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没有人。
少年愣了一下, 大门已经在身后闭合了。
他忐忑地摸了下手腕。
那里有个手环,里面藏着信号发射器,相当于求救弹。
当他受不了的时候按下,外面等候的林不闻和其他人便会把他从刀山火海里捞出去。
尽管丧尸在人鱼眼里卑微如尘, 可他毕竟还关系着小殿下的健康, 不能轻举妄动。
麦汀汀来的一路上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 事实上他不是很清楚发情期究竟是什么东西,反正林上校说了需要安抚王, 那就是和往常一样用「蓝」浇灭「红」对吧?
这部分……他还算擅长。
可是,陛下并不在房间里呀?
少年提着衣摆, 担心踩到绊着自己(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遍了),有点儿怕又有点儿好奇。
他的嗅觉并不强劲, 大概能闻到屋子里不同寻常的气味,但也分辨不太出来。
然而他闭上眼, 立刻在自己的「蓝」之外感受到了另一种极有压迫力的「红」。
少年睁开眼。
……是在那个看似平静的水池里。
他对这个水池很熟悉, 无论是最初被绑在里面与埃里希的初次见面, 还是后来住在这儿时每天看崽崽在里面玩, 他待在水池旁的时间比其他任何一个角落都要多得多。
池水看似平静, 所以……王其实是在水面之下吗?
少年犹豫不决,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靠近看看。
其实他已经有隔空安抚的能力了,不过去的话其实也……
忽然, 他听见一阵歌声。
音量极低, 若不是他刚才碰巧停下脚步, 光是走路摩擦地毯的声响都能盖住。
然而被麦汀汀察觉到之后, 歌声也越来越清晰。
是……人鱼的歌声。
麦汀汀不止一次听过崽崽唱歌, 当初面对变异羚羊群时,小幼崽第一次的歌喉将他惊呆了。
明明那么年幼, 却有如此圣洁、动听的声线,如同天籁。
后来小家伙也总自己给自己唱摇篮曲哄睡觉,轻快清脆,像一串小风铃,在北极星的夜空里飘摇很远。
然而此刻他听见的声音同麦小么的不同——尽管同样神圣,却更加庄严、恢弘。
若是听到细处,还有一丝说不上来的……魅惑。
引诱着听者靠近,再靠近,然后一探究竟。
人鱼的发情期对于本族而言意味着暴怒与○需求,对于没有精神力的其他种族来说,则有强烈的致幻效果。
空荡荡的屋子里,麦汀汀像是着了魔似的,顺着那歌声向水池走去。
他原本是最怕水的小丧尸,现在好似根本不知道那水池有多深似的,衣服也没有脱,从赤○的双足,到小腿,一点点没入海水中,洁白的袍子湿哒哒地裹在他身体上。
刚一坠入,原本平静的海水瞬间翻涌,将他完全淹没。
海藻如同无数鬼魅的双手,自下而上缠住他。
少年在海藻的控制下变换成了主动向更深处游去的姿态,这个从外面看起来和温泉差不多的池子,下面竟然有十米之深!
海藻很快将他送到最底。
麦汀汀在深蓝的海水中睁开眼,满目闪耀如繁星的金色。
……那是王的长发与鳞片交相辉映。
埃里希双目紧闭,坚硬的鳞片从后颈一直覆盖到腰椎,很不舒服地蜷着。
在麦汀汀印象中,他一直是冷静自持、高高在上的,还从来没看过他这副模样。
深蓝海水中「红」翻涌不息,麦汀汀眨了下眼,小腿上的藤蔓随着他的旨意抽长,避开海藻的纠缠向埃里希的方向伸去。
荧蓝的小花朵柔柔展开,人鱼那些长而柔顺的尾鳍突然变得紧绷,猝不及防刺入花蕊!
“唔……”
少年因为猝不及防的疼痛闷哼了一声。
以往安抚人鱼幼崽的时候,小家伙的尾鳍也会和花蕊相触,但那是非常温柔的举动,像两个小朋友软软地手拉手。
可是人鱼王完全不同,强势、迅猛,如同攻城略地。
埃里希陡然睁开双眼,金光大盛。
麦汀汀来不及去适应那种刺痛,被这双眸子拖入更加迷蒙的深渊——
王的歌声还在继续。
*
麦汀汀倏然坠入陆离的色彩中。
扭曲的黑暗后,他的睫毛颤了颤,重新睁开眼。
天地全是互相晕染的明艳颜色,赤橙红绿,如同彩虹交织在一块儿,又有云的流速,向着四周飘散。
这里是……哪里?
