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精神空间中。
麦汀汀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意识到的确无法与外界取得任何联系、只能靠自己拯救自己之后,决定稍稍探索一下周围。
全然的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现在亮起了一点点, 也只是一点点。
整个精神空间被一种阴郁的“灰”包裹着, 重得叫人喘不过气。
少年低下头, 还能看见自己的手指、双腿。
只是小腿以下没在水中——皮肤上感觉不到液体的流动,仅能用昏聩的视觉去捕捉。
这里像一潭死水, 余留腐草的朽坏的味道。
麦汀汀已经有点分不清,这里究竟是谁的精神世界了——是自己的, 阿嬷的,还是秦加的?
又或者它不单独属于任何一个人, 是几道不同维度空间的交界点。
如果是这样,那么, 往哪里走才能回到自己心内?
少年还记得先前阿嬷意识投射的最后一块碎片消失的方向。
一直往那边走的话, 会有什么发现吗?
他在浓稠的晦暗中深一脚浅一脚跋涉, 每一步感觉不到牵扯起水流, 但也的确有异常的负重感。
走了很久, 忽的捕捉到一缕微弱的光亮。
在因找到“出口”而欣喜之前, 少年先是升腾起忧虑来: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才会让指引方向的标识看起来更像张开血盆大口的陷阱。
脚下有些凹凸不平, 麦汀汀一个踉跄, 差点栽进水中。
还好他及时撑住膝盖, 稳住自己。
与此同时, 发现了不对劲。
小美人讶异地望着自己的小腿。
左腿那处腐烂……不见了。
肌肤光滑无瑕, 没有半点溃烂,娇嫩如同新生。
腐烂不见了, 也就意味着藤蔓和花儿们都不会在。
那些日日夜夜伴随着他、已然成为身体一部分的蓝色荆棘丛,就这么凭空蒸发,一丁点痕迹也没留下,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他怔怔地盯了一会儿,怅然若失。
倒不是怕没了疗愈能力,而是像失去一个相处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伤感。毕竟这些花儿们是最懂他情绪的存在,他会安抚它们,它们也同时在支撑着他。
在遇到崽崽之前,在认识如今的朋友们之前,他和他的小花朵们,是世上最后的相依为命。
伤心和哀悼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少年发现了其他的异常——他身上既不是卢克“捡”到的斗篷,也不是那件穿了很多年、仍然干净的大号白色T恤。
是件和他眸子一样烟蓝色的衬衫,外面叠穿了件奶白的针织背心,下面则是浅灰色的毛呢短裤。
如果他观察得再仔细一些,他会注意到,在那些没有波动的水面之下,赤足多年的他此刻穿了一双圆头的皮鞋,搭配着白色的吊带袜,原本就细白的双腿衬得更加笔直漂亮。
鞋袜不仅没有被水浸湿,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好似它们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受影响的维度。
针织背心和短裤上都有一个圆形印记,里面是繁复的图腾,连吊带袜上也有个不太明显的相同浮纹,当有某种归属。
麦汀汀看着熟悉又陌生,想不起来。
他不记得,有心人能一眼看出来:那个图腾实际上是校徽。
也就是说,这套衣服是学校的制服。
衣服手感极好,一摸就知道是上等的料子,昂贵无比。在这个早就实现各行各业自动化的星际时代,依旧采用手工缝制。
那些校徽的轮廓全都使用纯金的丝线勾勒而成,眼下世界昏昏沉沉,仍旧熠熠生辉。
显而易见,这是一所让普通人和普通有钱人都望而却步的私立贵族学校,一所哪怕放在四象限中都声誉显赫的名校。
先世代的γ-CC-09的确美丽,但并未跻身于发达星球之列,居民们也大多是普通人,北极星上不会存在这样的贵族学校。
母星上倒是不排除有如此雍容华贵的学校,不过麦汀汀身为人类,没可能进入人鱼族的学校上学。
由此可见,这所学校既不属于北极星,也不属于赫特星域。
说白了,压根不在伽玛象限。
——它来自上象限最强大的帝国,那个对于大多数北极星居民而言只是传说的“同胞”与“故土”。
这样的学校不是有钱有门路就能进去的,只有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的子女才有可能——仅仅是可能。
有了身份地位这张敲门砖之后,还要经过层层选拔,从幼儿园到高中,每一次升学都要经历一次筛选,最终能平稳留到高中的,都是全帝国顶级人才中最拔尖的那一小撮。
麦汀汀穿的正是这所贵族学校高中部的制服。
少年困惑地望着水中倒影。
那一边的小美人穿在陌生浅色制服里又奶又乖,头发比现在要短一点,打着微微的卷,面容青涩稚气,衬衫的灰蓝和眼瞳同样缱绻。他也正迷茫地看着他。
他好像不认识自己了。
如果说小腿的伤不见,是因为存在于这个精神空间的只是自己的意识、并非独立完成的个体,所以没将躯体上的异常一同带进来,尚能解释得通。
……那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它是属于他的吗?难道是内心深处确实存在过的记忆吗?
