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抱大腿让麦汀汀吓了一跳, 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小孩的手很小,但很有劲,黑乎乎的小爪子摁在他的皮肤上,力气大到有了痛感。
小美人抱紧书包, 咬着下唇无助地望向昆特。
后者接收到这一请求的目光也总算反应过来, 过去拉那孩子:“哎, 哎你谁啊,干什么呢!”
猛一下竟然没拽动。看着瘦巴巴的, 像铅块一样沉。
也不知是求生欲爆发,还是有不同寻常的异能。
小孩一把鼻涕一把泪, 眼眶血红,语无伦次:“请……救救我……我什么、都可以, 可以做!救救——救救我!”
他身后的动物也屈起前肢,如同下跪。
成年人们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同样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 那群追着小孩的丧尸已经到了面前, 各个凶神恶煞,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丧尸。
“喂, 外来的, 别挡我们的道!”
其中一个把棍子抗在肩上,满脸横肉, 用鼻孔看他们。
麦汀汀记得这个人, 最初叫嚣着让他们滚出胡苏姆的居民之一。
可他听不懂方言, 疑惑地看向昆特。
昆特倒是听懂了, 面对这样一个人高马大还看起来相当心狠手辣的家伙, 他通常的选项是拔腿就跑——这也是他的长项——然而他不可能丢下小美人自己单独跑路。
他谨慎地挡在少年前面,这样一来也挡住了小孩。
在来人眼中, 他们就是和小孩一伙的了。
昆特咽了口口水:“他……怎么你们了?为什么打孩子?”
“呵,这可不是什么普通小孩,是个惯偷!还会指示他养的那玩意儿咬我们的牛羊,死了好几十头!”
“是啊,连我家生羊羔的都咬死了!”
“小野种,赶紧给我赔!赔不了今天我让你去陪我的牛!”
进阶的高级丧尸们饲养家畜并不稀奇,乌弩的部落中也有一些。
这些家畜分为两种,一是原本就养着的,末日后一起变异;另一种则是在末日后将野生的变异动物重新进行了驯化。
眼见着这几人越吵越大声,附近居民都打开了窗户缝隙偷听热闹。
两个异乡人原本是局外人,却不得不成戏中人。
昆特并不想惹祸上身,扭头问:“你真的偷了他们的家畜吗?”
小孩没有眼睛,却似乎能看见眼中的惊恐:“我、我没有!”
那边丧尸听见了他的否认,恶狠狠:“你自己看看!看看我家的牛犊被你那玩意儿咬死了几头!”
小孩哭道:“骗人!阿咩连脑袋都没有,怎么会咬你们的动物!”
阿……阿咩?
男孩讲的并不是胡苏姆方言,而是北极星的标准语,麦汀汀能听懂。
他低头看着跪在旁边的无头动物,身上的毛蜷曲,血污粘成一绺一绺的,依稀能看出下面的底色,是白的。
结合名字,这个没有脑袋的阿咩,难道曾经是羊吗?
昆特觉得小孩说得有道理:“没头,怎么咬呢?它身上……”他绕着小孩和阿咩转了一圈,“也没长别的嘴啊?”
这句话不是胡搅蛮缠,毕竟在这个被病毒重新构架的世界中,哪儿多长个器官都不足为奇。
居民眼睛瞪得像铜铃:“我哪儿知道那东西是怎么回事!反正我亲眼看着了,就是它咬死的!”
连证据都拿不出来,这才是胡搅蛮缠。不过昆特不敢说出来。
在青年看来,他们同小孩压根不认识,倒也没必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毕竟在尚未同意接纳他们的胡苏姆小镇中,自身都难保,更别提帮别人了。
还是及时抽身——
麦汀汀忽然垂下手,动作轻柔地摁住男孩的肩膀,将他拽起来靠在自己腿边,然后坚定地看向那群人:“把他……交给我吧。”
……怎么突然这么大胆了?
