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请求的话, 就是语气跟命令没有差别。
宋家夫妇相互看了眼,忙不迭点头:“您二位慢问,我们出去吃饭。”
绕过发愣的儿子之前,警长问了句:“你要吃什么?”
手指点了点他, 意思是好好表现, 别在贵客面前丢人。
宋信结结巴巴:“什、什么都行, 我、我、我不挑……”
门咔哒一声在背后关上了。
屋子里蓦地静下来,宋信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僵立在两位审判者面前, 日光灯烤得额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
宋信翻来覆去把最近做的事情回想了一遍,也没什么问题啊, 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一条,绝没干坏事。
难、难道是因为看小美人的XX文和XX图?
不对啊, 这点儿小事也不可能惊动这两尊大佛吧!
那到底是——
林不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可怜的小孩儿怕得都快晕过去了。
他侧过头责备地瞥了眼奥维, 意为你刚才吓到人家了。
奥维无辜地耸耸肩——关我什么事儿啊?
林不闻不再跟他脑电波吵架, 转而对着宋信尽量和颜悦色:“先坐吧。”
可惜严肃惯了的上校和颜悦色得不太达标, 年轻人战战兢兢如负千斤摸着沙发边缘坐下来:“谢、谢谢……”
完全忘了这是自己家。
“别紧张, 你没有犯什么事, 我们就是来问几个问题。”
宋信不安地攥着已经皱巴巴的衣角:“您、您说……”
“你知道γ-CC-09这个直播间吗?”
宋信呆了呆。
因为这个?
北极星直播间在母星、乃至整个赫特星域都很出名, 甚至在外星域乃至其他象限都有观众,不然排行第一的乌弩几百万常驻粉丝哪儿来的。
可是为什么要问自己直播间的事儿呢, 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观众, 连打赏都只敢氪金珊瑚及以下的档位。
奥维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你知道‘棘棘果’这个直播间吗?”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PADD, 大约是什么相关资料, 眼神有点儿惨不忍睹地补充, “原名叫做……呃,‘美色误事’。”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这个词时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同僚。
好在, 林不闻没有注意到。
棘棘果……麦汀汀?
跟小美人有关?!
宋信如遭雷击,难道是小美人出了什么事吗?
小年轻的反应半点不加遮拦——果然,他们找对人了。
林不闻和奥维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倾身向前。
“可以的话,请你讲一讲和这个直播间有关的事情。”
*
北极星,胡苏姆镇。
秦叔带着秦加来的时候,麦汀汀正在和昆特分工做晚餐。
说是晚餐,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料理的,不过是把蔬果洗一洗掰一掰,再给麦小么榨汁。
他们开门邀请两人进来后,不善言辞的少年腼腆笑了笑,回去接着弄水果,昆特则负责接待。两人的分工一向明确。
昆特抱着麦小么,小婴儿明亮的眼睛望着来客,很想说话,可惜还不会说话,吐出一个泡泡来。
秦叔对这个第一次见的异族幼崽从开始的敌意到现在的喜爱,只经历了他们救回秦加的转变。
他逗着小孩儿,感受着崽崽皮肤上不同于丧尸的柔软和温暖,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怅然。
胡苏姆也好,整个北极星也罢,这颗枯萎的星球上再也不会诞生新生命了。
秦加从进来开始就没说话,在他们跟前杵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捏了捏拳头走到麦汀汀旁边。
昆特还得和镇长说话,眼神不住往那边瞟,小美人见秦加过来,有几分惊讶,蓝眼睛里漾着静谧的水光。
昆特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见秦加像个狗尾巴似的跟着麦汀汀转,心里烦得不行。
好好的又给自己弄出个情敌来,连看见秦加那张俊脸都嫌晦气。
可是没办法,秦加毕竟是镇长的儿子,又在整个小镇都很受欢迎,怎么也避不开。
“用不着跟那傻小子置气。”秦叔也瞥向那边,“你们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吧。”
昆特一惊:“啊?我们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秦叔摇摇头:“不是我要赶你们走,而是你……或者说,那个孩子,总会离开的。”
“您是什么意思?”
“他看起来就不属于这里。我不是说胡苏姆,我是说,北极星。”秦叔道,“其实你也很清楚,对吧,他一看就是世家大族的孩子。或许,是那里的人。”他做了个向上指的手势。
昆特有些不服气:“就算是上象限的人,就算……就算是第一第二帝国的人,那也有平民嘛,怎么就能确定他是很有身份的人?”
