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幼崽从柔软的梦境中倏然睁开双眼, 仓惶地环视周围,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后,开始嚎啕大哭。
照顾他的女佣赶紧把他从水里抱起来,温柔地哄着, 但是没有任何作用。
而且这不仅是觉得难受或者想要撒娇的哭哭啼啼, 这是一种尖锐的、痛苦的哭喊。
女仆哄了一会儿, 感觉到情况不对劲,怕小殿下是身体不舒服, 联系了医生。
私人医生为他做了从头到尾巴尖儿的诊断,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那就不是生理上的不适了。
正当医生向林不闻报告是否要联系夏荣, 林不闻摇了摇头。
夏医师眼下应该在海拉庄园为陷入集体暴走的人们治疗,这件事□□关皇室的脸面, 不能外传。
他让私人医生先回去,自己禀报陛下之后再做决断。
埃里希接到消息, 很快来到约珥的房间。
崽崽感受到父亲的到来, 先前那种撕心裂肺、不顾一切的哭喊收敛了许多。
小家伙泪眼朦胧地从女仆怀中向父亲伸出手, 小奶音格外委屈:“么……”
女仆低着头, 浑身颤抖, 生怕被王责难。
不过埃里希只是抱着孩子看都没看他一眼, 让他下去。
门在身后关上,埃里希轻柔地拍着小孩子的后背, 问他怎么了。
那双和他轮廓相似的眼睛眨了一下, 一颗眼泪掉下来, 化作漂浮的小珠子, 然后消失在空气中。
幼崽举起小手贴上他的脸:“麻……”
埃里希被带入那个剑拔弩张的幻境, 片刻后从昏天黑地中睁开眼:“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也不想再继续等下去?”
崽崽没有完全听明白他的意思,反正点了点头。
“好。”埃里希的手指卷起小孩子细软的金发, 声音温和,但眼神却是截然相反,“那我们现在去接他回家吧。”
二十分钟后,私人飞行车上。
林不闻正按照陛下的部署紧急安排接下来接手的事情,而吩咐这一切的埃里希却靠在车窗边,仿佛置身事外。
小孩子蜷缩在他怀中,哭累了,已经睡着了,小小的尾巴在睡梦中一抖一抖,仍然仿佛抽泣的频率。
埃里希靠在那儿,回想着不久前约珥放给自己看的精神空间里的一切。
……还真是胆大包天。
看在姑姑的面子上,看在逝去的父母的面子上,他一直没有对这家父女俩动什么狠手,尽管对很多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勾当一清二楚。
劫走约珥和对自己下药的两件重罪还没清※算,这一次竟然又以无辜之人的生命作为筹码和垫脚石。
动谁不好,偏偏动到……
不过说起来,少年的安全受到威胁他并没能第一时间感知到,反而是约珥立刻有了共鸣。
埃里希思考着其中的原理。
他和麦汀汀在发情期时的确缔结了伴侣链接,但这种链接就像新生的婴儿一样,需要父母的细心呵护才能茁壮成长。
换言之,正常的爱侣本该在链接出现后整日黏在一块儿,促进它和他们之间的相互了解,才能让链接在更多时候发挥作用。
……但是麦汀汀做了什么呢?
跑了。
他甚至从幻境中醒来,都没有来得及见他一面,后者就一直被困在海拉庄园。
因此,他们的伴侣链接并不稳固,倒是崽崽和麦汀汀间的血亲链接已经很成熟了。
原本埃里希想等这小家伙想通了,肯定会回来的,没想到在他想通想不通之前,竟然先趟进这滩浑水里。
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人得先主动迈出那一步。
看来形势所迫,不得不是自己了。
*
海拉庄园。
长得格外精致美丽的小女孩,穿着华丽的服装在湖边喝下午茶,这副场景本应当是柔软而梦幻的。
只不过其中的主角是克洛伊·西奥多,则一切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色彩。
原本下午茶总是有那么几个客人,然而今天只有克洛伊一人。
麦汀汀还在古堡大宅,而麦原野和沈砚心则被把守看在各自的房间,绝不允许踏出一步。包括夏容那群医生都被控制了起来。
之前安排的一个个计划都已经被搅乱了,这一次是最后的蓄力一击,绝对不能失手。
戴逸晖在精神空间杀了麦汀汀,并且安抚其他受惊的人鱼,简直是信手拈来的事儿,一石二鸟,未来的女王和摄政王的位子就稳稳掌握在他们手中了。
然而一个仆从连滚带爬匆匆赶过来:“小姐、小姐。不好了!”
克罗伊一改平日里天真可爱的模样,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慌里慌张的什么样子?”
仆从跪在她脚边,抖如筛糠:“大门的守卫那边说有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克洛伊打断了:“我不是已经吩咐过了吗?任何人来都不允许。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再为这些小事儿打扰我……”
仆从知道自家这位大小姐是喜怒无常的,若在平日里,自己再继续说下保不准会受到什么可怕的刑罚。
但是今天没有办法了。
这话如果不说,自己可能连受罚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的头已经完全贴在了地上:“是……是陛下的飞行车,我我们都不敢拦……”
“陛下?”女孩儿哗地站起来,眼神中的错愕和杀意一闪而过,“他怎么会来?什么时候到的?”
