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拉庄园解散之后, 麦原野没了去处,便暂时和沈砚心一起住在了沙伦家。
反正沙伦也是个大家族,不会缺这一口吃的。
那天事发之后,麦汀汀就被埃里希带回了皇宫, 至今没有再见过面。
麦汀汀对弟弟很担心, 怕他做了什么惹王不开心的事情, 以至于被惩罚。
听到他的操心,凯瑟琳只是暧昧一笑:“你还担心这些, 倒不如想想自己马上就要成为皇亲国戚,怎么享受下半辈子的富贵人生吧。”
麦原野茫然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柏斯刚从沈砚心的房间里出来, 听到姐姐的调侃,也意味不明地冲麦原野眨眨眼:“意思是——你要考虑一下当上王妃的哥哥要怎么耀武扬威。”
“王妃?什么王妃?我只有汀汀一个弟弟呀。”
说完这句话之后, 麦汀汀大惊失色,好像突然反应过来。
“你们在说什么, 难道汀汀他和陛下——”
“行了, 有些话点到即止, 不要多说了, 再说就过了。毕竟现在还没宣布呢。提前乱说话的话, 可是要当做谣言了。”
麦原野的脸色五彩纷呈。
他实在没有办法想象, 自己那个一直以来还像个小孩儿一样的弟弟竟然也长成大人了,还是用……那种方式。
“你看你这话说的, 你弟弟不是早就成年了吗?这又过去了十来年, 按理来说和我们、和陛下的年龄差不多。你们又是大家贵族, 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你总不会担心陛下欺负他吧?”
“你可别拿什么贵族不贵族的调侃了,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那是曾经。什么叫曾经?曾经就是再也回不去的岁月。”
柏斯逗他:“要不然你来给我当弟弟, 这样你就是沙伦家的三少,这可是名正言顺的贵族呀。”
麦原野瞥他一眼:“小家伙,你才多大呀?还想当我哥。”
柏斯撇撇嘴:“你现在是比我大几岁,但是呢,过了几年你还是这个年龄,那我可不就比你大了吗?说不定以后还得喊我叔叔、爷爷呢。”
凯瑟琳打断他们的花言巧语:“好了好了,别贫了,沈怎么样了?”
柏斯提到沈砚心,马上语音就有些不同,温柔了许多:“他刚吃过药,已经睡下了,医生来检查说没什么大碍,现在状态很平稳。”他得意洋洋道,“还夸他恢复这么快多亏我照顾得好呢。”
你付出的一颗心确实谁都看得见,可是别人要不要呢?
凯瑟琳看着弟弟嘚嘚瑟瑟的模样,惨不忍睹地摇了摇头。
她直接换了个话题,感慨道:“让小麦临危受命这个计划实在是太大胆了,到底是谁想的?”
麦原野说:“当然是沈先生。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我弟弟能有这么大能耐,也幸好有这些,他才能在北极星活下来。不过……”他变得有些忧心忡忡,“王真的会记得这是汀汀做的事情吗?”
“我都说了,陛下和小麦之间的关系比你想象中要深厚得多,你倒不如想想看以后谁才是那个外人吧。”
“可是……”
“别可是了,就算不提他俩之间的私人关系,我今天可听说了,海拉庄园那被群被救了的人都在联名向陛下请求,请皇室代为感谢小麦。包括夏荣他们也在起草建议,这个空缺了好几年的首席疗愈师职位非你弟弟莫属了,你就安心吧。”
“那克洛伊和戴逸晖呢?”
“你还有空担心那两人啊。”
麦原野的表情很复杂:“怎么说也是海拉庄园收留了我,而且这些年克洛伊对我的好也是没话说。”
虽然他们差点杀了他的亲弟弟——这一点是不能原谅的。
“这个属于绝密的处置了,我不能保证准确性。但是根据从老林那儿探来的消息,不,不是我套来的,是奥维干的;陛下把克洛伊送去了皇家疗养院。”
“艾琳殿下住的那间?”
“对,没错,和艾琳殿下同一间。”
麦原野低声道:“是因为上一次医生检查说她其实也没有多少年可活了么?”
“大概吧,总之,她可能下半生就会被软禁在那里了。”
人类叹了口气:“那戴逸晖呢?”
