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本该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危机, 竟然被轻松化解,还有了个温馨的结局,若不是昆特亲身经历、亲眼见证,实在很难相信是真的。
剧情真的很离谱。
他被松了绑, 坐在火堆旁, 看那边和雪怪玩得正开心的小美人, 有些微妙的失落。
本来还以为自己能施展一下拳脚,英雄救美呢。
结果反倒是被美给救了。
好在失落的也不止他一个, 筹谋好要把人鱼幼崽当做弟弟替代品的雪莲小姑娘也无精打采,在离他对角线的位置, 双手撑着……本来应该是下巴的地方,现在则是花托。
至于小崽崽, 当然是如愿回到妈妈的怀抱,把大雪怪当滑梯玩儿, 扑在厚厚的皮毛上从上往下滑, 发出“哇~!”的小小惊呼。
小姑娘感受到盯着自己的视线(明明没有眼睛, 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现的), 转动灰蒙蒙的花瓣:“干嘛?”
语气很不高兴。
“……”昆特清楚她正在气头上, 还是不要轻易火上浇油才好。
他移开目光, 继续看那边欢乐的三“人”。
严格来说,一个都不是人。
小丧尸抱着小人鱼在雪怪的毛毛中打了个滚, 然后坐起来, 也望向昆特的方向, 朝他招了招手, 做了个口型。
好像是在叫他一起过来玩。
昆特迟疑地指指自己。
小美人点点头, 笑意还未褪尽,白净的小脸红扑扑的, 洋溢着货真价实的喜悦,竟然有了鲜活的血色。
从在部落里见到麦汀汀起,后者一直有点儿游离于人群之外。
若不是戚澄、尼基塔他们成天带着他,他可以一整天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哭不笑,没有情绪,没有诉求,像个会眨眼的精美瓷娃娃。
然而带着麦汀汀逃亡的这一路,他近距离接触“梦中情人”后,却发现小美人其实有许多可爱的小细节,波澜曲折的经历让他越来越像个……活着的人类。
昆特的脑容量有限,没法理解其中的原因。
不过,喜欢的人开心,他就开心,这倒是不需要思考也能成立的真理。
既然小美人邀请自己一块儿玩,那当然要去啊!
昆特毫不犹豫站起来,抛弃了还在生闷气的花女孩,欢呼着跳到雪怪身上。
足足有三米多高的雪怪根本不会在意几个小小生物在自己身上蹦跶,半靠半躺在岩石上看他们玩闹,眼神也是柔和的。
昆特舒舒服服躺在雪怪的肚子上,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了。
他闭上眼,一阵困意袭来。
却没能顺利地睡着,鉴于有谁的小小手指捏住了他的鼻子。
昆特:“……”
他睁开眼,看见一张很小很小的脸蛋,笑眯眯看着自己。
戳他鼻子的小手指又向着别的地方进攻,这一次的目标是他那颗桀骜不驯的眉钉。
昆特扬起眉毛,一把抓住罪魁祸首举起来。
崽崽蓦地飞了起来,小胳膊在空气中游泳似的扒拉扒拉,半透明的鱼尾高兴地甩了甩,发出婴儿独有的清脆、稚嫩的笑声。
年轻人早就不再害怕小人鱼了,与其说是克服自己心中的障碍,不如说已成功被崽崽天真烂漫的笑容俘获,连他的笑声听来都格外治愈。
他扭头,见小美人一手抱着雪怪的大爪爪,也正笑微微地看着自己。
那笑容宁静而美丽,看得他黑脸一红。
昆特把小幼崽放在胸前,习惯性挠了挠头发,没话找话:“哎,你、你、你知道它叫……叫什么名字吗?”
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什么时候才能改掉看到小美人就结巴的毛病啊!怂死了!
麦汀汀一愣,继而敛起笑意,抿着嘴摇摇头:“我……不懂它的语言。”
他们的交流,从某种程度而言,是完全驴头不对马嘴、全靠对方猜的。
昆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一句话把小美人说难过了,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他抱着崽崽坐起来,磕磕碰碰解释:“我、我的意思是,你、你可以给它起起起个名字……”
小美人似乎没想到这茬,愣怔片刻,抬头看向雪怪,两只手都环抱着它的爪:“你愿意……我给你,起个名字吗?”
