光珍珠已经从蛇鳐那儿抢了回来,被小小的身体护在中央。
麦汀汀望着如今静悄悄、看不出任何特别的珍珠,再想想不久前它的毁天灭地——自己不仅低估了奶嘴对小么的重要程度,也同样忽视了奶嘴本身的巨大能量。
同时,他也记起两件事。
一是在尘暴刚刚开始不久的安全屋里,胖男孩卢克想要拿崽崽的奶嘴,被自己及时劝阻,实在是幸运地躲过一劫。
二是和崽崽相遇之初,为了宝宝奶昔,他还真的擅自把小人鱼的奶嘴拿下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崽崽只是恐惧地哭泣,而是没有暴走捏碎自己……
可能从一开始,崽崽就真的很喜欢他吧。
少年弯下腰,伸出手慢慢放进水里,摸了摸小孩子的头发。
原本应该在高贵的星球上被千疼万宠的小宝贝,却不得不跟着自己流浪于危机四伏的弃星上,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到头来,为了一个奶嘴和那么恐怖的怪物大打出手。
“那个怪物……怎么样了?”提起蛇鳐,麦汀汀至今心有余悸。
戚澄说:“恢复成正常大小了。”
麦汀汀点点头。
是他们打扰它在先,的确也不好怪罪。
不过,能变回原来的样子,起码以后吃东西方便多了吧?
戚澄也看向几乎要与水融为一体的小鱼儿:“我们捡到他的时候,他全身都是透明的,还以为不行了,就是想带回来让你看到。没想到尼基塔想拿那颗珍珠的时候,他忽然动了一下。尼基塔说他有可能还活着,让我把他和珍珠一起泡在水里——你睡着的这几个小时,他的上半身慢慢恢复了颜色。但下半身没有任何改变。”
“谢谢你。”麦汀汀抬起头,声音温柔又认真,“谢谢你……救我们。”
身为人类和身为丧尸,戚澄都是打打杀杀惯了,很少沾什么柔情蜜意,对着少年过于真挚的眼眸,竟然一时语塞。
事实上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前尘往事,倒可以总结为一见钟情——当然,戚澄单方面的。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麦汀汀的场景,少年踮着脚伸手够树枝上火红剔透的果子,身形纤细,皮肤雪白,在高大茂密的林间,有如轻灵的小鹿。
当时他的地盘离麦汀汀长居的那个公园不远,有意无意多留心了几次。
一起行动的其他丧尸都对少年身上沾着的果香非常嫌恶,离得远远的。
只有戚澄被深深吸引,但也不好说出来。
麦汀汀隐约明白自己被大多数人嫌恶,但对另一部分的喜爱倒是无知无觉。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也不在乎。
戚澄认识他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对方对什么人、什么物很在意,仿佛茫茫天地之间,只有捡果果这一件要紧事。
他干净得如同山间清泉,任何想要独占的想法都是玷污。
哦,好像也有一点点不同了:现在的麦汀汀对浴缸里的这个小家伙格外爱护。
要不是小幼崽长着过于标志鲜明的鱼尾巴、怎么看都完全是另一个物种,戚澄都要怀疑他是不是麦汀汀感染前的私生子什么的……
想太远了。
戚澄把思绪拉回来:“对了,你有没有发现,你讲话比以前流畅了?”
麦汀汀一怔。
好像是真的。
以前他只能一个字、一个字,或者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短短一个句子中间还得停顿好几次。
现在他虽然语速还是很慢,句子也不长,可已经能完整讲出来了。
少年眸中闪烁着欣喜。
戚澄抬起手,挣扎片刻,还是没忍住揉了揉他软软的卷发:“你在进化了。”
“进化……?”
“对,像我们一样。你的荆棘与花,还有你能让他人镇静的能力——你的力量很强。只不过可能还没学会怎么控制和最大化利用。但以后,不用靠东躲西藏,你也能在这颗星球上活下去。”
活下去,并且,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崽崽,和他一起活下去。
戚澄描绘的美好愿景让麦汀汀笑了起来,露出一点尖尖的、可爱又稚气的小虎牙,蓝眼睛弯弯的:“嗯!”