昆特心里一惊,条件反射看向他的小腿处。
果然,花儿们都是开着的。
少年在不使用能力的时候,花朵们跟着异能一同休眠,合拢花苞小憩。
当他需要对他人他物进行疗愈时,它们则会被唤醒。
昆特很快就摸清了规律,通过观察花朵的状态来确定麦汀汀的。
眼下,他一定是在“发功”。
那边怒气冲天的几人神情冷却了些许,上下打量一番开口的麦汀汀。
十七八岁,在还是人类时正是长身体的青春期,荷尔蒙的过量分泌会使皮肤变差,他细腻温润如同最上好的玉。
斗篷下面露出来的双腿又白又细,手腕更是盈盈一握,弱不禁风。
望着他们的眼睛圆而蓝,雾蒙蒙的,像是含着泪。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评论,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就是这么看起来娇娇气气的少年,却主动提出了条件。
甚至没有东西可以置换,直接冲他们要人。
领头的那个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没刚才那么生气了,也许没人能对着柔柔弱弱的小美人发火;嗓音掺上另一层意味:“怎么,你要用自己来交换吗?也……不是不行。”
随从的丧尸们哈哈大笑起来。
昆特皱着眉翻译了前半句,严阵以待攥住拳,若那些家伙谁敢出言不逊,他就……
没想到麦汀汀并不怵,声音软软地回答:“我会,管住他的。这样,你们的……动物,也不会被再伤害。”
别说大人们惊讶于这种笃定,连小孩本人都扬起脸。
麦汀汀握住小小丧尸乌漆嘛黑的小手,捏了捏,似乎让对方放心交给自己。
小孩往他身旁靠了靠,没说话。
被那对血窟窿盯着其实是很瘆人的,成年丧尸们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有谁低声提到了“镇长”“秦加”“疯婆子”,接着,同意了这个条件。
临走前对着少年阴沉沉一笑:“那你,我信你了,管好他。不然,你会替他承受所有惩罚。”
又举起棍子对着小孩扬了扬:“别让我再抓到你。”
最后,又对昆特咧起嘴:“祝你们好运。”
——显然,这绝不是一个祝福。
*
他们带着新捡来的小孩走在回去的路上。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雪。
麦汀汀把兜帽戴上,两个长长的粉色兔耳朵垂下来,脸衬得小小的,又乖又可爱。
他一手护着背包里仍旧探头探脑的小人鱼,一手牵着丧尸小孩,后者还拉着无头羊。
麦汀汀回顾这段时间,自己捡到了很多只幼崽。
先是河流里的小人鱼。
然后是安全屋中长蘑菇的卢克。
再到雪山上的灰雪莲。
山洞里的雪怪。
现在,又多了一个。
年龄跨度从麦小么的不足岁,到啪叽成谜的年龄,每一个都很听他的话。
要是在先世代,经验足以应聘幼儿园老师了。
昆特走在他们后面一点,谨慎地盯着有没有人尾随。
然后问前面年幼的小丧尸:“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高个子哥哥虽然没有漂亮哥哥看起来那么心软,不过似乎也不是坏人。
小孩犹豫片刻:“……我、我叫阿木。”他拽了拽无头羊的项圈,“它是阿咩。”
他没有眼睛,所以在看着人的时候也很难判定自己是不是正被注视着。
昆特总觉得瘆得慌,小声地抽了口气,还是问下去:“你多大了?”
阿木想了想,说,好像八岁了,也可能九岁。
麦汀汀和昆特对视一眼,没想到是这个年纪。
阿木的外表看起来也就五岁,八成从生前就严重营养不良。
麦汀汀问:“阿咩……是你的羊吗?”
阿木用力点点头:“一直和我在一起。”
这个“一直”,大概率指的是从末日前开始算起了。
昆特问了一个早就想知道的问题:“阿咩的脑袋哪去了?”
提到这个,阿木垂下乱蓬蓬的脑袋,声音很伤心:“遇到野兽,为了保护我,被吃掉了。我的眼睛也被抓了……”
麦汀汀摸摸他的头发。
混乱的弃星上,活下来很不容易——每个丧尸,每个生命都是。
他们回到自己的屋子,关好门。
这里之前收拾过一番,以废土的标准而言还算整洁。阿木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小脚丫,惴惴不安,生怕弄脏了这里。
小孩站在门口不愿进去,抠着手指:“……哥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不仅阿木想知道,昆特也是同样,同时看向少年。
麦汀汀背对着他们放下背包,从里面把什么抱出来:“因为,他喜欢你。”
阿木瞪大眼,看见他怀里一条……光彩照人的小鱼。
失去眼珠的他反而视力格外好,连那不清楚的透明尾巴的耳鳍都看得清清楚楚。
婴儿总算重获“自由”,先是亲昵地蹭了蹭监护人,然后眨巴着漂亮的金绿色眼睛,望着这个被自己救回来的小哥哥。
他兴奋地甩了甩尾巴,浅金色的光像水面的涟漪那样,从他的尾尖为中心点,在昏沉的屋子里扩散开来。
胡苏姆的居民们皮肤偏深,就算不是他们这样的少数民族,森林区的丧尸们也大多憔悴又邋遢,手脚皲裂,脸色蜡黄;麦汀汀这样依旧和末日前一样精致的实属罕见。
小幼崽跟监护人又有点儿不同,人鱼的肤色是冷色调,泛着珍珠一样惊艳的光泽。
或者,不仅是白得发光——他的确在发光。
多么不可思议的美丽生物……
阿木看着麦汀汀抱着婴儿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既紧张又好奇,下意识往后退,直到抵着门无路可退:“这、这、他……他是什么?”
“是人鱼哦。”少年来到他面前,“你想,抱抱他吗?”