提起那个男人,凯瑟琳露出了厌恶的表情:“那个家伙毕竟不是陛下的亲人,所以也没留什么情面。但是据说他至今还没有醒过来,可能被精神空间吞噬了,以后就会变成植物鱼了吧。”
“……好奇怪的说法。”
“这不是重点。”
麦原野一时没说话。
他想起往昔在海拉庄园度过的那些岁月,想起这两个凶手曾经对他的好,最终也只有叹息。
人心和人鱼的心一样,总是隔肚皮的。
谁能料到昨天还对你言笑晏晏的人,今天却会心狠手辣残害那么多不相关的同胞呢。
到头来,善恶终有报,这话是不假的。
凯瑟琳伸了个懒腰:“好了,不跟你们聊了,我该去上班了。柏斯,你的实习报告可别忘了。阿野,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吧,当然,如果你想天天吃喝玩乐也可以,不过我觉得以你的性格,还是会给自己找点事做的。”
麦原野愣怔片刻,点点头。
凯瑟琳说得没错,他得为自己的人生做一做规划。
不仅是他,大部分海拉庄园的人也都在思考同一件事——庄园不在了,侍奉的主人们被关了进去,他们人生的航向猝不及防被扭转,日后,要怎么过下去呢?
*
小孩子的接受力比大多数成年人都要强,只不过对自我认知也固执得多。
在约珥·西奥多被偷到γ-CC-09之前,他还没形成「自己」这个概念,仆从们偶尔唤他小殿下,他也并不知道究竟是在叫谁。
直到来到北极星,被两脚兽捡去,他有了第一个名字:麦小么。
不过两脚兽大部分时间并不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他,轻快、软绵绵的“崽崽”才是最多的。
因此,他对自己的认知,就是“崽崽”。
再后来,两脚兽和他都回到了有很多很多海水的地方,他又被赋予第三个名字,约珥·西奥多。
这个名字太长、太复杂啦,他还是婴儿呢,哪里记得住。
除了以父亲自称的人以外,也不会有人在他面前喊这个名字,个个恭敬地称他为小殿下。
小殿下,什么是小殿下呢?
小朋友不明白,也没有人解释给他听。
想来想去,还是最喜欢被叫崽崽。
所以小朋友决定啦,他就是崽崽!
新家好也不好,好的是有很多水,也有他喜欢的食物,人人都喜欢他,他很安全。
不好的是,他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成天和妈妈在一块儿。
好像睁开眼的每一天,妈妈都会被新的理由带走。
崽崽很伤心,用尽了各种小朋友能想到和能做到的办法,希望他们能把妈妈还给自己。
可惜没啥用。
这段时间,倒是爸爸总来看他。
爸爸也很好,爸爸身上有一种连妈妈都没有的、极为熟悉的气息。爸爸还会带他一起游来游去。
可是,可是爸爸再好,也不是妈妈呀!
终于有一天,他重新见到妈妈啦。
那一天下着雨,大大的庄园里弥漫着冰凉的雨水气味和令他感到不适的、隐隐还未完全平复的精神力。
他感觉到了妈妈在这里,但是没有人带自己见妈妈。
倒是过了很久之后,爸爸抱着妈妈出来了。
崽崽还太小了,并没有“爸爸”和“妈妈”这两个称呼具体代表的意义,以及他们就该在一起。
他在林不闻的怀里遥遥看着,只觉得很稀奇,好像那两个人一块儿,是副非常好的画面。
看着看着看入迷了,直到爸爸带着妈妈上了飞行车,崽崽才反应过来——怎么不带自己一起呢!
他大哭起来,结果这一次林上校并没有第一时间哄他,反而交给了手下的人。
这群士兵一个个年轻得很,没成家,也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就算有,这可是尊贵的小殿下!还是尊贵的正在哇哇大哭的小殿下!
小幼崽从一个人怀里手忙脚乱被交到另一个那儿,循环往复,像个烫手山芋。
士兵们哭丧着脸:“上校,放我去冲锋,放我上前线——带孩子真的做不到啊!!!”
好在,海拉庄园的仆从们大多刚从精神力暴走中苏醒,没多少力气,就算反抗也很快就被镇○了下来。
林不闻鸣金收兵,从那群焦头烂额哄孩子的大孩子手中“收回”小殿下,看着哭得小脸蛋通红的幼崽,心情不佳:“能指望你们做点什么?”
士兵们很委屈,直嚷嚷:“您可没说还有这额外的活啊!”