这是……王的精神世界吗?
绮丽的梦境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转盘,上面没有文字,也没有数字,全是不同的色块。
麦汀汀不知道那是什么,并不敢靠近,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差点从缥缈的云端栽下去。
然而拒绝无效,他无论转向哪里,转盘好似跟着他移动似的,永远都矗立在正前方。
少年无奈地放弃挣扎,两秒钟后,转盘在麦汀汀面前动了起来。
指针停在了橘红色。
容不得半点迟疑,麦汀汀被那铺天盖地的橘色吸了进去。
片刻后,他被扔到另一个世界。
少年四下看了看,好像还在海水中,但周围的建筑富丽堂皇,像是个颇为先进的城邦。
他在这个世界是参观者,没有自主选择去向的权力,只能跟着海浪的推向随波逐流。
很快,他瞥见和转轮上相同的橘色。
那是片珊瑚丛,垒得像小孩子高高的城堡。
斑斓的鱼儿们来回穿梭,在它们的簇拥下,果然出现了一个长得漂亮可爱的金发小男孩儿。
是条小人鱼。
四五岁的模样,与海水融为一体,是个自在的小精灵。
男孩转过脸来的瞬间,麦汀汀还以为自己看见了长大的麦小么。
但他很快发现不同。
崽崽的头发是比较淡的金色,像甜味奶油,耳鳍是淡绿的,眼睛介于奶金和淡绿之间。
这个小孩子金发金瞳,璀璨得像太阳,耳鳍则是天蓝色。
小家伙也注意到了他,把那群小丑鱼挡在身后。
“说出你的姓名和来意。”他背着双手,小脸严肃。
“我是……麦汀汀。”少年眨了下眼睛,“我来找一个人。”
“找谁?”
“……埃里希。”这还是他头一回念出这个名字,发音在舌尖轻柔一滚,像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我找……人鱼王,埃里希·西奥多陛下。”
“西奥多陛下的确是王。”小孩皱着眉,不太信任的样子,“可是,我才是埃里希。”
麦汀汀同样惊讶,看着这个小豆丁,一时间没能把他同那个高傲冷肃的王联系在一块儿。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是年幼时候的王。
通过尾鳍和花蕊的相连,让他进入了埃里希的精神世界,也因此看见了他的回忆。
难怪和崽崽长得那么像呢。
麦汀汀想了想更爱笑、更喜欢自己的麦小么,觉得还是崽崽可爱一点。
在他比较的时间里,年幼的小埃里希抬了抬下巴:“我不记得我认识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麦汀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难道说,因为长大以后的你被困在了精神世界,所以我现在要引导你出去吗?
听起来像拐骗小孩子的坏人嘛。
何况此时还是小王子的埃里希那么警惕,一定不会听他的话的。
麦汀汀在原地没动,而小埃里希身后的鱼儿们都好奇地探出头,仿佛正窃窃私语这个有两条腿的家伙是什么。
生活在北极星的小丧尸并不知道,埃里希回忆时间线里还处在原来的圣卡拉海域赫特王国,人鱼族尚未进化出两种形态,而久居深海的小王子也没有见过人类。
换句话说,有着两条腿的他在他们眼里是很奇怪的。
“我不认识你,”小孩儿重申道,“不过你长得不像坏人,我暂时不会把你报告给守卫。请确保你不要在国土上作乱,可以吗?”
的确是个小朋友,说话的语气同时介于请求、命令和威胁之前,甚至会用“请”和“可以吗”这样的柔软字眼。
从麦小么到卢克,再到……唔,没变坏之前的阿木,麦汀汀也是有丰富的和小孩子的经验了,知道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顺着他们的意思来,不会搅起风波。
少年郑重地点点头:“好。”
“你保证?”
“……保证。”
小埃里希正努力地抓住一条小丑鱼不要窜出去,它是橘色的,和身后的珊瑚几乎融为一体,这也是为什么麦汀汀刚才并没有注意到它。
“快离开吧,陌生人。”小王子骄矜道,“等你以后有了身份,再来拜访我吧——记住,我是西奥多殿下,不是陛下!”