镇长叹了口气:“你看过他腰上那个家纹吗?”
昆特一怔。
从还在乌弩部落时的粉色斗篷,到现在的风衣,少年外套里面是裸着的,这一点他早就清楚,也是为什么一般都不太敢看小美人脖子以下的地方。
腰……这么私密的部位,他可不曾逾越。
“是个麦穗的形状。他姓麦,对吧?如果真的是那个麦家……”镇长叹息,“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把他接走的。”
昆特并不清楚上象限的事情,然而关于麦穗和麦家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了,也模糊地明白是个不得了的家族。
秦叔怜爱地看了看他:“你和小加差不多年纪,若不是末日,本该在享受恋爱吧?可是有些人,天生跟我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轨道偶尔的交汇,也不能代表什么。你也希望那个孩子过得更好吧?不是灰头土脸地东躲西藏。”
年轻的那一个不说话了。
秦叔悠悠道:“所爱之人过得好,才是真正的所求。尽管有时候,可能自己已经看不见了。”
昆特哭丧着脸:“秦叔,你想得这么透彻,是不是也经历过很多啊?”
中年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也许我只是看过很多。”
他的声音低了点儿,像自言自语,“我可是要带领所有居民过很好的镇长啊。”
昆特眨巴一下眼,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叔抹了把脸,像是一同抹去忧愁的回忆,然后捏了捏小人鱼的脸蛋。
小家伙乖乖待在昆特怀里听着他们的交流,尽管听不懂,仍然好奇而专注。
“好了,年轻人,不想难过的东西了,我来给你说说胡苏姆的发展吧?”
*
“……所以啊,他就跟我说,因为高山区的线路铺得不好,再加上这边经常暴雪,容易冻坏线路,所以总停电。”
秦家父子俩走后,昆特一边吃已经料理好的蔬果,一边把镇长刚才讲的桩桩胡苏姆轶事都分享给麦汀汀。
雪山本来就昼短夜长,于是,为了适应漫长的黑暗,小镇上的人世世代代进化出越来越强的视力,被感染之前,眼睛就有发光的趋势了。
麦汀汀放下果子,小小地“哇”了一声惊叹。
坐在怀里的麦小么抬头看看他,拍了拍小手,大声地跟着“么~!”了一声,绝对是气氛组捧场王。
少年回想了下秦加合秦叔的长相:“他们看起来,不像这里的人。”
“对。他们原本是城市里的人,秦叔和秦加的双亲是同事,来高山区援建来着。胡苏姆的居民淳朴友好,他们待了不少年。但后来遇上了雪崩,秦加的父母遇难了,也算是因公殉职吧。秦叔收养了小加,两人一直留在胡苏姆,秦叔还当上了镇长。然后病毒爆发,再往后的事儿,也就千篇一律了。”
三口之家的成立到倾覆,说起来是寥寥几句话,可在其中的人多背负了多少伤痛和辛苦,外人是无从探知的。
好在,他们救回了秦加,把秦叔最后一个亲人送回他身边,让异国他乡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得以团聚。
对于夹在生死缝隙中的感染者们而言,已经最好的结局了。
昆特看见麦汀汀听见秦加的经历后低落的模样,有些吃味,小心翼翼地打探:“你……你喜欢他吗?”
小美人懵懵懂懂重复:“‘喜、欢’……?”
“我、我是说秦加。”昆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磕碰了起来,“你、你、你……”
“喜欢的呀。”小美人微笑着回答,并不遮掩。
这么直白,昆特听着更难过了,并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
果然自己还是比不上那家伙么……
“也、喜欢你。”少年望向他,圆圆的眼睛宛若纯净无瑕的蓝宝石,不掺丝毫私欲杂质。
青年一愣,继而从脖子红到耳朵根。
其实他懂的,小美人的“喜欢”和爱情无关,就像喜欢棘棘果,喜欢一朵花、一片云那样,干净得要命。
然而能被亲口说出来喜欢,他还是高兴得不得了,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
麦汀汀没注意到他被自己一句话点成木头的怪异模样,高高举起人鱼幼崽蹭了蹭鼻尖。
“最、最喜欢崽崽啦。”
婴儿开心地咯咯笑,奶嘴和鳞片都亮了起来。
昆特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互动,想着,没关系。
小美人对自己只是纯粹的友情也没关系。
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已经足够。
废土没有任何娱乐活动,进化出意识们的丧尸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过饭后就该睡觉了。
和昆特道了晚安之后,麦汀汀躺在自己的床上,盖着软乎乎的小毯子,有点儿像回到棘棘果旁边的树屋里。
怀中的麦小么早就睡着了,吐息安稳,时不时嘤咛一句,似乎做着什么梦。
少年却有点儿睡不着,脑海中依旧回放着早些时候的画面。
那时候秦加走到他身边,盯着他洗果子的动作,似乎很有挣扎。
麦汀汀知道,被阿嬷从精神空间中抽走「一见钟情」以后,现在的秦加对自己应该很不喜欢才对。
那为什么,又一副很想和自己说话的样子呢?