“就在刚才——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
往日里,陛下若是来访海拉庄园,一定会有林上校或者其他人提前通知,这样他们才好做准备。
但是今天陛下完全悄无声息突然造访,而且也没有乘坐他平日里那辆低调的飞行车,换了一辆,守卫根本就看不出来。
克洛伊从椅子上跳下来,原本精心摆放如花瓣的裙摆起了皱,也没有心思去打理了,狠狠地踹了一脚仆人泄愤。
那一脚力道十足,根本不像一个小姑娘能够发出来的。仆人的肋骨上一阵刺痛,但是又马上爬起来。
毕竟小姐尊贵的双脚肯定是不会走这么长的路的,他还要抱着她到门口去。
平心而论,克洛伊平日里对他们这些仆从还是不错的,毕竟要维护好假象。
但是人在自己根本利益受到损伤时,是不会有多余的气度去维持表面的。
暴雨已经停了。
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亮,又好像会一直沉寂在这永夜中。
穿过泥泞的草坪,仆从身上布满了泥点,像是刚从沼泽爬出来,但是他怀中的克洛伊仍旧纤尘不染。
女孩儿从他怀中跳下来,拎起裙摆,对着埃里希行了一个礼:“陛下 ,您怎么突然来了?”
她感受到还有另外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稍微侧了侧头,看见林不闻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克洛伊的呼吸紧了紧。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或者说这么近距离的看见约珥·西奥多,哪怕曾经她布置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将这个小东西从皇室里偷偷扔到CC-09。
“这是小殿下吗?我是不是终于有一个小外甥了?”她的声音里满是充满了童真的欣喜。
“不必在我面前装了。”埃里希的声音无雨也无晴,“我想我们俩都知道我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不是吗?”
话说的像绕口令,但是当事人却一个比一个明了。
克洛伊卸下了纯真笑容的伪装,瞳孔晦暗地盯着他。
即便矮小了许多,气势却并不弱。
埃里希低头看着他,神色如常,似乎并不对她那充满防御的姿态有什么波澜。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埃里希说,“无论是看在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还是看在姑姑的面子上,我都不会对你怎样。但你也要明白,这是一种施舍,是宽宥,是对祖父母的尊敬。”
“你想怎么样……表哥?”
克洛伊的称呼也换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只差两三岁吧,小时候也是一起长大一起玩乐过的。”
埃里希走向她。
克洛伊下意识想往后退,但还是站稳了,眼看着男人俯身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你在我心中一直是那个可以与我分享珊瑚城堡的妹妹。我并不想打破这份回忆。你看起来永远都是那个年龄,一直停留在过去的美梦中。不是一种好事儿吗?”
克洛伊再也顾不上什么理解,狠狠打开他的手。
“美梦?好事?我亲爱的哥哥,你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在说什么歹毒的话语?你明明经历的折磨不比我少,难道连这点同情心都没有吗?让你一辈子困在这么一个小孩子的身体里,你也会觉得是一种幸运吗?”
“同情心?”埃里希并不恼怒,站直身体,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这个词实在不适合从你口中说出来。如果你有的话,庄园今天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甚至于,我也……”
克洛伊的脸色有些难看。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已经被眼前的人知晓了。
“你想做什么?要杀了我吗?”
“我说了,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会伤害你,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不然姑姑也不会原谅我。”
“她一个将死之人了,原不原谅又有什么差别?”
埃里希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恨她。但是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总之,我今天来,要带一个人走。”
克洛伊怨恨地看着他:“是那个人类吗?他做了什么?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得到你们的喜爱和信赖——我才是那个和你流着同样血液的同胞,他只是那群刽子手中的一员!”
“血缘会让我对你保持礼节,但爱不由这个决定。”埃里希轻叹一声,“好了,我要带我的人回去了。”
他走过克洛伊身边,黑袍完全没有被地上的潮湿沾染。
女孩突然道:“你动了他,不怕母亲会怨恨你吗——她都是将死之人了,你还要这样再来打击她吗?”
他口中的那个“他”,是指戴逸晖。
埃里希轻笑一声:“你以为姑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克洛伊瞳孔骤然紧缩,片刻后颓然的垂下手。
“他也只是你们的棋子而已。到了该丢卒保车的时候,也就是弃子了。”
埃里希说完这句话,朝古堡走去,没有再回头。
林不闻跟在他后面,路过克洛伊时向她微微一点头,已是点到即止的尊敬。
怀里向来对谁都笑的小小幼崽则愤愤地扭过头,屁股冲着她,生气地“哼!”了一声。
多像啊……
克洛伊目送着他们离开,惨淡一笑,抚上自己的眼睛。
这个孩子,和他多像啊。
到头来,每日焚于炼狱之火、永世不能淡忘伤痛的人,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