雪怪歪着头,眼里一片困惑。
交流陷入僵局。
这时,有谁施施然走了过来,很是纡尊降贵:“我来吧,你们这群笨蛋。”
灰雪莲讲的话毫不客气,但还是帮他们翻译了。
雪怪听她说完,缓缓点了点头:“叽里咕噜。”
灰雪莲转向麦汀汀:“它说可以哦。不过你要取个好听点儿的,还得方便记,不然它听不懂。”
少年稍稍收紧手臂,像小孩子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熊,仰头对着雪怪弯起眼睛:“啪叽!”
小姑娘:“……啊?”
麦汀汀耐心地重复:“啪叽。我想……叫它,啪叽。”
连昆特也听傻了:“为、为什么啊?”
这听起来甚至不像个名字啊!
两人的反应都很大,小美人也怔了怔,不禁怀疑起自己,小声道:“不好……吗?”
小姑娘心直口快:“当然不——”
昆特即使打断她:“很好啊!”他连声音都变大了,“朗、郎朗上口,很可爱,也好记,是、是个好名字!”
——据说,人类在撒谎的时候音量会不自觉变大。
单纯的小美人相信了他的恭维,受到鼓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嗯!”
他撒娇似的晃了晃雪怪的大爪:“那,就叫你……啪叽?”
雪怪这回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用另一只爪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小美人心满意足,抱着雪白的大爪爪甜甜地笑了。
花女孩难得可惜自己没有长着人脸,不然就能冲这个小嘴抹蜜的家伙多翻几次白眼了。
那边的两个大人和小小孩都依偎在雪怪怀里,一家几口很亲密的样子。
唯独自己这个雪怪的真正朋友被遗落在一边,好似被孤立了似的。
灰雪莲不太开心,又不想小心眼地表现出来:她可是个很有自尊、很骄傲的小姑娘呢。
她梗着脖子不想看那边的其乐融融,可惜花儿没有可以捂上的耳朵,欢声笑语直往听觉里钻。
然后,那些讨人厌的嘈杂中,夹着小幼崽小小声的疑问。
“么?”
崽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小姐姐不和他们一起玩儿呢?
麦汀汀明白他的疑惑,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女孩的情绪颜色苍白中泛着红,郁闷又心烦,但也没到暴躁的地步。
少年悄悄放出蓝色的玻璃丝线钻进花冠中,安抚她的不快乐。
效果不明显,毕竟不开心和愤怒还是有差距的,处理怒火以外的情绪对于麦汀汀而言都还是盲区,仍需摸索和学习。
不过,他有别的办法。
麦汀汀抱起麦小么,在他的精灵似的尖耳朵旁耳语什么。
他凑得近,吐息让崽崽的耳鳍痒痒的,半透明的绸缎在半空中轻柔舞动。
“么~?”崽崽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
少年点点头:“可以哦。”
小人鱼甩甩尾巴:“么!”
那边还在生闷气的小姑娘背对着几人,没有看见他们的“密谋”。
却忽然有什么小而圆润的东西撞到自己的花瓣。
她一看,竟然是五六个泡泡。
艳丽的火光被泡泡包裹在其中,变得缓和许多,看上去暖洋洋的。
泡泡们像是拍了拍那样,一个接一个挤在她的花瓣上,很有弹性地相互碰撞,却在她伸出花蕊想要触碰的霎那消失不见。
小姑娘好奇地侧了点儿身,很快,又有更多泡泡飘飘荡荡,来到她身旁。
雪莲本就是高洁美丽的花朵,灰蒙蒙的花冠因这些泡泡而变得流光溢彩。一时间阴森的山洞里美轮美奂,叫小姑娘自己都移不开眼了。
始作俑者是谁不必多说,这回她转过头,看见被丧尸少年举着的小幼崽,正冲自己扭着尾巴,就像在挥手,叫她来呀,快来呀!