崽崽见是林不闻,虽然没有爸爸妈妈好,但也还能凑合吧。
他扁扁嘴,哭累了,窝在成年人怀里睡着了,蜷成小小一团。
等到再次醒来,在一个昏暗的屋子里。
婴儿皱了皱小鼻子,嗅到熟悉的、清清淡淡的果香。
崽崽眼睛一亮——是妈妈!
他扭了扭小尾巴,发现自己正在爸爸怀里,转过脸,旁边就睡着妈妈。
他心里一喜,就要扑向妈妈贴贴。
“麻——唔唔唔!”
呼唤被中断了。
崽崽疑惑地看向捂住自己嘴的爸爸。
“他刚睡着。”埃里希低声道。
成年人几乎不需要发出声音,反正父子俩都是高阶精神感应者,又有极光珍珠提供的共振,就算没有成熟的血亲链接,也足够懂彼此的意思了。
小人鱼看见妈妈露在毯子外面、未着一缕的胳膊,细软的尾鳍在对方凉冰冰的皮肤上轻轻蹭过。
他歪着脑袋,觉得妈妈的味道里,又有爸爸的味道。
唔,崽崽思考,是因为他们一起睡觉的原因嘛?
小朋友是聪明的小朋友,立刻举一反三:以前自己跟妈妈一起睡的时候,他们的气味都是彼此独立的,绝对不会交缠在一块儿,就像……就像……像珊瑚丛里的小鱼!
既然爸爸和妈妈的味道交叠在一起,那一定是有什么不同呀。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这就不是小朋友该想的事情了。
埃里希感受到儿子的吃惊、纠结、努力思索,轻笑一声,把他抱到自己和麦汀汀中间。
“好了,别想了,长大以后总会明白的。”
崽崽眨巴眨巴眼睛。
什么才算长大呢?
他都有三颗牙牙啦,还不算长大嘛?
爸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在他后背上轻轻地拍啊拍。
那是哄小朋友睡觉的姿势。
崽崽不高兴地想,自己又被敷衍了。
但是想着想着,抵抗不住年幼的生理本能,被哄得迷迷糊糊了。
虽然爸爸妈妈的味道交织在一块儿不太寻常,不过对于小朋友来说,这是最好的事情呀!
黯淡的光线本就催眠,于是,崽崽小手贴着麦汀汀的胳膊,尾鳍卷着埃里希的手腕,枕着爸爸妈妈的气味,慢慢、慢慢地,睡着啦。
*
三天后,圣卡拉海域。
“其实你在岸上等我也可以。”埃里希问,“你不是怕水吗,确定要跟我一起下去?”
小丧尸咬着嘴唇,看着面前的汪洋大海,的确有些头晕。
但他还是想去看一看,崽崽出生的地方。
“麻!”
怀里的小家伙抬起头,伸出小手碰碰他的脸,好像在说,不怕,有崽崽呀!
麦汀汀笑了,然后对埃里希道:“我觉得我……可以的。”
埃里希揉揉他的头发,将准备好的大溪云珊瑚枝递给他:“待会儿我会牵着你,不要怕,跟紧我就行。”
少年点点头,咬住硬邦邦的珊瑚。
埃里希第一次把这个给他的时候,他还担心过会不会王冠就此缺角,现在看来,王没有骗他,它真的会再生,这样他就放心了。
埃里希从他怀里接过约珥,随手往海里一抛。
这个动作看得陆地生物小丧尸心惊胆战,但崽崽开心的笑声告诉他,海洋生物回到水里,才是真正的家园。
幼小的身影顷刻间被海浪吞没,几秒钟后,又浮上来,眼睛湿漉漉的,催他们下来:“么~!”