这已经是种直白的逐客令了,麦汀汀也没有继续留下,毕竟这个看起来生活得很幸福的小孩子并不是他需要找到、并且疗愈的那个埃里希。
他思索着如何离开这段梦境,瞥见男孩再次同许多小鱼儿们一同钻进珊瑚丛玩捉迷藏,传来咯咯的明快笑声。
那些灿若朝霞的珊瑚堡垒,的确是专属于他的城堡。
崽崽再长大一点,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呢?
麦汀汀转身向阴影走去。
*
小丧尸的意识回到原点,站在高高的转轮下面仰着脸,等着它把他送去下一个梦里。
很快,面前的色块转动,停在暗红色。
短暂的黑暗褪去,展现在麦汀汀眼前的已经不是广阔富庶的海洋王国了,而是……监狱。
到处都黑漆漆的,弥漫着叫人反胃的腐朽气味。
那不同于丧尸们的凋敝已久,都是刚刚死掉不久。
麦汀汀下意识屏住呼吸,离那种味道远一点。
监牢里唯一的光源便是那高墙上一方窄小的窗,淡淡的、带着血色的天光流淌下来,照亮了角落里瘦小的孩子。
麦汀汀清楚那一定是埃里希,却不敢辨认。
男孩那一头原本闪耀漂亮的金发现在干枯无比,沾上了各种血污,黯淡得令人心碎。
他抱着膝盖,缩在角落,脚上的镣铐看起来比他还要沉重。
明明看起来比第一个小男孩要大上一点儿,可瘦得多。
少年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大手揪住了。
赫特星与北极星同时遭袭,苦难与苦难之间是没有重量可以进行比较的,但那是对于整体而言。
此刻有一个幼小、无助的个体正在面前,任谁也无法无动于衷。
“埃里希……?”麦汀汀轻声道。
小孩子僵了僵,片刻后才因这声呼唤抬起头。
“妈妈……?”他张了张嘴,发出嘶哑的词。
可惜不是妈妈。
妈妈已经被掐着脖子拖走了。
反反复复做了无数次手术的双腿已然痛到无法支撑体重,好像被打断了一样,不像人类的腿,也不像人鱼的尾,血肉模糊。
妈妈死了。
妈妈不会再回来了。
以男孩的角度看不清逆光里的陌生人,但那双笔直有力的双腿,怎么看都是原生人类。
人类……
还要继续抓他去做实验吗?
他明明已经扛过了药物耐受期,奇迹般地拥有了双重形态,达到他们的要求了。
那些人类,还要做什么?
爸爸死了。
妈妈也死了。
还有……
没有人了。
他的家人一个个都被刽子手推向刑场,尽管谁都没有做错。
现在,死神也找上他了吗?
然而来者并没有像那些凶神恶煞的人类一样打他、折磨他,反倒蹲在他面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埃里希曾经很喜欢自己的头发,像爸爸一样的颜色,总被妈妈夸奖好看。
现在他只想剪掉它们。
但那个看不清面容的来者,却好似擦拭什么宝物一样轻轻捋了捋他的金发。
“很痛?”
那人问。
是非常温柔的声音,带着一点模糊不清的重叠,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如果不是杀人的魔鬼,那么,会是天使……吗?