*
—欢迎来到【棘棘果】直播间—
[当前观众:3006]
[请遵守发言规范,创造良好平台环境]
【太好了,我的宝贝崽崽们都没事QAQ】
【今晚必须吃条烤鳐鱼庆祝一下!】
【喂喂喂其他鳐鱼怎么招惹你了啊。】
【可恶,戚澄把我想说的话先说了,我也感觉麦麦语言能力有提升诶!】
【汀宝咬字可爱死了,轻飘飘软绵绵的。】
【吵架的时候绝对是跟不上语速,只会眼睛红红地看着你。】
【?!不是吧,这种小美人也有人舍得跟他吵架?】
【观众匿名送出:铁卵石×30】
【观众 Kami 送出:金珊瑚×1】
【天哪,有人看到崽崽的下半身了吧?】
【啊,之前一直没注意,小宝竟然是残疾啊。】
【难怪汀汀总给他穿裙子遮一下,我还以为是喜欢玩换装娃娃。】
【那小孩为啥要泡在水里?】
【……我猜是为了保持皮肤新鲜?】
【确实,可以延缓尸体腐烂程度,看过刑侦片的都知道吧。】
【说起来,你们不觉得这个截肢的形状跟我们族群很像么?】
【不会其实是人鱼吧。】
【哈哈哈,混血也说不定哦。】
【噫,那可是丧尸诶,谁口味这么重?】
【长得漂亮不就行了。】
【开这种恶劣的玩笑还有没有良心啊?】
【傻叉滚出直播间。】
【观众老婆的腿我来守护送出:银水草×2】
【观众 23509823 送出:琥珀盐×2】
【@主持人最近是不是人越来越多了,打赏的也不少,可以折算道具了吧?给我老婆儿子送点什么啊!】
【整点高端的,能防身的。】
【确实,武器也行啊。】
【话说戚澄的太刀是他粉丝打投出来的吗?】
【不晓得诶,但肯定不是跟刀异种出来的。】
【……好冷的笑话。】
【观众匿名送出:铜海藻×13】
【观众匿名送出:琥珀盐×2】
“阿萤,人数已经破三千了诶。”钱芮悦看着右上角不停刷新的数字,“好像在平台的打赏排名也进入前六百了。”
两人像以前一样待在蒋萤家,钱芮悦负责过滤弹幕,把有价值的读给蒋萤听,后者则忙着在道具商城寻找合适的东西,回应观众们的要求。
这是她第一次做自己的直播间,也是头一回看见主持人后台的商城,价格和想象中完全不同,非常贵,远远高于这些东西在母星上的真实售价。
比如一根手电筒,母星上20信用点以内就能买到不错的,但如果想兑换送给北极星上的选手,需要10000点。
观众们累积的打赏看起来挺多,首先平台要抽成,其次,就算没少掉那一半,真到了想折算成实物时还是完全够过用。
可以作为武器或者防护的东西,少说要几十、上百万,都是与信用点1:1的价格,靠着现在的赏金根本买不起,只能兑换最最基础的东西。
蒋萤看了看后台记录,现在她可以在商城中使用的信用点总额不到十一万。
她打开筛选器,按照价格从低到高排序,可供选择的范围相当狭窄。她把PADD的界面转给好友:“悦悦,你说买点什么好?”
钱芮悦凑过来看,之前还觉得累积的打赏挺多的,没想到钱到用时方恨少。
她指了指最后一样:“就这个吧,给小漂亮买件衣服,不然我老担心有人会占他便宜。”
蒋萤打开详情看了看:“呃……你确定吗?”