那个样子——小姑娘有些鼻酸,尽管她没有鼻子——多像她的小弟弟呀。
以前,弟弟是最黏自己的。很多时候不知原因大哭起来,爸爸妈妈哄不好,只要她出现了,马上就雨过天晴。
后来末世来了,她带着弟弟辗转流亡,没有哪个族群愿意多这两个没用的拖油瓶,孤儿们相依为命,没有别的办法。
那时候她还傻傻地幻想,等到末日结束,她就能找到一个家,和弟弟一起生活在温暖的房子里,一起长大,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她的小弟弟出生后不久就遇到了如此可怕的事情,还不晓得童年应当是什么样呢!
可惜,他再也没有等来光明的那一日,死在寒冷的夜晚。
长尾巴的小家伙,真像弟弟呀。
就连少年,也会让她想起妈妈……
小姑娘也只是十来岁的小姑娘,是娇气的、可以随便哭鼻子的年纪。
她压抑着不让自己的脆弱显现给这些被自己诱骗和绑架来的家伙看,不代表她就完全不难过——连她唯一的好朋友大雪怪,也变成了有名字的“啪叽”。她都没想过给它取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呢。
越想越神伤之时,一双温暖的小手抓住她仍是人类的手指。
……好温暖。
雪山天寒地冻,她自己也成了恒温不变的植物,偶尔路过的丧尸同样没有体温。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感受到温度了。
她低头一看,小婴儿正对自己扬起笑脸:“么~!”
崽崽还不会说话,但眼睛在说,来玩嘛!
小姑娘晃了晃花脑袋,声音像在噘嘴:“我不叫么,我叫姐姐。”
崽崽疑惑地歪过头,不知道什么是姐姐。
但没关系。
他用小脸蛋蹭了蹭花儿凉冰冰的手,和妈妈一样:“么!”
小姑娘踌躇片刻,看向抱着崽崽的少年。
麦汀汀露出和煦的浅淡笑容:“一起?”
她再望向更远的地方,雪怪站起来了,还是夹着昆特——这一次礼貌了点儿,不是倒着拎的,好歹夹着他的腰变成横的。
它和他一同冲她挥手:“来吧!”“叽里咕噜!”
雪莲迟疑道:“真的吗?我可是……可是骗了你们哦。”
少年摇摇头:“你让我,找到了过去。”
这回轮到雪莲不明白了,他不是跟雪怪头一回见面吗?为什么说是找到「过去」呢?
小美人没有多加解释,腼腆一笑:“谢谢你呀。”
——他从来重果不重因,若结局是好的,开头的缘由是怎样,都没关系。
他说完这句话,把崽崽交给她,先回到雪怪那边。
小姑娘脚下的根系抽长,编成摇篮让婴儿趴在里面。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上去。
现在,大大的雪怪身上有四个小小的朋友在一块儿玩。
灰雪莲虽然和雪怪认识很久了,可平日里最多是倚在它身边睡觉,还从来没有这么玩过呢。
她不再郁闷了。
她好开心。
有好朋友,有像弟弟的小宝宝,还有……唔,勉强可以算是新朋友吧。
这还是“重生”后头一回,感觉没那么孤单了。
她看起来应当是在笑着的。
粉色的裙摆旋转起来,像一朵花。
或者,的确是一朵花。
*
尽管和啪叽相识、或者说重逢很开心,雪山毕竟不是适合丧尸与人鱼生存的地方,等到外面暴风雪一停,他们就该离开了。
啪叽依依不舍,用大脑袋蹭着麦汀汀,差点儿把后者撞得摔倒。
灰雪莲嘴上什么也没说,抱着麦小么的动作也满是不愿分离。
小姑娘想啊想,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你们不要去很远的平原了。”她大大的花苞转向他们,像有一双祈求的眼睛,“山脚下有一个小镇,有丧尸在那里生活,环境很好,也很安静——如果的确如你们所说,你们在被‘追杀’中,那里就是别人找不到的秘密基地哦。”
麦汀汀和昆特看了看对方,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么个方案。
小姑娘见他俩没有立刻反对,急急地补充:“而且,那里离我们也很近,下山,或者,或者天气好的时候你们上山,就能见到了。怎么样?”