青年沉默半晌,咬了咬牙开口:“你在做什么?”
少年看了看自己面前水灵灵的果子,有些不明白,但还是耐心地解释给他听:“洗果果。”
“……哦。”
“嗯……”
“……好吃吗?”
“嗯……”
“哦。”
“……”
两人就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还都是没什么意义的语气词。
另一边秦叔和昆特聊得正欢,好似讲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两人的笑声夹杂着小人鱼的奶声奶气在屋子里飘荡,飘到他们这个沉默的角落,更显尴尬。
秦加忽然上前一步。
麦汀汀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过去的他过于柔弱无法自保,面对想要欺负自己的同类、尤其是人高马大的那一群,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逃。
秦加注意到他的躲避,很是沮丧。
但他还是赌上勇气,孤注一掷地问:“那个,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吗?”
小美人的头发卷卷蓬蓬的,颜色那么浅,像落着雪。
他的手和心都痒酥酥的,好想、好想摸摸看。
少年愣了下。
这样的话,这样的情形,曾经在那个同患难共生死的灰色空间中,秦加也问过。
那时候青年说,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一瞬间他仿佛被拉回灰色天空与碧绿迷墙的围城中,梦境与现实的交点被模糊。
片刻后,少年回过神。
就像在囚笼里的回答一样,麦汀汀点点头。
秦加抬起手,极谨慎、极轻柔地碰了碰他垂落的发梢,接着露出一个又想微笑又想大哭一场的笑容,慌乱地抬眼,在接触到麦汀汀眼神的刹那,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手。
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枷锁,越过他超速的假想心跳,飞出喉咙。
谢谢。
最终,他低声道。
对不起……
哪怕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道歉。
少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水珠从指尖滴落,未发一言。
……
人类的感情那样复杂,就算成了丧尸也依旧无法抗拒心动的本能。
只是这些对于白纸一样单纯的麦汀汀来说,实在很叫他困惑。
他喜欢每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但那种喜欢是喜欢昨日的晴空,今夜的星光,喜欢一颗青翠欲滴的果果,小石子掉进湖水中的涟漪,喜欢飞鸟振翅与鸣音。
要说有谁不太同,那就是对崽崽的喜欢更一点——不,不是一点,是多得多。
他的喜欢是百分之百的甜蜜,没有酸涩,没有苦楚。
所以他不会明白,爱与爱之间又有什么差别,不明白患得患失的叫做爱情——那离他过于遥远了。
人类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离小丧尸太远太远了。
麦汀汀轻轻拍着小人鱼的背,哄着被昆特鼾声惊醒的幼崽重新入睡,自己也阖上眼,在困扰中慢慢睡着。
*
半夜,他们忽然被什么动静惊醒。
起初以为是窗户没关紧的风声,很快,分辨出了那绝不是风能够产生的动静。
粗重的、野兽一样的喘息,在寂静的夜中极为可怖。
麦汀汀把麦小么塞进背包里,昆特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别动,自己悄悄猫腰来到窗户旁,向外看去。
原本晴朗的夜空聚积起成片的乌云,在他们的房子前,同样巨大的阴翳背着越来越黯淡的星光投下来。
待看清那阴影是何物后,两人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头高达两米、极为健硕的狮子,鬃毛在晚风中烈烈,通体雪白,连花纹都是浅色的。
那双兽中之王的野性双瞳,在星光下明亮得摄人心魄。
麦汀汀在畏惧之余,分心疑惑地想着,胡苏姆可从来没有大型野兽,少数民族各个武艺高强,周围安定得很,很少有不要命的动物来骚※扰。
这一头难道是从雪山上跑下来的吗?