埃里希走进海水中,待到腰部以下完全没入之后,鳞片便缓缓覆盖强壮有力的身体,在阳光下闪着粼粼金光。
人鱼王张开双臂:“来吧。”
麦汀汀咬着珊瑚,眼一闭心一横,跳了下去——
他稳稳地落在安全的怀抱里。
埃里希轻笑着亲了下他的额头,随后带着人类下沉,直到全然进入海里。
麦汀汀就这么被埃里希牵着,颇为乘风破浪向海底游去。
约珥就在他们旁边绕来绕去,一会儿跟着爸爸的尾巴,一会儿陪着妈妈,有时候遇上路过的小鱼群还要钻进去玩儿一圈。
麦汀汀有些担心他,虽然小人鱼属于海,可毕竟崽崽还这么小呀,要是陆地上的小宝宝还不会走路、需要爸爸妈妈抱着呢。
「不用担心。」埃里希从伴侣链接中感受到了麦汀汀的担忧,「你看他,玩得比谁都开心。」
麦汀汀看过去,小家伙正扒拉着一只看起来有两三百岁的老年海龟龟壳上的附生贝壳,后者很享受的样子。
崽崽见到爸爸妈妈都看向自己,扭扭尾巴和老海龟告别。
老海龟背对着他们,做了一个人类实在是无法想象的动作——看起来就像对约珥行礼一样。
不仅是它,连周围的小鱼们也纷纷退后,很崇拜的样子。
小家伙高兴地转了个圈,周遭亮起无数细小金色的光点,衬着奶金色的尾鳞,连在海水中都那样明亮。
然后,他就在那些光点的簇拥之下,朝着麦汀汀游过来。
要是换做旁人,是很难把“圣洁”一词用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的。
可是约珥·西奥多不同。
他是海洋的小精灵,是圣卡拉海域乃至整个赫特星最最宝贝的小王子,当然值得一切海洋生物的喜爱。
麦汀汀满心欢喜看着约珥,油然而生出骄傲感。
这是他的崽崽呀。
很快,他们来到皇宫旧址。
麦汀汀还是第一次来这里,约珥更是,两人对这个摆满了试验品的地方充满了好奇。
最终,他们一起站在那个巨大的茧型培养皿前。
约珥趴在麦汀汀肩上,仰着小脑袋。
「麻?」
这是什么呀?
「这是你出生的地方。」埃里希游到他们另一边,「一年以前,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你。」
「麻,么?」
「……不,你不是他生出来的。」
「么……」
麦汀汀摸摸小幼崽因为失落垂下的小脑袋:「这不会减少我对你的爱呀。」
他也逐步学会了使用链接和父子俩沟通。
「么?」
「真的。」
「么!」
哄好了小孩子,麦汀汀咬着珊瑚,小心翼翼地呼吸,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培养皿上。
崽崽……就是这样被造出来的吗?
刚出生的崽崽是什么样子呢?
一开始就有小小的手掌和脚丫吗?还是像一条真正的、色彩斑斓的小鱼儿那样呢?
约珥对这个大大的玻璃倒没有多大的兴趣,反正他早就没有在这里睡觉的记忆了。
倒是先后那张用圣卡拉母蚌制成的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埃里希见小家伙围着母蚌上上下下转了好几圈,还发现了他儿时刻下的「西奥多」,游过去。
难道在上面捕捉到了“前世”依赖过的气味吗?
「觉得很熟悉吗?」他问。
崽崽看向他,介于奶金和淡绿色之间的眸子在海水的拥抱下显得格外明亮。
「是母后的床。」
母后?
崽崽歪着头。
什么是母后?
「就是……妈妈。」
从生理角度来说,先后是他们共同的母亲,毕竟约珥是他弟弟的克隆体。
「麻?」
崽崽疑惑地看向那边依然望着培养皿的麦汀汀。
「不……不是他。」埃里希忽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约珥解释了。
事实上他根本还没考虑好,等约珥长大了,究竟要不要把真正的身世告知小家伙。
不过以后的事,还是等到以后再说吧。
埃里希抚摸着那行刻字:「是很值得尊敬的人。是帝国最仁慈的王后。」
崽崽似懂非懂,不过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游到麦汀汀身边,亲亲热热地用尾鳍缠着人类的手臂:「麻~!」
少年也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
崽崽奶金色的头发又长了些,飘摇在海水中。
埃里希没动,停在原地看着他俩。
说起来,“王后”……
以夏荣为代表,皇家疗愈师们递交了申请,建议聘请麦汀汀,并且因为他拯救了海拉庄园一百多人的英勇事迹,足以评上首席疗愈师。
埃里希当然不会立刻让麦汀汀成为首席,实在看起来沾亲带故。再说了,就算他懂得他的好,但对于帝国大多数人来说,麦汀汀仍然是一个人类——他们最讨厌的人类。
当人类成为疗愈师,必然会遭到抗拒,哪怕麦汀汀的服务范围更多还是在皇宫内部。
总之,首不首席的以后再说,考虑让他当个疗愈师还是不错的。
他救了约珥,救了自己,也救了海拉庄园,三桩功勋足够支撑他走遍四象限,到哪儿都能成为顶尖的疗愈师了。
所以,得想个办法把这人留在自己身边才行……