啪叽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于是雪莲翻译给它听。
这回雪怪也投了赞同票。
小姑娘和雪怪叽里咕噜商量了一会儿,再次追加更加诱人的条件:“待会儿我给你们一颗种子,是我的,你们到那里住下来,把种子种到地里,养到开花,然后,只要遇到危急情况就吃掉一瓣,这样我们会立刻去救你们的。”
啪叽也重重地点了点沉甸甸的大脑袋。
听起来……的确是个不错的方案。
“好吧。”昆特代为发言,“我们答应了。不过鉴于你有骗过我们一次的不良行为记录,你得先送我下山看看那里怎么样。”
灰雪莲点点头:“可以。现在就可以带你先去看看。不过嘛……”她拖长的音调让年轻人有种不祥的预感,“不是我送你去。”
昆特:“啊?”
啪叽动作极其轻柔地放下麦汀汀,接着,一把抄起昆特夹在胳膊底下,在后者完全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已经冲出了山洞。
它的速度有多快,空余昆特惊恐的“啊啊啊啊啊”尖叫在山洞中晃荡着回响。
单薄的麦汀汀被这阵小飓风刮得差点儿没站稳,雪莲好心地用根扶了他一下,得意洋洋:“等着吧,它跑得很快哦。”
之前麦汀汀和昆特光是爬到半山腰就花了大半天,后来被啪叽掳到山洞期间两人都昏迷了,也不清楚花了多久。
反正怎么看,都不可能十分钟把一座高山跑了个来回。
但啪叽做到了。
十分钟后,它夹着几乎被甩昏过去的丧尸青年回到山洞,气息和脚步一样平稳,喘都没喘一下。
反观被它放下来的昆特,撑起软绵绵的四肢开始干呕,可惜太久没吃东西,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有昆特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麦汀汀担心地看着他,怕他身体受不了,灰雪莲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顶多就是晕车嘛,小事小事,过一会就能缓过来。”
昆特呕完了,摊平自己躺在硬邦邦的岩石地面上。
他是速度进化方向,本以为自己足够快了,可跟啪叽比太过小巫见大巫。
若想能好好保护小美人,自己还是得潜心修炼才行。
啪叽把高山跑了个来回花了十分钟,昆特平复极速过山车的支离破碎也花了十分钟。
总算气顺匀了些,他咳嗽好几声:“我、我看到那里了,确……确实还不错,可……咳咳……可以试试看……”
他对天发誓,这回结巴真的不是因为害羞。
有谁的掌心贴在他的额头上,皮肤柔软、细腻。
小美人半跪在他旁边,腿边有一点亮色,轻声细语:“现在有感觉舒服一点吗?”
有什么清清凉凉的东西随着接触的肌肤渗进他的身体里,让那些疼痛和躁动渐渐平息。
昆特黑脸一红:“有、有有有……”
……行吧,这次结巴有可能因为不好意思。
目睹全程的花女孩噗嗤一笑,善良地没有出言讽刺几句。
等昆特差不多恢复过来后,他们决定出发。
啪叽的左爪抱起麦汀汀,让少年坐在前臂上,并且搂住自己的脖子。
麦汀汀小时候也这么跟萨米尔玩过,很相信啪叽,完全不担心会掉下来。
灰雪莲则让人鱼幼崽坐在自己的花蕊中,花瓣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手根并用灵活地爬到雪怪头顶上抱着他坐好,根系同样可以像绳子一样固定。
至于昆特。
昆特还跟之前一样,啪叽右爪抓起他,随意地夹在胳膊底下。
这回青年没挣扎,悲伤地闭上眼。
然后随风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对这个区别对待的世界绝望了TAT
*
先前横跨森林区的过程中,被昆特背着的麦汀汀已然经历过一次高速移动。
不过,高山区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氧气稀薄,风速极大,又夹杂着毫不留情的雪花,雪怪和丧尸的奔跑速度也不是同一个等级的,啪叽跑起来时,麦汀汀被风吹得根本睁不开眼。