雪山上有雪狮,听起来还挺合理的。
他不认得,但昆特认得。
不仅认得,还极为恐惧,膝盖一软,直直跪在了地上。
“对不起……我错了……”
青年做出乞饶的手势,喃喃道歉,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在他惊惧而哽咽的尾音中,白狮长啸,震得大地一同颤抖,像踩一座纸房子那样轻松地踏碎房子的外墙,直直扑向麦汀汀!
少年只来得及把装着小人鱼的背包往外一推,便被雪狮那足足有人脑袋那么大的肉爪按在地上,没有半点挣脱或逃跑的余地。
昆特傻傻地跪在那儿,看着小美人薄薄的衣衫被刚刀般的利爪轻易撕成碎片,两种不同明暗度的纯白在昏眩的夜色里交织。
毁坏的墙垣残屑扑簌簌坠落,弥漫的烟尘之中,无瑕的少年被迫露出纤细的颈侧,因为疼痛和过量的胆怯止不住颤栗,脆弱得好似一碰就碎。
无辜的美貌全然剖开坦白,暴露于最原始的、让人不得不臣服的野性威压面前,画面极为迷乱。
雪狮张开血盆大口。
*
赫特主星,皇家疗养院。
别着猫咪发卡的短发小护士正用上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奔跑,软底鞋踩在吸音材料的地面上并没有发出噪音,可任路过的谁看到都仿佛能看见她脚下生风,不得不感叹一句,看着瘦瘦小小的,跑起来这么快;还有,年轻就是好,双腿用得这么灵活。
她一路避着人群和悬浮担架,看见电梯前排着长队,着急得跺了跺脚,干脆从旁边的楼梯噔噔向上跑。
水压、水质都会对伤口产生很大影响,影响恢复速度,海洋又过于凶险莫测,即便能够抵御其他海洋生物的妨碍,也不可能控制水的流速、深流变换以及其他地质现象,人鱼族现在大多医疗场所也都搬到了陆地上。
小护士一口气爬到四楼,急急忙忙向着主任办公室奔去,正巧主任刚查完房,都已经出门了又想起什么没交代完的,站在门外回头嘱咐。
病人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点着点着感激的神色染上惊恐:“医生想小心——”
来不及了,没刹住车的小护士已经砰地撞到他身上。
其他医生和病人家属赶忙七手八脚把两人扶起来,上了年纪的主任扶着老腰,看清“凶手”后就发火了:“你啊你,我说了多少次,做事不要这么毛毛躁躁的!你以为自己在哪里,医院!医院是让你练跑步的地方吗?撞到病人怎么办?撞到仪器怎么办?遇到性命攸关的事儿了吗?有比危急病人更重要的吗?你们这些小孩子,就是心不静,心不静怎么治病救人啊,我以前总跟你们说……”
小护士的发卡都被撞歪了,坠在发梢上,此刻面对老师的怒火根本不敢分心去拂下来,眨巴着眼睛听他数落,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主任的机关枪总算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皱起眉:“行了,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小护士如梦初醒:“陛、陛、陛——”
主任气呼呼打断她:“避什么避,是你撞我先!”
护士急得手势都用上了:“不,不是,是陛下来了!”
主任:“……”
他那号称外科一把刀、遇海啸都不抖的手,竟然在听完“陛下”两个字后,不可抑制地哆嗦了一下,愣在原地。
直到旁边有医生小心提醒,他才回过神,对着小年轻吹胡子瞪眼:“这么大的事情你不早说!”
小护士委屈极了:“您也没给我机会说啊……”
“还敢顶嘴!”