埃里希的眸色深了深。
儿子提醒了他。
王后,就是个不错的职位。
不过……
他看见约珥小小一只崽,力大无穷,竟然能牵着麦汀汀在海水中漂浮起来。
后者明显很吃惊,下意识抓住崽崽的小手,任他带自己转圈圈,一圈一圈转。
一人一鱼像是在跳什么小朋友的舞蹈,小的那一个明显玩得很开心,大的则在短暂的紧张之后也放松下来。
埃里希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也跟着微笑起来。
在承担起不得不承担的责任之前,还是先让这一大一小享受能在一起的每一天吧。
*
他们没有待太久。
今天来到海底,主要的目的是采一些圣卡拉海百合。
这种事儿按理是轮不到陛下亲自去做的,不过麦汀汀提了很想看看约珥的出生的地方,于是王便亲自带着他俩一起。
花束都收集到了之后,他们便驱车去了皇家疗养院。
这一次陛下莅临并不是私访,而是有提前通报。
因此,当埃里希进入病房时,艾琳·西奥多已经起身了,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花园发呆。
“姑姑。”
随着这声保持礼节的呼唤,艾琳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陛下。”
埃里希的发梢还有一点点水渍没完全干,他看向艾琳的鱼尾,鳞片已经完全没有光泽了,几乎是蜷曲的,好像马上就要斑驳脱落。
她在坚持了那么久之后,终将要走向生命的尽头。
埃里希无法描绘此刻心中的情绪。
他最后的亲人,在可预见的将来,也要离开他了。
哪怕没有那么亲密,哪怕一年到头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块儿谈话的机会都少之又少,但那仍是什么都斩不断的血缘。
“你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吧。”艾琳说。
那不是一个问句,而是陈述。
埃里希点点头。
艾琳的眼神并未有任何波澜:“行了,让他来吧。”
埃里希转身,冲着虚掩的大门道:“进来吧。”
穿着纯白衬衫的少年抱着一捧淡紫色的花束,放轻动作走进来,好像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墙壁、床单、仪器……一切一切都是白色的。
而他无论是自身的颜色,还是穿着,都那么恰到正好地融入。
麦汀汀看见病床上的人,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过去在弃星上受折磨的沈砚心。
只不过她比沈砚心要幸运许多,起码一直有人给予她最好的医疗条件与最悉心的照顾。
但他们却同样失去了自由——很多层面上的。
麦汀汀在埃里希的示意下,将那束淡紫的百合放在病床床头,轻轻对病人点了点头:“艾琳殿下。”
“你就是麦汀汀么?”她问。
“……是的,殿下。”
“我知道你的很多事。”尽管大部分时候她的灵魂仿佛都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但有些事情,她倒是了若指掌,“虽然我很讨厌人类,但还是要向你道谢,救了我的庄园。”
少年有些惶恐,不安地看了眼埃里希,见后者眼中是坚定和鼓励,才小声道:“……不用谢。”
艾琳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看着埃里希:“你已经是大人了,你的事情,可以自己决定,不用问我。”
麦汀汀有点儿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在整个赫特星域,能用这种语气跟人鱼王说话的,大概也仅此一人了吧。
尽管他还不到三十岁,以人鱼的寿命来说无比年轻,但他在所有人眼中都是至高无上的王,只在她的眼中是孩子——起码曾经是。
埃里希弯弯嘴角:“那是礼节,姑姑,总是要先过问长辈的。”
艾琳轻轻叹了口气,没对这句话做出什么评价。
麦汀汀听得更加一头雾水了。
他有点儿想在链接里问问埃里希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还是忍住了。
在长辈面前偷偷说小话,实在不符合埃里希一向遵守的「礼节」。
埃里希只是看了看他,开口仍然是对艾琳说的:“还有一件事……”
艾琳动了动手指,似乎想做一个手势,不过终究没有耗费那不必要的力气:“我知道,克洛伊也在这里。”
王垂下眼睛看她:“你想要和她住在一起吗?”
艾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疲倦地闭上眼。
有很长一段时间,麦汀汀几乎以为她没有呼吸了,不住地瞟旁边的检测仪器。
好在,仍然有心跳的波浪。
然后她缓缓睁开眼:“……不必了。”
“他呢?”