啪叽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适,左爪揽着他往自己的脖子上靠了靠,似乎是让他面朝自己,避开风。
少年抱着它的脖子,将脸埋进它厚厚的皮毛中,果然舒服些了。
之前啪叽带着昆特一来一回用了十分钟,那么这次单程送行,五分钟就到了。
麦汀汀的全身都被高山与高速洗涤了一遍,到达目的地放下来后,双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啪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麦汀汀喘了好一会儿才敢睁开眼。
他们并没有直接进入小村镇,而是在离得很近的山头上,只要从这个坡下去就行了。
毕竟雪怪是不能贸然闯入其他生物领地的,否则会发生流血事件。
麦汀汀眺望着远方,很惊讶。
或许是小镇被雪山环抱,相对密闭,又或许是高山脚下不适宜植物变异,这里的建筑竟然保存得都还很完整,连屋顶星星点点的色彩都依旧鲜艳,没有褪色,道路同样隐约可见。
要知道,他以前生活的森林区曾经可是繁华的城市,无论是高耸入云的大厦,还是宽阔的马路,如今都被疯长的草木占据了。
如果屋子都好好的,那么……
雪莲从雪怪的头上爬下来,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别想了,都是丧尸,没有活人,我替你确认过了。”
麦汀汀的蓝眼睛黯淡了几分。
也算是意料之中。
“再说了,”小姑娘张开花瓣,“就算有活人,又怎么样呢?要知道你们这些丧尸,还有我这种人不人花不花的,那可都是他们的敌人啊,看到就得第一个干掉——还不如都是丧尸呢。”
她说得没错,非我族者其心必异,他早就不该把自己当成人类了。
少年没再说话,从花苞中抱出崽崽。
比起哪哪儿都不舒服的大人们,小幼崽倒是对这种旋转跳跃很习惯。
不仅没有表现出半点不适,反而很兴奋,甚至想再来一遍。
二次晕车的昆特颤颤巍巍站起来,嘀嘀咕咕:“是不是在海里遇到浪经常这样玩儿啊?都身经百战了。”
真让人羡慕。
花女孩挪着根,与他们并肩眺望昔日人类的地盘。
她依旧记得睡在床上是什么感觉,也记得像个人类一样该怎么生活,然而异种她的雪莲却叫她更习惯植物的生长方式。
被感染者占据的村镇,早就不欢迎变异动植物的到来了。
她和啪叽只能停在这里,谁都不能再靠近,否则,就算是丧尸也有自己的防御系统。
他们还是更倾向于楚河汉界的和平。
“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小姑娘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其实背在身后的手因低落而发抖,“你们早点去吧,在太阳落山前融入会更容易些。”
啪叽听懂了告别,呜咽了一声。
它的大爪爪很想摸一摸拥有妈妈气味标记的少年,就像它打从出生开始就有了小主人一样;可又怕伤到少年娇嫩的皮肤,只得作罢。
于是雪怪把看起来更皮糙肉厚的昆特抓过来,大大的脑袋搁在他的头上蹭啊蹭,差点没把丧尸压趴下。
昆特:“……”
就算是羊毛,也没有逮着一只薅的道理啊!
雪莲的手不抖了,从层层叠叠的花瓣中拿出一颗晶亮圆润的种子递给麦汀汀:“喏,之前跟你说的花种,该怎么种知道了吧?其实它生命力很强的,只要你不故意毁坏它,都能活下来。”
麦汀汀小心地双手接过,它躺在他的掌心上,散发着淡淡的银灰色光辉,很漂亮。
“吃下……就可以?”
灰雪莲:“嗯。”
被啪叽弄乱发型的昆特从魔爪下挣脱出来:“为什么吃掉你就知道啊,你们是相通的吗?”
灰雪莲:“那就不归你管了,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就行。”
昆特嘀咕:“小小年纪讲话怎么这么狂……”
灰雪莲:“你说什么?”