“……”
主任不再跟她掰扯浪费时间,让所有人该干嘛干嘛去,自己独自进了电梯,按下顶楼。
*
皇家疗养院的顶楼乍一看是个屋顶花园,开满了各种清新淡雅的花儿,且很少有人打搅,唯一一辆电梯需要授权才能在这里停留。
花园的中央有一座外形看起来是木质的小屋,里面则是间配备高端的病房。
埃里希·西奥多放轻脚步走进来,他今天穿了件纯黑的衬衫,扣子扣到顶端,不需要系领带也不影响他的禁欲庄重。
皇家御用大师的手作裁剪出的衬衫样式极佳,衬得肩宽腰窄。面料丝滑,虽然是深色,却在光线下反射钻石般的光泽,熠熠生辉。
墨镜遮住的眉眼英俊无双,从鼻梁到下颌的线条优美,五官雕刻般深邃。
今日是私访,为了不引起骚动,除了戴上墨镜,平日里标志着身份的大溪云珊瑚王冠和极光珍珠都没有配备。
然而打扮得再低调,举手投足间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高雅与矜贵却仍像恒星一样璀璨,无法遮挡,是那些靠包装造势的小明星、“贵公子”人设半点学不来的。
埃里希带了一束纤维玻璃纸包装的圣卡拉海百合,弯腰放在床头,花儿的浅紫色为惨白的病房增添了一丝生气。
靠在病床上的人跟他的五官长得很像,应当是非常美且有气质的,只不过因为经年病痛折磨得骨瘦形销,显得十分虚弱。
女人抬起头,气色不太好,但神情沉静。
“埃里希,我说过,你不用总费时间来看我。”
“遵守礼节,姑姑。”埃里希垂着眼睛望向她,“最近还好吗?”
“老样子。有时候他们会推我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花。”
“那就好。”
“你呢,忙吗?”
“尚可。”
两人一问一答,极其公式化,惜字如金,语调也平常,看不出对对方究竟有没有真切的关心。
若不是这儿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人,简直像为了上镜的演戏,完全没有亲人之间的温馨。
尤其是,艾琳·西奥多已经是埃里希·西奥多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最后的亲人了。
作为赫特皇室的直系血脉,艾琳自然是最早被抓去、用上最残忍手段的人ti实验受害者之一。
可惜她的身体没能支撑她完成全部的改造,于是现在下半身成了一条腿、半边尾巴这种人不人鱼不鱼的鬼样子。
当年第三帝国使用的药物和手段过于罕见,哪怕是赫特帝国如今的医疗水平,也无解。
艾琳做不到彻底伪装成人类,也没法全部恢复到人鱼体,既不能离开水,也不能长期暴露在空气里,而且鱼尾的撕裂伤非常严重,无法支撑她游动或者走路,不得不像每一个残障者一样常年躺在特制的病床上,终身瘫痪。
姑侄俩之间没什么话要说,房间里弥漫着难闻的药水、消毒水以及沉默。
直到负责艾琳的主任医师闻讯赶来,向陛下报备西奥多女士最近的身体状况,才总算有了点儿动静。
主任对这位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陛下又敬又畏,除了涉及到专业方面能对答如流以外,其他问题总是止不住一遍遍擦汗。
好在,王并没有为难他,了解完情况后就放他走了。
主任进了电梯之后,悬着的心总算回到肚子里。
年过半百之后还能感受到年轻时候面对老师的紧张感,在陛下这儿也是独一份了。
病房里重新陷入无言的寂静。
埃里希似乎并不着急走,哪怕他同艾琳之间也无话可说。
他站在窗前,眺望着外面成片的花圃,似乎在比较这里与御花园花朵的种类差异。
过了一会儿,一个提着保温桶的男人走进来。
他看起来颇为年轻,眼眸温润,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脾气很好的样子,是让人能心生好感的类型。
埃里希听见动静,转过身,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姑父。”
戴逸晖比妻子艾琳·西奥多要小上不少,跟埃里希年纪差不多,加之心态好、长相嫩,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每次见到这个身为全族群的王、整个赫特帝国掌权者的内侄,他总是很紧张,更别提对方还对自己用上了长辈的称呼。
戴逸晖吓了一跳,挣扎了几秒还是挥挥手:“您、您不必这样,陛下,叫我名字就好。”
“礼节。”埃里希语调不变,重复了一遍不久前对姑姑讲过的话,“遵守礼节是皇室和赫特的传统。称呼问题还是必要的,姑父。”
戴逸晖这下是真紧张了,瞄了妻子好几眼,才结结巴巴道:“那、那行吧,陛下,我很荣幸。”
艾琳静静地看着他俩,并不干预他俩各论各的,我管你叫姑父,你管我叫陛下。
片刻后,移开了视线,当他俩不存在。
生病久了,会将人的精气神愈发抽空。艾琳·西奥多在病床上躺了十年,早就没有普通人鱼易燃易爆的性情了。
如今她无悲无喜,如同入定,一眼望尽生死,什么都不再重要。
戴逸晖拿的那个明显是给艾琳特意做的饭菜,保温效果再好,放久了总是不够新鲜。
埃里希抿了抿嘴,没再多留:“那我就先走了,姑姑,希望您康健。”
尽管谁都知道那是个不可能的祝福。
艾琳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在她的手边,海百合柔柔飘落一瓣紫色。
*
待王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病房门外,戴逸晖才大大松了口气。
他把保温桶搁在另一侧的柜子上:“亲爱的,现在吃吗?”