那个被许多人问过、也被自己繁复质询过的问题——他究竟来自哪颗星?
这套校服、这个校徽,能成为解开谜团的关键钥匙吗?
麦汀汀来不及多想,遽然从沉思中抽身。
先前瞥见的那点光愈发明亮,并且在晃动。
少年四下看了看,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前行。
等他接近了才发现,那是团摇曳的火苗。
下面垒了点石头和木柴,很像在烤火。
火堆对于小丧尸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他在安全屋的火堆旁捡到了长蘑菇的小卢克,也在体育馆的火堆听见戚澄、沈砚心等人敞开心扉。
叫生物本能畏惧的火焰,麦汀汀反而很亲近。它对他来说意味着相遇与相识。
这回也没有例外,麦汀汀在火堆旁边看见了一个人。
个子高高的,轮廓锋锐,形容有几分憔悴,但眼睛很亮。
麦汀汀看清他的容貌,愣了一下。
那人看到他同样怔住了,接着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你、你、你是人吗!”
麦汀汀:“……”
这叫什么问题。
少年认真地想了想,认真地摇摇头:“我不是人。”
那人大惊:“那你是什么!”
小美人眨巴一下蓝眼睛,声音慢慢的,软软的:“我是……小丧尸呀。”
那人怔忪片刻,点点头:“对哦,你是丧尸,我们都是丧尸来着,我差点给忘了。”
麦汀汀咬着下唇,犹疑地问:“你是……秦加吗?”
青年张了张嘴:“你怎么知道?”
麦汀汀想,果然是同一张脸,虽然睁眼和闭眼会有一点差别,还好没认错。
他吐字缓慢:“我是……来找你的。”
秦加原本是坐在火堆旁的,听他说这句后唰啦站起来,欣喜道:“是我爸爸让你来救我的吗?”
他站起来好高,比昆特还要高,麦汀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
少年乖乖点头。
秦加的好心情没保持多久,又显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惑来:“那,那你知道怎么出去吗?这里是个迷宫,我在这儿走了一年多了还没走出去呢。”
“……”小美人垂着眼,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也迷路了……”
秦加:“……QAQ”
青年非常自来熟,也不管这个陌生闯进来的少年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直径拉着他的手让他在自己旁边坐下。
劲儿好大,麦汀汀有点委屈,为什么最近遇到的人总是力气都很大呢?他的手都被捏疼了……
秦加带着他坐下来之后并没松手,好在放轻了点力道。
他仔仔细细端详少年,由衷地夸奖:“你好漂亮呀。”
他和胡苏姆小镇的其他居民一样,眼睛会发光,不过没有明亮到刺眼的地步,反而因为那眼底的微光叫他看着别人说话时显得无比真诚,包括此次赞美。
小美人眨了眨眼。
还没有人这么当面夸过他呢,原来他是好看的那种嘛?
(小丧尸对自己的长相认知似乎陷入了某种不得了的误区。)
他迟缓地回想了下人类社交礼仪,夸赞这种事应当你来我往:“谢谢,你也……很好看。”
秦加嘿嘿一笑:“我知道!我可是镇草呢。”
小美人虚心求教:“什么是镇草?”
秦加潇洒地甩了甩头发:“就是胡苏姆最帅的人呐!”
要是有别人在,肯定会对秦加毫不谦虚的自夸说道两句。
然而麦汀汀跟别人都不一样,他微微歪着脑袋,也仔仔细细看了遍秦加:“的确。”
胡苏姆的居民们是少数民族,和麦汀汀在森林区见过的丧尸们长相上有些微的差别,更加粗犷也更加野性。
作为镇长的儿子,秦加却白得多,五官也更接近麦汀汀熟悉的那一类。
不过无论从哪个角度、哪种标准来评判,秦加都是个高腿长、货真价实的帅哥。
说是镇草也不为过。
秦加非常满意两个人的审美一致,接着想到少年跟自己一样困在迷宫里,又有点儿迷茫。
短短几分钟里,经历好几次小小的喜悲转换。
不过他显然是个乐观的年轻人,不然也不可能独身一人困了一年多还没崩溃。
他开心地拉着小美人的手:“既然你来了,以后我俩就可以作伴了,我一个人在这儿也没人跟我讲话,好孤独的。”
麦汀汀点点头。
是的,他们以后可以互相陪伴了。
……咦?
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可秦加这么邀请,不答应也不礼貌呀。
秦加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从哪儿来,麦汀汀一一答了。
秦加又问他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麦汀汀本来想说阿嬷和精神空间的事情,但看见自己光滑的小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青年也不逼问,看到他的衣服:“你还是学生仔呀?”