小男孩抖了一下。
那是一种默认。
天使拥抱了他。
天使的身体很凉,比他的体温要低,在那拥抱覆上来的霎那,埃里希浑身上下火辣辣的伤口突然被清凉的溪水包围,疼痛顿时减轻了许多。
不仅是身体上的痛楚,连心里的煎熬、恐惧也变得安静了许多。
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抬起头,天使已经不见了。
一朵蓝色的小花在空气中旋转、坠下。
男孩伸出手,接住了它。
一点蓝躺在他的手心,像一滴慈悲的眼泪。
*
麦汀汀回到初始转盘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息,眼泪一颗一颗砸在脚下软绵绵的云朵上,顷刻间将原本的白色染上不同。
从第一段回忆离开时,他受到感染,满心欢快,甚至急于进入下一个梦境,看一看陛下的童年。
可是这段回忆却如此黑暗,无论是身为疗愈师必然的共情,还是他们之间特殊的共振,六岁的埃里希心中那种极端的畏惧和绝望一一清晰地传递到他心底。
麦汀汀有点儿没有勇气再进入下一层回忆了。
那个有呼叫信号的手环装置竟然跟着他一起进入了埃里希的精神世界,少年盯着它,指尖发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按下去。
可是……
他想起那日刚从白玉宫搬到现在小宅院的那天,等到所有都安置好之后,埃里希也来看望过他们。虽然主要是看崽崽。
王难得纡尊降贵地下了水,那天湖泊没有其他人在,父子俩缓慢游动。
有相连的血脉在,再加上两颗极光珍珠之间的共振,埃里希和约珥很快从一开始两看两陌生,到现在愈发亲近的关系。
崽崽再怎么喜欢人类少年,毕竟种族有别,没法和他一起在水中畅游。
这种时候,“爸爸”的角色愈发清晰起来。
麦汀汀趴在岸边看他们,此刻一方小院再没有其他人打搅。
头顶是悠悠蓝天白云,眼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两个生物个体(麦汀汀封的),少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宁静的生活,和崽崽一块儿的生活——现状就是小丧尸想要的全部了。
此刻的少年想起那温馨的一幕,如果自己不救埃里希的话,崽崽是不是就再也不能跟他一起游泳了?
崽崽已经没有真正的妈妈了,他不能……不能让他再失去爸爸。
麦汀汀握了握拳,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崽崽。
为了让崽崽和爸爸重逢,为了湖泊里的一幕还能时不时再现,他要继续走下去。
转轮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想法更改,缓缓转动。
这次停在了深灰色。
麦汀汀被幻境带到了某个建筑内部,处处闪烁着金属光泽。
这一轮的回忆里不止埃里希一个人,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已然拥有人类形态的人鱼,只能靠耳鳍来分辨。
他们都穿着类似于军服一样的制服,人人神情严肃,脚步不停。
这一次麦汀汀的进入没有被其他人察觉,成了隔绝的旁观者。
军人们在商议大事,起初麦汀汀并没有看见埃里希本人,在人来人往中踌躇了一会儿,跟上其中一个肩上星星比较多的人。
他押对了。
这个人进入了会议室,而在长桌尽头,站着面色如冰的埃里希·西奥多。
埃里希正对着投影说些什么,已经是少年的模样,甚至有了成年人的影子。
他的肩章与其他人的样式不太一致,不过从位置、以及他人的态度来看,这个年轻的过分的王子是他们的统帅。
麦汀汀曾经从凯瑟琳和侍女那儿听说过一些赫特帝国的零星过往。
从星历120年起,人鱼族被第三帝国奴役长达十七年之久,直到星历137年,年仅十九岁的王带领子民大败敌人,才有了后来的赫特帝国。
眼下这个埃里希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按照他们所说的时间线,很有可能商讨的就是如何对付第三帝国的敌军。
麦汀汀在入口那儿远远望着穿着军装的少年,面庞坚毅,轮廓深邃,眼神明锐。
算起来,现在的埃里希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吧?
十八岁的自己从另一颗星星掉进弃星,群狼环伺中逃亡苟活。
十八岁的埃里希则已经扛起了整个国家和子民的重担。
定格在十八岁那一日的他们,大概都猜不到未来将要面对什么吧?
原本无比美好的青春,就这样被命运无情地一点点撕碎。
这个埃里希也不是麦汀汀要找的人。
少年转身离去,没有看见原本应该发现不了自己存在的年轻统帅,忽然抬眸,朝自己投过来神色复杂的一瞥。
接下来转盘再转动,进入的时间线被打乱,麦汀汀见到了许多个不同的埃里希。
有更小的、被父母抱在怀里的三岁,先王先后仁慈宽宥,一家三口在一块儿像童话。
有实验台上哭嚎得撕心裂肺的七岁,鱼尾上原本夺目的金色鳞片在电击下一片片生生剥落,血流成河。
有迷茫中徘徊的十二三岁,有战场上骁勇的十八岁,有已经成王、受到万众爱戴的二十岁……
以及麦汀汀并未看懂的二十七岁——埃里希站在圣卡拉皇宫遗址中,身边环绕着各种试验用的瓶瓶罐罐,面前有一个巨大的茧型培养皿。
麦汀汀看见它的时候,里面是空的。
少年不禁好奇,二十七岁的埃里希早就是尊贵的陛下了,用不着亲自动手做什么实验,这些都有已经规模发展成熟的科学部来做,比如凯瑟琳教授那样的。
那,王在这里做什么呢?
