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原本要参加邻近星域的某个伽玛象限学术研讨会, 这几天都泡在学院里准备材料。
关于沈砚心要去见乌弩的事情,她并不是从弟弟那儿得知的。
一接到消息后,她暂停手头所有工作, 特意向学院请了两天假, 匆匆赶回来。
进门时,她的好弟弟正瘫在沙发上, 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柏斯见到姐姐, 像是看到了救星, 瞬间满血复活, 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姐,姐, 我跟你说——”
“我已经知道了。”凯瑟琳毫不留情打断他的话, “沈在哪里?”
“刚睡下。”这其实是沈砚心在沙伦庄园最常见的一种形态, 但今日总是有些许不同。
柏斯想了想还是隐瞒了沈砚心那一刹那的恍惚和失措:“你先跟我说吧,为什么那个家伙——”
凯瑟琳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你听我说。我刚从老林那儿回来, 虽然他也有点儿难以置信——你知道他那个人很少会表现出什么情绪来,但我就是看出来了——这件事的确是陛下亲口吩咐的。”
柏斯张大眼睛:“为什么?”
陛下虽然有些时候有点儿独※裁,但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明君。
再加上沈砚心和麦汀汀的关系, 陛下对前者其实是照顾的,不然也不会放任沙伦家领走他。
“我知道的说法, 乌弩手上有对小麦非常重要的东西。”凯瑟琳皱起眉,“具体是什么, 老林没有透露, 总之陛下听到他说要用这个交换以后,就同意了。”
年轻人捏了捏拳头, 忿忿道:“怎么会这样, 我以为陛下他……”
“你想为你喜欢的人做点什么, ”凯瑟琳说,“陛下也一样。”
想到另一个乖巧软糯的人类,柏斯不说话了。
姐姐说得没错,从陛下的角度来考虑,只是用一次会面便能拿到对麦汀汀很重要的东西,的确没有拒绝的必要。
斯亚监狱固若金汤,乌弩在北极星上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越过高墙对沈砚心做什么。
至于心理上的伤害——六岁那年看着父母、幼弟惨死的陛下,或许对PTSD的认知和其他人都不在一个波段中。
凯瑟琳拍了拍泄了气的弟弟的肩膀:“往好了想,也许只是见一面,没有别的呢。有那么多卫※兵把守,不会让那个混球伤害到沈的,你可以放心。”
柏斯喃喃:“可沈见到他,一定会做噩梦的。最近他都没怎么做噩梦了……”
“你怎么知道他做不做噩梦?”凯瑟琳挑起眉,“你又去人家房间打地铺赖着不走了?”
“……”柏斯讪讪一笑。
凯瑟琳扶额:“我们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沈也是心好,要换做我,腿都给你打断。”
柏斯眨巴眨巴眼:“那照姐姐你这么说,他对我,有没有可能也有一点——”
“不可能。”凯瑟琳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别瞎想,我劝你还是趁早死心。”
柏斯撇撇嘴:“我不。一定会的,他迟早有一天……”
凯瑟琳大大地叹了口气。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家弟弟还是个情种呢。
还好他喜欢的人是高冷的沈砚心,而不是怕生的麦汀汀,否则早就被折磨成瑟瑟发抖的小兔子了。
但换个角度,在乌弩那里受过那样伤害的沈砚心,如今再面对另一个人的全力追求,会不会更痛苦呢?
不过至今沈砚心也没有揍过、甚至骂都没骂过柏斯一次,最多也就是把他当空气,应该也没有那么厌烦……吧。
从一个姐姐的角度来看,她当然希望沈砚心是不抗拒柏斯的热情。
但从专业的行为分析学角度,凯瑟琳也心知肚明,沈砚心只是对周遭世界没什么反应了而已。
这绝不是一个好迹象。
强烈的爱恨怨怼都是与外界产生联系的途径,起码还有迹可循。
若是什么都不在乎,那就是在逐渐封闭自我了。
凯瑟琳忽然想到什么:“说起来,你知道乌弩为什么会在这儿吗?”
从来不看直播的柏斯:“啊?”
“得成为丧尸王,才能被送来获取永生之力。”凯瑟琳说,“我问了一些看过CC-09直播的学生,他们说乌弩以前从来不在乎赢,尽管他有那个实力;这次不知为何拼尽全力,杀了一切挡路的人,好几场直播因为太过血腥被封了。”
柏斯皱眉:“他就这么想获得永生之力?”
“不。”凯瑟琳说,“我觉得……他的目的是来母星。”她斟酌着字句,慢慢道,“我甚至觉得……他就是为了来见沈一面,也说不定。”
柏斯眼神变了:“我不会让他对沈做什么的。”
“那不是你能决定的。”凯瑟琳像儿时一样用力搂了搂弟弟的肩膀,“小家伙,你知道这种事儿得当事人自己决定吧?”