艾琳摇摇头。
一日三餐,戴逸晖顿顿亲手做,一做就是这么多年,风雨无阻。
可惜对于如今的艾琳来说,哪怕顿顿山珍海味也没有胃口。
她输液的药品中有营养剂成分,足够她每日的能量需求,很多时候不另外吃饭也行。
戴逸晖好脾气惯了,并不生气,坐在妻子旁边,握住她没在输液的冰凉左手,想到面如冰霜的陛下,心有余悸:“吓死我了。每次见他都是一次对我的心脏的考验。”
艾琳似乎想要尝试弯弯嘴角,但失败了,不过声音倒是轻松了几分:“你这么怕他做什么,怎么说也是个晚辈。”
戴逸晖帮她按摩肌肉:“——那可是陛下啊,杀人不眨眼的陛下!谁能不怕——哎,也只有你了。”
艾琳瞥他一眼:“别说得那么可怕,他只是严厉了点儿。”
像是想起了往昔时光,雌人鱼的眼神变得悠远了些:“他的确不像他父亲的行事风格,强硬、冷漠得多。不过那么小就经历了灭门,也是难怪。”
戴逸晖为她梳理着长却没有光泽的金发:“我听说,他是亲眼看着他的母亲……”
艾琳的声音沉了沉:“是的。那年他才六岁。”
她闭上眼睛,往昔岁月浮现于脑海。
六岁的男孩,本生活在幸福的家庭,有父亲教导,有母亲陪伴,是帝国顺位第一继承人,自己又聪慧伶俐,任谁都看好将来。
——他本将有的那个无限美好的未来。
她依稀记得那时候小小的埃里希,不像现在这样阴沉、捉摸不透,也曾是个爱笑爱玩的小孩子。
二十几年前的人鱼族依旧生活在海里,圣卡拉海的中心,那片最辽阔的疆域便是皇家所在。
艾琳成年后并不与身为彼时王与王后的兄嫂住在一块,隔三差五会去探望他们。
每一次她乘坐巨鳐车抵达皇宫,小埃里希总是第一个在那儿欢迎她。
小家伙那时候还是一头齐肩的金发,拉着她的手兴高采烈带她去看自己刚刚搭成的珊瑚城堡,追着她的尾巴游来游去,海水中笑得咕噜咕噜直冒泡泡。
那时候的他,和每一个天真活泼的同龄孩子没有差别。
后来一切急转直下,她也再没看过埃里希的笑容。
“别难过了,亲爱的。”戴逸晖从背后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吻了吻她苦涩清香的发顶,“说点儿开心的事吧,我刚从亚瑟老师那里回来……”
艾琳仍旧闭着眼,靠在他怀里听他碎碎念。
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了这个乐观善良、又深爱自己的丈夫。
如果,埃里希也有一个绝佳的伴侣的话……
*
北极星,高山区,胡苏姆镇。
秦加一晚上睡得都不好,做了无数个梦。
一会儿是他在房间的角落里摸了小美人的头发,一会儿又是奇怪的迷宫。
一会儿看见突然出现的小鱼崽,一会儿是指着他哈哈大笑的疯婆子和野孩子。
他翻来覆去,不停从噩梦或美梦中惊醒,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捉摸不透这一切究竟是癔症,亦或是曾经真实发生过、却被遗忘的事情。
他对麦汀汀的感情纠结到了极点,既厌恶,又无论如何想要靠近。
要知道,秦加生性开朗,向来是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性格,喜欢谁就去追,讨厌谁干脆离得远远的——总之,还从来没有出现过面对小美人这样的泥潭。
在青年第二十次在即将破晓的晦涩天光中睁开眼,决定天一亮就去找麦汀汀问个清楚,问问看是不是在被困的精神空间中,有一些自己不记得的经历。
他抱着被子软软的一角,又想起小美人银色卷发的触感。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秦加一骨碌爬起来换衣服,尽情挑战丧尸僵硬躯体的活动极限,刚一开门,却看见父亲严肃的神色。
秦加顿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预感到父亲接下来说的话绝不是自己想听的那种。
中年人打量一番自己高大的养子,沉声道:“小加,我接下来说的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秦加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您说。”
镇长轻声道:“麦汀汀他们不见了。还有另一个小伙子,和那个婴儿……他们的房子被袭击了,看起来,应该是被野兽抓走了。”
秦加大脑嗡的一声,接下来父亲再说的什么,已经听不清了。