钱芮悦坚定地点点头:“有总比没有好嘛。”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蒋萤点选购买,确认,预感到等小美人穿上这件衣服后,直播间人数又会迎来一波新高。
*
……系统初始化开始……
当前进度:0
【请验证管理员身份】
[验证成功]
……正在加载数据库……
当前进度:30%
……正在恢复系统核心参数……
当前进度:50%
……正在校准时钟……
当前进度:70%
【情校对试炼环境】
[当前试炼环境:尘暴]
[校对完成]
【请校对强度(仅支持1~10)】
[当前强度:6]
[校对完成]
【请校对剩余时长 (单位:小时)】
[当前剩余时长:0]
[校对完成]
【系统加载完毕】
当前进度:100%
【是否关闭模拟末日】
[已关闭:模拟末日模式]
【尘暴末世试炼已结束,恭喜幸存挑战者】
*
麦小么被同时夺走妈妈和奶嘴后力量暴走,控制住怪物,救了大人们,自己却出现了后遗症。
这个后遗症实在怪得很,偏偏让全身所有属于人鱼的特征变得透明,尤其是尾巴,“消失”后不细看简直像个失去双腿的残疾孩子。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是不是他的同族都这样,一直以来待在北极星上的丧尸实在探究不出人鱼族的奥妙与秘辛。
麦汀汀也想过帮他恢复,可惜完全无处下手,其他人也都没有办法。
好在,崽崽醒来之后,精神还不错,在对着自己透明的尾巴发了几秒钟呆之后,竟然愉快地接受了这件事,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鳞片变得透明,反射的光更是缤纷,原本就好看的小人鱼变得更加梦幻,像童话里走出来的小神仙。
小孩子的接受和恢复能力惊人,麦汀汀索性也不管了,没影响到崽崽身体健康就好。
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起码不会被一眼认出是人鱼,以残疾作为理由,就可以正大光明到哪儿都带着崽崽了,再也不用委委屈屈地躲在小背包里。
麦汀汀本想带着麦小么回一开始住的那个角落里的更衣室,戚澄执意让他们留下来。
尼基塔有事没事总往这儿跑,连听闻此事的小卢克都央求老管家带他过来看看。
在某一个所有人都挤在床边、七嘴八舌瞎侃的时刻,麦汀汀很突兀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不在像以前一样总是孤身一人、被所有丧尸和动物排斥了。
尽管他还不敢断定面前的这些各个身怀绝技的同类是不是拿自己当朋友,可他开始同这个冷冰冰的星球有了联系。
一切都是从捡到麦小么开始的。他不再是孤岛。
少年伸出手戳了戳婴儿的小脸蛋,后者正趴在他腿上,忙着用孤单的两颗小牙牙探索新鲜的世界。
被戳的小幼崽冲他甜甜一笑:“么!”
哪怕都是奶声奶气的牙牙学语,麦汀汀能分辨出来崽崽在喊自己时的“么”和其他时候不太一样,更开心,也更眷恋一些。
他想,那就是对自己的专属称呼吧?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哥哥吗?
可惜丧尸们既不会说人鱼语,也不懂婴语。
戚澄和尼基塔你一言我一语,老管家偶尔也插几句,连卢克都听得津津有味,虽然也不知道小朋友能听懂多少。
唯独话题中心的小美人,低头望着崽崽抓着自己手指的、过于迷你的小手出神。
没有人跟他进行直接对话时,麦汀汀从来不会主动参与到谈论中,甚至不会听。
安静得过分,非常游离,像一株背阴生长的植物,既不依附于他人,也不愿被打搅。
有谁走了进来。
老管家和卢克最先发现他,然后是尼基塔和戚澄。
被包围在最里面的麦汀汀,也是最后一个才注意到来人。
距离上次见到沈砚心并没有过去太久,但此刻的他看上去有些不同。
还是一样的冷淡矜贵,却拢上一层尘埃似的疲惫。
他的衣领竖起,尽力在遮挡什么,但还是没能完全遮住青黑色的痕迹。
麦汀汀眨了一下眼。
他受伤了吗?
伤在脖子上?
……是谁做的?
“跟我来。”沈砚心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语调还算平稳,“带上那个婴儿一起——‘他’要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