麦汀汀仍然对这套制服感到些许陌生,没有立刻说话。
秦加问他这个问题倒不是要套出什么秘密,亲昵地揉了揉他浅银色的卷发:“小汀,你穿这衣服真好看。看起来好乖的。”
就算是并肩坐着,麦汀汀还是比他矮一点点,讲话要抬起头:“谢谢……”
青年本来就酷爱美的事物,包括美食美景,当然也包括美人。
他在这枯萎虚空关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见到人进来,还是个方方面面都符合审美的漂亮少年,简直幸福得无以复加。
他看麦汀汀那是怎么看怎么喜欢,眼睛亮晶晶地问:“小汀,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麦汀汀:“?”
要知道,末日后他所遇见过的大部分生物,都很讨厌他身上浸润的棘棘果的清香,进而嫌恶他。
迄今为止,也就人鱼幼崽对他表达出正向的热情。
(小美人性格迟钝,对外界的感知力不强,)
可就算是朝夕相处的麦小么,也没有要亲亲他呀?
崽崽最爱做的,是和他贴贴,不是亲亲。
亲亲,代表什么呢?
两个成年人的亲亲,又有什么不同的意味?
秦加见小美人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眼睛睁得圆圆的,火光的映照下浮上一层雾蒙蒙的怯意,登时心软了:“抱歉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不是坏人,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就是,我就是……”
青年一时语塞,无法为自己冲动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
最终,他抬起小美人的手,低下头,在那柔嫩的肌肤上印下一个轻柔又礼貌的浅吻。
麦汀汀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气——还以为要做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呀。
吻手礼在弃星上并非常规的礼节,不过麦汀汀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如此打招呼的方式十分熟悉,好像在很久以前,许多见到他的人都会这样做,并且会恭恭敬敬附上一句“向您和您的家人问好,小阁下”。
少年一怔。
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中,那些人口中的“小阁下”,叫的是自己么?
秦加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麦汀汀回过神,看向面前随风摇晃的火苗。虽然精神空间里根本没有风。
他好奇地问:“火是从哪里来的?”
秦加说:“不知道。有一天我想烤烤火,它就出现了。”
……还能这样吗。
两人坐得很近,举目所见全是沉闷的、没有生气的深灰色。
那灰色延展很远,没有尽头。纯靠视力没法丈量这个精神空间究竟有多大,也许就是无穷。
除了火堆,除了彼此,这儿什么都没有了,包括时间。
先前阿嬷遗留的那些腐草气味正逐渐被烧焦的木柴味所取代,胡苏姆发生的一切愈发像场荒诞的梦。
麦汀汀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了。
这里待得越久,就越消耗意志。
很显然,秦加只是嘴上说说,早就放弃了逃出去的行动。
普通的囚狱尚有可以逃窜的罅隙,精神空间这种异常的全方位管控的牢笼,对于没有感应力的常人和未经训练的人来说,的确无可奈何。
不仅会丧失意志,连记忆都在飞快褪色。
比如秦加,刚见到麦汀汀就问是不是爸爸派来的,可后面他们再提起,发现秦加只记得自己有个爸爸,却不记得爸爸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
“爸爸”对他而言,更像个飘渺的概念或者代词,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麦汀汀才进来这么一会儿,好多事情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阿木的那只无头宠物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了。
秦加托着腮,又把麦汀汀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已经成了他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
小美人粉粧玉琢,清灵剔透,好似上帝精心勾勒出的藏品。连发梢都好看,仿若新雪。
青年的目光并不狎昵轻浮,倒是有种十分干净的喜爱,像对最珍惜的宝物,或是最疼爱的小宠物。
因此,就算被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麦汀汀也只是有点儿害羞,并无不适。
就在麦汀汀觉得他恐怕能把自己上衣的校徽原封不动画下来时,秦加忽然问:“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呀?”
麦汀汀低头一看。
是个项链,但不是用贵金属和稀有宝石做的。
项链是根紫色的水草,而那个吊坠,则是一颗奶白的有花纹的鹅卵石。
饰品如此纯天然,甚至可以算是粗糙,跟他精细的衣装格格不入,简直像从另一张画上抠下再拼贴上来的。
小美人纤细的指尖摩挲着吊坠,锁骨边缘磨蹭出淡淡的红印。
他出神地想着,项链是哪里来的呢?
朦胧中,好似看见一个夜晚。
那是个夜晚。璀璨星光下,澄澈河流里,有谁跟了他半小时,甩也甩不掉。
直到他停下来,愿意与之同行,收到了一份特别的见面礼物。
想起来了前奏,然而麦汀汀却感到了远胜于先前任何时刻的迷惘。
就在几十分钟之前,想到亲亲和贴贴的差别时,他还知道那是谁的。
可现在,相隔不久的现在,记忆已经变得斑驳。
他把鹅卵石握在掌心里,石头比他的皮肤还要温热,好似带着灼亮又和煦的爱意。
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