他绕过父亲拔腿就跑,指令甚至不是经过大脑思考后发出的,完全是本能。
一阵风过后,镇长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这孩子……”尔后也匆匆跟过去。
秦加赶到时,现场已经围了不少人了。
胡苏姆的日出很晚,天蒙蒙亮,一双双发着光的眼睛探照灯似的映在残垣断壁上。
看着仿佛地震后的狼藉,青年的脊背完全垮了下去。
这间小屋,昨天晚上他还站在里面,得到允许后摸了摸少年的头发。
闻起来那么香。那么讨厌的味道。……那么香。
短短数小时后,什么都没有了。
镇民们窃窃私语。
“这么大的脚印,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可惜啊……”
“两个人,就这么没了。”
“是三个,还有一个小的呢。”
“哎,阿琳,你不是住他家对面吗,没听见搏斗或者呼救?”
“没有啊,就是晚上有风来着,我还觉得奇怪呢。”
“啊?昨晚没刮风啊,我在外面待了挺久的。”
“那不是很奇怪吗?”
“是啊……”
“想不通,这家又不住镇头镇尾,为什么先袭击他们?”
“是哦,而且不仅是‘先’,是‘只’。连住他们旁边都没被殃及。”
“嘶,这么说来,就好像目标明确、冲着他们来的一样……”
地面上深深凹下去一串脚印,每一个都能站得下两个成年人,可以想象本体有多么可怖。
胡苏姆的镇民们各个身怀绝技,一般的动物轻易不敢靠近,上一次有记录恐怕要追溯到几十年前。
更何况雪山这样极端的环境下是很难产生个头太大的变异动物的,根本没有足够的食物供它们捕猎。
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透露着诡异。
秦叔拍了拍儿子,心情同样复杂。
他昨晚跟昆特说麦汀汀总会离开这颗破败的星球,竟然一语成谶。
可在他的料想中,绝不会是以这种形式。
青年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他似乎抽噎了一声,慢慢转过来。
“父亲,”秦加的眼睛亮得可怕,“我想去救他——我要去救他!”
*
高山区边缘。
昆特自己是速度型进化方向,跑起来一般动物都比不上,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高速移动。
可真被雪狮叼着跑时,还是被晃得直想吐——照雪狮这个加速再加速下去,马上连心脏都能甩出来。
他是说他自己的。
数小时前,当这头巨型猛兽扑向麦汀汀时,昆特还以为小美人要当场血溅三尺。
然而奇怪的是它并没有伤害他,按着左嗅嗅右舔舔,好像在品尝一块香喷喷的小蛋糕,很满意似的,片刻后把他叼了起来。
它很有分寸,没让尖利的牙齿伤到人类娇嫩的皮肤,像猫咪叼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带走了少年。
雪狮走了几步,好像想起什么,又回头看了看那边的昆特,眼神有些狐疑。
昆特:“……”
现在才注意到这还有一个吗。
没想到雪狮并没有丢下他,反而把麦汀汀甩到后背上,待晕晕乎乎的小丧尸抓住它的鬃毛防止自己掉下来之后,又一口咬住昆特。
青年天旋地转之前最后的下意识举动,就是伸长手臂一把够住孤零零躺在那儿的小背包。
再然后,巨狮载着他们狂奔,昆特完全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昆特还留下最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这种小美人被怪物抱/背在怀里,而自己像根被狗啃着的肉骨头一样的事情,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雪狮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停下来,出发前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此刻已经天光大亮。
它抖了抖鬃毛,两只丧尸都被甩到地上来。
昆特还好,麦汀汀可是被从两三米的高度扔下来的,好在地上的草长得高高厚厚——
咦?
高高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