昆特:“……没什么。”
小丫头的根看起来能把他活活勒死,识时务者为俊杰,青年果断认怂。
麦汀汀郑重地点了点头,打开小背包,把种子放在最里层,妥帖地保管。
麦小么看见小背包,习惯性正要钻进去,动作蓦地停了下来。
小孩子其实并不能听懂大人们都讲了什么,他本就年龄小,人鱼族和人类的语言又有差异,平日里他顶多能理解妈妈的话。
然而小孩子的直觉也最灵验,在这你来我往的对话中,好似预感到了别离。
和小丧尸雾蒙蒙的蓝眼睛不同,小人鱼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清澈又明亮。
他还没有长大,不会伪装,表达喜怒哀乐如此平铺直叙,开心就笑,伤心就哭。
小幼崽的尾鳍卷住麦汀汀的手腕:“么?”
就是这样一个在昆特听起来和平常的叽咕没有任何差别的单音节,麦汀汀却能听懂他的疑问。
他摸摸婴儿奶金色的头发,软绵绵地讲:“要跟他们……再见呢。”
崽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听得懂「再见」。
姐姐会开花,裹着他跑得好快好快。
怪怪可以呲溜——滑下来,还毛茸茸。
崽崽很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他。
崽崽不想离开。
婴儿的大眼睛蓄起了泪,顷刻间晴天开始下雨。
麦汀汀也跟着难过起来,毕竟他能和啪叽相遇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萨米尔和那个想不起来更具体的「家」已然太过遥远,啪叽是他通往过去的唯一桥梁。
现在,却要和桥梁道别了。
那个遥不可及、雾里看花的「过去」,什么时候才有第二次碰触的机会呢?
他抱着小幼崽,一大一小都在啜泣。
大雪怪一见他俩都哭了,呜呜咽咽得越来越大声,眼看就要嚎啕。
小姑娘的花瓣抖了抖,从上面滚落好几颗剔透的露珠。
不用说,那一定是她不想被别人看见的眼泪。
告别的几人哭成一团,泪腺没那么脆弱的昆特懵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加入他们一起嘤嘤大哭比较符合气氛啊?
他窘迫地挠了挠头发,正打算也干嚎几声,那几个家伙却默契一致地停了下来。
啪叽的爪子一拎,把昆特也拎到身边来,然后大掌把几个小巧的“前人类”都抱进怀里,让他们埋在自己厚厚的、雪一样的毛发中,做了最后的告别拥抱。
再见——他们都在想,下次,下一次,要很快再见哦。
*
从雪怪送他们的地点绕行到小镇的海拔低得多,昆特恢复了精力,背上麦汀汀没花多久就到了。
小镇的入口竟然还有招牌,虽然已经快高高的大门上掉下来。
牌匾上面锈迹斑斑,攀着些橘色的藤蔓类植物,花体字有些难以辨认。
昆特把麦汀汀放下来,歪着头,差点没把自己歪得失去平衡,才艰难地读出来。
“胡——苏——姆。”他一字一顿,“这是小镇的名字吗?”
麦汀汀眨了眨眼:“也许?”
“好怪的名字。”昆特说,“我们要现在进去吗?”