“他还没醒吧。”
“的确。如果状态不好的话……”
“……我知道了。不用了,都没有什么见的必要。他们在密谋那些事,并且以我作为跳板和挡箭牌的时候,有些缘分,已经被亲手斩断了。”
她说这话时异常平静,平静到就算最静谧的仪器都检测不出是否含有特殊的情绪。
唯独麦汀汀感受到了那如同海洋深处的悲伤。
亲情和爱情,明明是世间最美好的感情,是面对世界时最所向披靡的武器和最有力的支撑。
可她得到的,却是指向自己的利刃。
麦汀汀的小花儿悄悄开放,蓝色丝线钻进她比常人要缓慢得多的心跳里。
感到自己的情绪有所平复,艾琳看向他:“谢谢你。不过,也没必要了。”
对于将死之人,爱恨纠葛,都是无所谓的东西。
所以也没必要安慰了。
少年依言收回「蓝」。
埃里希问,“那你想见见他吗?”
麦汀汀听得有些茫然,这已经是一会功夫里对话出现的第三个代词了。
这些人称代词,当事人都明白,只有他不懂。
埃里希感受到了他的疑惑,还没来得及在链接里向他解释,艾琳已经拒绝了:“不必了。我这里死气沉沉的,不该有新生命来,对他不好。”
这下麦汀汀明白了,是在说崽崽。
“回去吧,以后没什么事也不必特意来看我了。”艾琳看向埃里希,“我们这一生,是好是坏,也都这么过来了。只要现在你身边有人,我也就放心了。”
她没有明确说究竟指的是麦汀汀还是约珥。
埃里希弯腰为她掖了下被角,碰到她的手背,几乎要同身为小丧尸的少年一样冰冷了。
他站起身,手放在麦汀汀肩头:“那我们就先走了。我会再来看您,姑姑,珍重。”
“……去吧。”
艾琳道别的时候也没有再看他们,而是继续转头看向姹紫嫣红的窗外。
直到两人离开,她也没有移开视线。
麦汀汀被埃里希揽着向前走,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瘦得厉害,年轻时应当也无比美丽的容颜此刻憔悴如快要凋零的花。
她很消瘦,看起来很轻——是那种灵魂的轻。
麦汀汀想,当她的生命走到尽头,也就意味着重新拥抱了自由吧?
那到时候,破损的感情,折损的病痛,隶属于皇室的种种繁文缛节……世间也再也没有禁锢她的枷锁。
如果真有那一天,就连死亡也是值得祝福的。
他也真心祝福她。
*
一切尘埃落定后,埃里希没有同意直接让麦汀汀成为首席疗愈师,不过倒是建议夏荣收麦汀汀为徒,让他做个见习生。
夏荣诚惶诚恐,汗如雨下,他们都已经默认麦汀汀是未来的王后了,这,这,这竟然要做他的徒弟,不是折煞他嘛!
但这份“见习申请”并不是王亲自下达的,而是让麦汀汀带着文件直接去找他,夏荣连个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看着眼前少年一脸期待和认真,夏荣什么话都说不了了,悲喜交加地接受了这个小徒弟。
他不是第一次收徒,却是最艰难的一次。
事实上麦汀汀悟性很高,人也听话,再加上本身的精神力等级极强,当是夏荣最好的学生。
只不过夏荣能“看见”他和王之间的伴侣链接,换言之,每次看见了麦汀汀,就好像也看到了陛下,这怎么能不让人直擦汗呢。
为了避免和未来的王后产生任何冲突,哪怕这位王后是个脾气相当好的人,夏荣其他的徒弟还是避免同麦汀汀一起出诊。
好在麦汀汀心大,不在意这些,否则夏荣还要担心他觉得被冷落了怎么办。
有一回贵族家的某个老人陷入了噩梦,夏荣带着麦汀汀一起,贵族家的人并不认识麦汀汀,颇为质疑,认为夏荣带这么年轻的学徒是对老家主的不尊重。
根据陛下的要求,他不能在外面说麦汀汀的真实身份——或者说不能告诉别人少年和王之间的关系,这的确是个难题,麦汀汀实在是年龄太小,才刚刚成年,换做他是病人,也很难信服,再加上又是个人类……
夏荣无奈:“小麦啊,给他们展示一下。”
贵族双手抱胸,戒备满满。
少年从浅色的兜帽下抬起漂亮的小脸,蓝眼睛纯真又明媚,抬起手。
看不见的蓝色玻璃丝线带着强劲的治愈力进入贵族烦躁的心里。
“……”
片刻后,贵族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因为麦汀汀施放能力非常缓慢,所以贵族自己也能感觉到,那种抗拒和反感是怎样一点一点消失的。
他以前也接受过类似的疗愈,但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和快速地消退,更多是像被心理医生疏导以后、总得自己想通才行。
他震惊喃喃:“这……”
夏荣手搭在麦汀汀肩膀上,颇为骄傲:“没错,就是我这个小徒弟的能力。这下你信了吧?”