培养皿一般都是种「创造」。
王想要创造出什么呢?
如果是他亲自掌控,说明要么是对做这个实验有强烈的欲※望,要么……
是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实验。
二十七岁的世界麦汀汀并未停留太久,很快又被卷进下一个。
等到他再次回到色彩转盘那儿,小丧尸发现自己脸颊有些紧绷。
摸了摸,全是干涸的泪痕。
他在那些梦境和回忆中,同年幼的埃里希一起哭泣,同少年的埃里希一起悲伤,同青年的埃里希一起哀恸,花了太多太多的眼泪。
他从来不知道,进入他人精神世界,看遍某个人的一生,竟是如此痛彻心扉的事情。
小丧尸仰头看向转盘,好像不太一样了。
他这才发现,原来之前指针停留的每一处,也就是说他走过的每一次回忆,相对应的那块色彩就会变成白色。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抹金色。
……真正的,或者说,现在的埃里希,就被困在那里吗?
少年定了定心神,等待最后一道命运之门开启。
*
麦汀汀在埃里希的精神世界中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的同时,现实世界里的人们也没闲着。
林不闻将陛下平日里最信赖的几人集中到一块儿,奥维,凯瑟琳,以及以视讯方式参与的、远在贝塔象限心急如焚也赶不过来的夏荣,商议若是麦汀汀做不到,还有什么后备选项。
他的设想中是这几人参与,结果最后又多了俩,准备来说是仨。
凯瑟琳的弟弟柏斯,暂时由沙伦家代为看管和照顾的沈砚心,以及小约珥。
发情期这种事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成人级别的私密事情,就算麦汀汀和小殿下平时再怎么密不可分,王也不可能让儿子亲历现场。
林不闻在让侍女带走小殿下的时候已经有预感小家伙会大闹天宫了,彼时情况紧急,优先把麦汀汀给陛下送去,来不及处理。
等到白玉宫这边办妥以后,他果然接到侍女惊恐的呼叫,说是他们已经控制不住小殿下了。
林不闻又要担心王和麦汀汀,又要想办法准备B计划,还要分出心掺一脚小殿下的心理健康问题,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不能多线进程。
尽管约珥是人鱼,却因为几个月在弃星的经历把他们这群真正的同胞忘得差不多了,谁哄都不行,哭得惊天动地。
林不闻照顾孩子经验太有限,只能向熟悉的雌性同事求助,也就是凯瑟琳。
凯瑟琳虽然也没婚育,但有个小不少的弟弟,林不闻想,她肯定有办法。
没想到同事微微一笑:“我没办法,不过,我知道谁有办法。”
然后她就把弟弟和沈砚心一起带来了。
自把麦汀汀接到白玉宫起,林不闻就没去过医院了,也并没有过问沈砚心的情况。
再见到这个病恹恹的人类,尽管还是大病初愈的虚弱,眼神却变了,已经没有那么不顾一切想要自我了结的心如死灰。
从一个「陪葬品」,变成只是……病人而已。
凯瑟琳算是沈砚心的主治医师,而沙伦家族则暂时对沈砚心进行“收监”和担保,再过些日子,沈砚心能出院之后,就会被接到沙伦家。
这些林不闻都是知晓的。
只是当他的视线在人类青年和沙伦姐弟之间来回逡巡,总觉得在他看管以外的地界,有哪里发生了变化。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沈砚心是约珥除了麦汀汀以外最熟悉的人类,此刻窝在他怀里还算温驯,甚至因为哭累了直犯困,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马上就要闭上了。
小殿下的状况稳定下来,棘手的事儿起码解决了一件,林不闻深吸一口气:“现在开始吧。夏医师,你先来。”
荧幕里看着他们的疗愈师还正津津有味琢磨皇室和大家族之间的八卦呢,突然被点名,如梦初醒:“哦……哦哦,好的,我来说一下。”
他的手指在桌边敲了敲,从一个吃瓜群众立刻恢复到了专业人士的干练目光。
“且不提时间提前了太久,正常情况下,发情期虽然会让王空前暴躁,精神值紊乱,但绝对不会像此次情况一样把自己魇住。”
凯瑟琳抱臂:“我推测一定是有特殊的药物影响。”
“陛下身体好得很,不用吃药,难道有人在他食物里下毒——”奥维不满地看向林不闻,“老林你们平时的安保怎么回事?”