“……”柏斯转身要走,硬邦邦地回答,“我知道了。”
“不过呢,我这趟回家,还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的。”
“什么?”
“陛下同意了,如果要见乌弩的话,你可以陪沈一起。”
这一次柏斯没有吱声,径直离开。
凯瑟琳抱臂看着他的背影,曾经处处需要自己照看的小弟弟已经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在喜欢的人面前是摇尾巴的黏人小狗,那么在情敌面前,会变成狼吗?
*
“要不就别去了吧。”柏斯左转转,右转转,焦灼不安,“天气那么好,我们找小麦和小殿下出去玩儿好不好?上次那家餐厅你不是很喜欢吗,我看他们也挺喜欢的,再去一次呗……”
沈砚心对着镜子慢条斯理系扣子,对他的连撒娇带耍赖充耳不闻。
他换了全黑的西装,连里面的衬衫都是深灰色的,从头到脚除了露出的皮肤以外,全都是肃穆的、沉沉的黑。
看起来就像要去参加谁的葬礼。
黑色和沉重联系在一块儿,是人类的习俗,人鱼没有。
在柏斯看来,沈砚心分明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这套西装是柏斯请沙伦家的裁缝为他定制的,很早之前就做好了,但今天还是头一回穿。
平日里沈砚心几乎没有外出的时间,大多穿着睡衣,每天苍白得像个病人——也的确是。
今天难得穿了正装,好看是好看,柏斯眼睛都要看直了;可一想到沈砚心是为了谁才换上西装,他就哪哪儿都难受。
为什么见那种混蛋要穿得这么正式啊!
他千方百计、口干舌燥劝说沈砚心不要去、陛下那边儿会有姐姐来解释、一定能体谅他不出面等等等等……
沈砚心最后给出的选择,仍然叫他心烦。
直到出发前十分钟,也就是现在,他还在希望用最后的关口说动沈砚心,哪怕两个人都已经换好了衣服。
沈砚心对他的劝说左耳进右耳出,系好领带后,自顾自坐上悬浮轮椅。
他现在对它的操作已经很熟练了,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但转悠了一圈失望地赖在沙发上的柏斯见到,还是条件反射般跳起来去帮忙。
沈砚心从镜中看见穿了一身黑的自己,视线上移,落在愁眉苦脸的柏斯身上:“如果你不想,我可以自己去的。”
柏斯也从镜子里看着他:“我不是不想陪你,我是不想你见他。”
“……我知道。”
“你想见他吗?”
“……”
对于要再见到乌弩这件事,沈砚心起初是非常抗拒的,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就是噩梦和狰狞的鬼。
但他还是答应了。
促使他最终做出决定的有两个。
一来,凯瑟琳没有告诉柏斯、如实告诉他的是,乌弩交换和他见面的这一次机会的条件,是把麦汀汀的记忆交还给少年。
关于乌弩是怎么找到阿嬷和阿木,怎么从他们那儿拿来麦汀汀的记忆、最后又是怎么处理这一老一小的,沈砚心不想知道,可惜全程都被迫知晓。
记忆对一个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它能让人变得完整。
更何况麦汀汀和恨不能失忆的自己不同,丢失的那部分,应当是被捧在手心里爱着的美好记忆吧?
麦穗家纹代表的上象限贵族,他还是认得的。
他没有精神系异能,并不清楚那个嶙峋的老太太是怎么将一个人受损的记忆提取成实体,可既然有这种机会能让麦汀汀想起过去,还是很来之不易的。
对于沈砚心而言,在所有人,这个星球,这个象限,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中,他最希望能够得到幸福的就是麦汀汀。
少年纯白无瑕,他将曾经对自由的期许全都交托于他。
麦汀汀替他看了那些他自己看不到的远方,是一种恩情。
这是他赐予的,也是他无以为报的。
若只是和另一个人见一面,说说话,便能将麦汀汀缺失的记忆复原。怎么不算是一种举手之劳呢?
另外一点很重要的就是,他一直想听乌弩亲口说出一些话。
忏悔,道歉,痛心疾首……无所谓是什么。
只要是乌弩能在他面前说出这些就够了。
他们两个人在弃星上朝夕相对了那么多年,真正的交流却少之又少。
连沈砚心自己都搞不明白,这样的执念到底有什么意义。想也知道乌弩那样的人,根本不可能会说出什么他想听到的话。
他一直很想问他——在一个安全的、不会被虐待、也不会被折辱的环境下,好好地问问他。
这么多年来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死死抓着我不放?
但这两点都是不能向柏斯说出来的。
年轻的小伙子太纯粹,甚至从没有直面过人性中的恶。
他是生活在光里的,沈砚心并不想把他拖进黑暗的泥沼,无论出于怎样的缘由。
“我该出发了。”沈砚心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一起吗?”
“……”
柏斯憋着一口气,最后还是怂了下来。
“当然。”他这话说起来像小孩子在赌气,“我早就说过了,无论到哪里,我都会陪你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