少年接受了贵族态度反转的赞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重新戴上兜帽。
不是第一次了,夏荣想,最近简直越来越熟练——懒得多费口舌解释麦汀汀从何而来,直接展示就好了嘛。
在压倒一切的实力面前,什么质疑都会灰飞烟灭的。
他们得到应允,进入为老家主治疗。
老人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病入膏肓,形容枯槁,反而看起来是很矍铄的,只不过因为被困在噩梦里终日难眠,有些憔悴。
夏荣带着麦汀汀进入老家主的精神空间。
不同的疗愈师所使用的方法不同,夏荣已经知道了麦汀汀是如何抚平他人的躁动的,见小孩儿上来就要使用「蓝」,赶紧拦住。
“小麦啊,不是光用你的能力强行抚平他们的暴怒就行的,这样治标不治本。”
小美人懵懵懂懂看着他。
夏荣耐心解释道:“我们呢,就像人类的心理医生,得知道他们的症结所在才行。”
麦汀汀没经验,不过很听话,收回手,带夏荣的带领下一个个观察老家主的噩梦,挖掘住病人真正恐惧的点——对于衰老、死亡和离开人世的担忧。
这样的恐惧很多人都会有,根据不同年龄段和身体情况也会有不同的治愈方式。
对于老家主来说,他们不仅要祛除这些恐惧,更重要的是为他编织平和的美梦。
少年学得很快,又有强大的精神力做后备支撑,很快夏荣连亲自动手都不用了,只要动动嘴指点一下就好。
他感叹道,其实收这样的小徒弟也是很有好处的嘛。
两人疗愈完毕,离开精神世界。
老家主还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醒来,两人先告辞,有事再联系。
他们没让贵族送,自己往门口走去。
夏荣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经验,走着走着却发现旁边人不见了。
他一回头,见小孩儿蹲在路边看蝴蝶。
夏荣好气又好笑:“还走不走了!”
麦汀汀听见他的呼唤,赶紧站起来,朝着他跑来:“师傅!蝴蝶!”
小丧尸讲话依然简洁,但也足够表达意思了。
夏荣看着他眼中的欣喜,觉得这小孩儿跟第一次见有一点不一样了。
不再是那种怯生生的、小鹿一样、跟谁都不敢说话的木讷性格,变得活泼了一些。
虽然还是很乖巧,起码愿意同这个世界产生联系了。
想起陛下时不时会在他们进行治疗的过程中来看他,夏荣摸了摸下巴。
这就是恃宠而骄吗?
说谁谁到,门口停着王的飞行车。
两人异口同声。
“陛下。”
“陛下!”
当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声线。
王走下飞行车,冲夏荣点点头,然后看着像小兔子一样蹦到自己身边来的少年,习惯性摸摸他蓬松如新雪的卷发:“怎么样,今天如何?”
麦汀汀笑起来,露出一颗稚气的小虎牙:“很顺利!”
“那就好。”
“崽崽呢?”
“在家等着。现在回去吗?”
“好~”
“……你现在说话的语气和小家伙越来越像了。”
小丧尸眨巴眨巴眼睛。
夏荣在一旁偷偷摸摸地听,忍不住腹诽,何止语气啊,神态也是一模一样嘛!
麦汀汀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冲他摆摆手,笑得又软又甜:“师傅再见~”
“好好好,再见再见。陛下慢走。”
“嗯。”
夏荣自己的飞行车停在旁边,目送着陛下远去。
后车窗隐约还能看见陛下将少年揽在怀中,专注地听他讲今天发生的事情。
曾经想把自家女儿、甚至是儿子嫁到皇家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什么身份、家世都有,毕竟那可是王后的宝座啊。
若不是陛下的威严在,恐怕皇宫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谁能想到,最后得到他的心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类呢。
果然,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捉摸不透的事儿吧。
他甚至都能想象的出来,日后母星大典,陛下宣布王后时,那些居心叵测的老家伙们震惊、愤怒、难以置信的表情了。
还真是……挺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