林不闻:“……??”
柏斯坐在角落里,对他们谈论的话题并不怎么感兴趣。
由于秘密会议不能带任何私人通讯设备,没有PADD和腕机玩儿,只能无聊到戳一戳已经睡着的小孩。
那边眼看着就叫吵起来了,唇枪舌剑的空挡,有一个从进来开始就没出过声的人,忽然淡淡开口。
“药物作用也不一定是立刻生效的,也许有潜伏期。要不要,查查‘哀悼日’呢。”
沈砚心垂着眼睛,把柏斯的手指从崽崽熟睡的小脸蛋上挪开,在一行人震惊的目光中镇定自若,仿佛那个说话的根本不是自己。
*
精神世界中。
转盘上的每一种颜色都代表着相应梦境中的一部分,比如橘红是珊瑚,暗红是血迹,深灰是建筑。
在进入终极梦境之前,麦汀汀稍微猜测了一下金色代表着什么。
但怎么也没能想到,竟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茫茫沙漠。
几个月前的弃星上,模拟末日开启后,麦汀汀也经历过相似的尘暴。
可是又不太一样,那时候仅是从天上刮下来一层层的沙,现在跌进沙的则是他自己。
铺天盖地的沙土反射着光线,的确如同金子一样炫目。
少年赤○的脚掌贴着高热的沙子,不太舒服,还没走多久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干渴。
他摸了摸手环,像是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起码不像进入秦加的精神空间哪里,根本无路可退。
他跋涉许久,直到体内的干渴已然超过了本就不强悍的体力,竟然在炽热的阳光下看到一块朦胧的绿洲,潺潺水声仿佛已至耳畔。
如果麦汀汀是普通的人类,或是人鱼,他应该知道那儿大概率是海市蜃楼。
可惜小丧尸只是在森林里捡果果的小丧尸,没那么多常识,绝望中好不容易看见希望,当然要想办法靠近。
少年很快再一次失望——好不容易接近“湖”时,它凭空在眼前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的背影。
……是王吗?
麦汀汀咬了咬下唇,这是个成年人的背影,如果之前推断的没错,其他错误的时间线都已经排除掉了,眼前这个就是现在29岁的埃里希·西奥多本人。
“……陛下。”
少年忐忑地轻轻唤了一声。
那人听见了,转过身。
他猜得没错,的确是他认识的这个埃里希。
然而那双形状和麦小么如出一辙的桃花眼里,却是陌生的情绪。
王微微蹙着眉:“你是谁?”
少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精神世界中的记忆是会错置的,王不认识他也很正常。
问题是,他到底是谁呢?
是一个其实没做错事、但被您当做主犯的人类?
是您儿子更亲近的那一个无关紧要的侍从?
听上去都不像埃里希会想得到的答案。
“我是……”麦汀汀顿了顿,放弃规规矩矩地回答,转而讲得模棱两可,“我来,带你回去。”
他在说这话的同时,小腿的荆棘攀附至膝上,花儿悄然绽放,蓝色玻璃丝线穿过沙漠干燥凛冽的风,进入埃里希的思维。
埃里希的金眸遥遥望着他,梦呓似的跟着重复。
“你来……带我回去。”他的眼神从冷漠的戒备,变得不太清醒,“你是……来救我的吗?”