天际那颗燃烧的恒星已然开始下沉,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夜了。
虽然在山脚下,毕竟被落满雪的群山环绕,还是比他们原先住的森林温度要低不少。
他俩在经过雪山这一遭,受到雪莲和雪怪的影响,各自又有不同程度的进化,对温度的感知比以前更加明显,不能再肆无忌惮地不知冷不知热,还是在天黑之前找到不漏风的栖身之地比较好。
麦汀汀调整了一下小书包的位置,放到前面来,同时松开一点斗篷前襟的系带,让对陌生环境充满好奇的人鱼幼崽既能从缝隙中望见外面,又不至于太明显、让外人看见他。
为了不太快引起他人的注意,他们决定不把自己是进化者的信息表现出来,隐藏流畅的行动和语言能力。
两人像个低级丧尸那样拖着脚步,四肢僵硬,双目无神,缓缓走进“胡苏姆”的大门。
胡苏姆小镇规模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头。
尽头处是影影绰绰的远山,青灰的峰峦起伏,有如与世隔绝的水墨画。
镇上都是平房,两排高低错落,其中一些贴着斑驳的招贴画,应当是不同种类的商店,仿佛能透过岁月窥见往昔热闹景象的一角。
低温度常年有雪的地方房子总会漆得格外鲜艳,才能跳脱出冬日的肃杀,这儿也不例外。
即便已经数十年无人维修,依旧看得出墙壁上的奶黄、嫩绿、粉红和蔚蓝。哪怕在无人生还的如今,依旧挣扎出一星半点的生机来。
麦汀汀和昆特走得很慢,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突兀。
两边的房子在暮色里透出微光——这不寻常,又寻常。
每一间屋子里,都有眼睛在看着他们。
病毒侵入北极星不分地区,就算是偏僻的胡苏姆也没能幸免。就像灰雪莲说的那样,这里是不可能有活人的。
也就是说,一个个既是同类、又非同伴的丧尸们,正对不速之客虎视眈眈。
麦汀汀和昆特尽可能转动大脑,快速地分析他们的组成。
没有在街道上游荡,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又有类似于埋伏的计划和想法,说明胡苏姆的原住民们绝不是最低级的丧尸,很有可能都进化出了思维。
能在他们接近小镇的短短几十分钟里迅速整合所有所有居民,隐匿进家中,那么这群丧尸应当也有自己的领导者,且服从性很高。
在这个丧尸部落中,领头人会是乌弩那种性格吗?
会像他一样强大而残忍吗?
……他们即将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尽管昆特心里也很害怕,他还是尽可能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高壮一点,把麦汀汀挡在身后,握着他冰凉的手。
麦汀汀忐忑地跟在他身后,长长的眼睫轻颤,空余的手护着小书包。
他们都有珍爱的、一定要保护的存在。
天色慢慢黑下来。
两人找到一间废弃的小店,也是附近唯一没有光源的房子,大致可以判定里面没有别人。
直到他们走进去,还是没有丧尸跳出来打断,四周静悄悄的,几乎产生了其实小镇没有其他人在的错觉。
但他们都清楚,是错觉。
昆特关上门,还仔细地检查了一圈窗户,确保从外面没法一眼看进来。
麦汀汀解开斗篷,才发现小幼崽已经在背包里睡着了。
昆特蹲在他面前,撑着下巴嘟囔:“真好啊,在哪里都睡得着。”
其实他更羡慕的是,真好啊,能睡在小美人的怀里。
麦汀汀困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犹豫地看看自己的双膝,咬着嘴唇小声地问:“你要,试试吗?”
昆特:“啊?”
麦汀汀:“睡我……这里。我不确定,够不够……”
昆特:“……我刚才有把自己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吗?”
小美人点点头。
昆特:“……”
他沉默了。
还能更丢人一点吗。
作为丧尸短暂的这辈子的脸都在梦中情人面前丢尽了。
青年突兀地趴下来,脸埋在地上,怎么叫都不肯抬头。
麦汀汀试了几次无果,不明白同伴是怎么了,放弃唤回缩头乌龟的想法,从小书包里找出花女孩给予的那颗种子。
即便在黯淡的屋里,它依然是亮着的,幽微空渺。
少年捧着花种在屋里转了一圈,找到好几处墙壁上的裂纹,缝隙间填满了新生的泥土。
看起来都很适宜栽种,问题是,他们还没有一个可以长久待着的栖息地,要是种在了墙上,等到转移的时候总不能把墙板拆下来背着吧?
麦汀汀想,在种子尚且年幼的现在,他们应当找到一个更便携的容器。
在一间弃用了十几年的屋子里想找一个没有破损的容器并不容易,尤其是他的同伴仍在对着地面自闭,独自一人寻觅出的线索就更少了。
他们没有灯,也没找到木柴之类可以燃烧的东西,能够当做照明来使用的仅有小腿上莹亮的花朵,可能照亮范围太过有限,麦汀汀找得很辛苦。
昆特懊恼地反省了很久,总算回到现实,发现小美人的困境,磨磨唧唧爬起来,帮着麦汀汀翻箱倒柜。
最终,两人在一块断裂的地板下方找到一个细瘦的长颈花瓶。
“这……”昆特看着连自己多放几根手指都费劲的花瓶,“花还能开出来吗?”