想到还在等他回去的崽崽,麦汀汀心中突然有了勇气,向前几步,来到埃里希面前。
王比他高不少,他需要扬起脸才行,声音还有些惴惴:“我来,救你。”
“……是吗。”
埃里希低下头,他们的距离很近,触手可及。
人鱼璀璨的眼眸此刻仿佛有风暴在酝酿,方才还混沌的嗓音骤然沉了下来。
他揽住少年的腰,俯身。
塞壬的歌喉夺走了无辜人类的心魄。
“——让我看看,你要怎么‘救’我吧。”
*
几乎是一瞬间,金灿灿的沙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那个“消失”的湖泊。
精神空间随着主人的意志改变,世界是颠倒的,沙漠其实是海市蜃楼,绿洲才是真实。
碧色的湖水清澈见底,而他们早已融入其中。
尾鳍刺进花蕊时很疼,那是麦汀汀几乎没有承受过的痛楚。
过去的十八年里他娇生惯养,娇气又怕疼,很少有这样的经历。
但麦汀汀还是忍住了,只有通过这种方式联结,他的精神力才能更好地与埃里希沟通,让花儿把「蓝」带去埃里希暴怒的「红」,发挥出镇静的作用来。
他疼得额头上都是汗,可惜湖水中什么都看不出来。
尽管看起来埃里希掌控着全局,实际上雄性人鱼也并不好过。
发情期原本就是相当难捱的过程,叠加药物的双重作用将他本就锐利的精神感应力更是锤炼得每一丝都紧绷到了极致。
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掉了下来,像颗极小的钻石。
那钻石抖动了一下,滚落进蓝色的花蕊里。
少年浑身一颤。
这和之前的痛感都不太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生生嵌入了魂魄中,灼热的怒火舔舐着他小腿上早就闭合的伤口。
小丧尸咬着牙,不发出声音,只是努力催生出更多、更多的藤蔓。
它们在湖水中飘飘荡荡,最终,像一大丛海藻,将两人温柔地裹在里面。
他不知道,或者知道却装作不在意的是,从某个时刻起,尽心尽力所做的一切已经不再是为了「崽崽的爸爸」、或者说为了「崽崽」。
是为埃里希·西奥多——与其他任何这一种身份无关。
只是为了这个人罢了。
过去在弃星上,他也为许多人施展过疗愈能力,从沈砚心到秦加,他都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
但没有谁,能让他做到今天这般地步。
刚成年不久的少年没有经历过复杂的爱恨情仇,感情经历空白如纸,并不能精准地向自己阐明埃里希不同在哪里。
他只知晓,他的确和别人都不一样。
而特殊是一切爱的起点。
“……不怕。”
麦汀汀主动抱住埃里希,就像在其他色彩转轮里抱住年幼的、失去家人的小孩子。
“……我……”
成年人鱼回应了这个拥抱,强壮而有力的尾巴紧紧缠着他,从小腿一直到腰。
埃里希此刻处在失控边缘,或者已经坠入深渊,根本控制不了合适的力道,像个钢铁铸造出的牢笼。麦汀汀被他勒得酸痛不已。
少年的眼眸比湖水更蓝,此刻不再是大雾弥漫,水洗过的天空般清亮透彻。
他抚上人鱼王的脸颊,声音柔和坚定:“不要怕。”
王失焦的金眸也看向他。
“——有我在。”
麦汀汀捧着他的脸颊,在他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像安慰一个很小的、找不到家的孩子。
埃里希的眼眸深处有什么动了动,好像猛地回过神,大掌摁住他脆弱的后颈,寻找着那花一样绵软的嘴唇。
伴随着那真正意义上的一吻,比天空更坚实、比海水更温柔的「蓝」充盈着他的心脏。
霎那间所有愤恨与痛楚消失殆尽,备受煎熬的心灵焕然新生。
有什么微小而闪亮、与小幼崽无关的羁绊,在两人的大脑深处同时悄悄成形。
此刻,湖底相拥浮沉的两人都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
……
麦汀汀的体力耗尽,最终是被埃里希抱上岸的。
他们没有立刻回到现实世界,在灌木丛中躺着。
埃里希把娇小的人类抱在身上,不让硬邦邦的草叶戳到他娇嫩的皮肤。
有风拂过湖水,在耳畔清脆叮咛。
他们的头顶是与真实世界无异的潋滟星空,在他为他疗愈的这段时间里,精神空间已然坠入无边夜色中。
麦汀汀很少与除了麦小么以外的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哪怕刚才更紧密的也有过了,还是格外紧张,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埃里希抚摸着他的后背,让他安定下来。
“还疼吗?”
“唔……”
“抱歉。我刚才……”
“……”
麦汀汀实在不太习惯王用这种彬彬有礼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其实一直高高在上,也很好。他喜欢看他像金色的太阳一样耀眼。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不。”麦汀汀诚实回答,“但也……不久。”
从被掳来母星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大半个月。
“是吗。”埃里希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尾音如同叹惋,“我总觉得,好像认识你很久了……”
久到,回眸人生的每一次,好像都有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