“……”麦汀汀也没有养花的经验,他回想灰雪莲的模样,似乎没有森林里常见的花朵那么长的花茎,一整朵蓬勃堆叠,灿然盛开。
用这个拥挤的花瓶的确有些勉强。
少年迟疑道:“先……试一下吧。”
把种子养活才是最要紧的。
昆特本不想让小美人来做堆土这样脏兮兮的活,但麦汀汀说没关系,执意如此,他只好在拿着瓶子。
少年从墙壁缝隙中收集来泥土,小心地灌进花瓶里。
他的手指纤长细白,做这些事时精致地像在雕琢什么艺术品。
花瓶的底部是胖胖的圆弧状,体积不大,很快堆了三分之二。
接下来,是把雪莲花种从瓶口送进去。
种子在接触到土壤,尘埃落定的刹那,以它为中心向周围骤然横扫出灰白的光波,如同海浪一般波及到整个房间。
转瞬间消失不见,快得像幻觉。
然而两人一齐转头,看见墙壁被扫射到的位置留下了淡淡的光纹。
他们面面相觑——高山雪莲的花种,竟然有如此威力吗?
麦汀汀的指尖颤了一下,还是把剩下的泥土盖上,直到堆积到瓶颈处。
即便已经被泥土所包围,透明的花瓶却依然发着浅灰的光,像蒙尘的明珠。
花女孩说过不用着急浇水,昆特拿起来晃了晃:“这样就行了吗?”
麦汀汀点点头,摊开手掌,掌心里还有一个软木塞:“一起的。”
昆特其实有点儿怀疑那不是个花瓶,而是酒瓶,不然种花还要盖盖子很难解释。
不过也不重要,若他们带着花继续流亡,能暂时密封是好事儿,不然背包里的小人鱼就得睡土里了。
麦汀汀做完这一切,双手白净,纤尘不染,没有半点泥土的影子。
昆特也不是头一回注意到这种“自清洁”的魔力了。
小美人一直是荒芜废土中最后的无瑕白璧。
最重要的种花完成后,比起肚子饿,连日来奔逃的疲倦潮水一样先行漫上来。
昆特眼皮沉重,心里还惦念着夜间降温,最好找点儿柴火取暖。
一回头,看见小美人已经在地上睡着了,蜷缩的姿势很需要人保护的样子。
不过,就算睡觉也不忘把小书包护在怀中,里面传来小幼崽轻微的平稳吐息。
啊,好困。
算了,不想努力了。
要不也一起睡觉吧。
昆特从来不是意志力坚定的人,虽然很想离小美人近一点儿,不过还是没敢太逾越,找了个他附近、更靠门的位置躺下,很快四仰八叉进入梦乡。
麦汀汀做了一个梦,梦见童年时代与萨米尔的嬉戏。
雌性雪怪向来对他宽和,哪怕他在将它当成滑梯下落时揪通了它的毛发,也不会生气。
那时候在旁边看他们玩闹的除了麦夫人和管家,还有一个人。
梦里的他不过四五岁,这个人的声音同样带着未成年的青涩:“我也想一起玩儿。”
麦夫人笑:“你都多大啦,不怕压痛萨米尔?”
“可是小汀很轻嘛,加我一个也没关系。”
麦夫人就问萨米尔,可不可以?
雪怪同意了,伸出爪,那人欢呼着奔来,抱住幼小的他一起打滚。
这个人已经反反复复出现在梦境中好几次了,麦汀汀想,应当是除了父母以外很重要的家人。
但他看不清他的模样,也想不起来是谁。
比起记起姓甚名谁,麦汀汀更想知道的是,时至今日,他还……活着吗?
少年从暖色的梦境中醒来。
漫长的冬夜并未结束,屋里黑魆魆的,没有光。
外面却亮着。
他抬头望去。
屋外……有很多双眼睛,正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