“人、人鱼?人……鱼鱼?!”阿木结结巴巴重复,大为震惊。
他机械性地张开手臂,软绵绵的、带着奶香味的小身体落在枯瘦的臂弯里。
好轻。
好……好香。
阿木在胡苏姆一直是被嫌弃的,除了被打以外不会跟旁人有身体接触,更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
他僵在原地,不像抱婴儿,像端着炸.药。
崽崽闻见他近在咫尺的血腥味,不太喜欢地皱了皱小鼻子。
珍珠奶嘴亮了亮,吐出一串小泡泡。
泡泡飘到阿木的脸上,啪嗒破裂开。
接着,那张被灰尘和血污淹没的小脸焕然一新,一点儿脏都没有了。
可惜崽崽没有修复残肢的能力,阿木失去了眼球的眼眶依旧是瘪下去的,还因为没有脏污遮蔽看起来更加明显。
崽崽对这一番清洗非常满意,小手主动搂上阿木的脖子:“么!”
男孩的视力成像原因成谜,反正就是有办法看见自己干干净净的脸蛋,一脸难以置信。
小朋友之间很容易因为一个小礼物而变得亲近,阿木很快就接受了小么,慢慢放松下来,在语言完全不同的情况下也有办法用孩子的方式交流。
见那边两个孩子已经玩到一块儿了,昆特走到麦汀汀身边,悄声问:“怎么回事?”
什么叫麦小么喜欢阿木?
麦汀汀简单地复述了一番。
之前在与居民们对峙时,他蓦然瞥见阿木和阿咩身边环绕着很小很小的泡泡——制造者除了麦小么也不可能有别人。
人鱼幼崽表达喜爱的方式很简单,要么直接用肢体接触,要么,就会“送”对方点儿泡泡,表示崽崽很想跟你玩哟~!
他与崽崽相识之初,也是同样的开端。
昆特挠挠头发:“呃,就喜欢崽崽喜欢,所以,所以我们就把他带回来了吗?”
听起来很草率啊……
小美人点点头,不解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好像在说,这还不够吗?
昆特:“……”
嘶,宠孩子应该有底线比较好吧?
当他看向那边的人鱼幼崽,笑起来眼睛像一对弯弯的小月牙,甜美又纯粹,极富感染力,阿木也跟着咧开嘴,连阿咩都在旁边快乐地跑来跑去。
好吧,昆特承认,很难对小人鱼设定什么底线。
*
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末日里不成文的规矩,天黑之后是不能外出的,昆特弄来点柴火,堆在屋子中间烧起来。
几人围坐在火苗旁,麦小么在麦汀汀的膝盖上抱着小鱼尾睡着了,其他的都捧着果子吃。
昆特看着那边自己吃一口、分给阿咩一口的男孩,想起那个高大丧尸的话——“祝你好运”。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阿木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小一个孩子,又总是被镇民欺负,怎么看也都是更弱势的那一方吧。
昆特晃晃脑袋,既然麦汀汀决定暂时收留阿木,那小孩就是他们的同伴了,不可以怀疑自己的同伴。
秦叔说跟疯婆子沟通要一天时间,原本预计这个点就该回来了,不知为何至今没有人来找他们。
昆特盘着腿:“你说,那个疯婆子是什么样的人?”
麦汀汀曲着双膝,手指细细地梳理着人鱼幼崽又长长了一些的金发:“应该……很厉害吧。”
“也不知道是谁给秦加下的毒,按照他们的说法,也就是一两年前。”昆特双手撑在地面上,“大家过得都挺艰难的,还害人干嘛呢。”
青年热心肠,脑回路也直,善恶和爱憎都分明,看到类似情形,总是要打抱不平的。
少年听着,没有说话。
他对他人的想法不感兴趣,人类实在太难懂了,不管是活着还是死的。
动物也不太好交流,而且麻烦。所以麦汀汀最喜欢植物,比如棘棘果。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主要是猜测疯婆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又究竟能否治好镇长的儿子。
阿木原本专心和阿咩分吃着果子,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你们说的,是阿嬷吗?”
昆特都快躺在地上了,听到他稚嫩的疑问,猛地坐直:“阿嬷?你认识她?”
小孩有点儿不确定:“可、可是阿嬷对我很好。”
他是胡苏姆镇的弃儿,阿嬷也同样不被镇民接纳。
无依无靠的一老一小虽然平日里不生活在一起,却偶尔会互相探望。
阿嬷不爱讲话,屋子里摆了许多药水瓶子,还养着蜘蛛和蛇。
在大家都变成丧尸前,镇上总流传着她是老巫婆的传说,家家户户教育孩子不要靠近。
阿木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只是有一次在自己又被镇民打伤以后,老人将破破烂烂的小孩捡回家去,敷上药。
那药臭烘烘的,还招虫子。当时的小孩很害怕,怕她是要把自己也弄死,腌进奇形怪状的药罐子里。
然而等到第二天,他的伤却好了。
从那以后,全镇人口中的疯婆子,成了他一个人的阿嬷。
阿木迟疑道:“你们,你们想让阿嬷做什么?”
昆特斟酌着:“镇长的儿子,你认识吗?”
“小加哥哥?”阿木想了想,“他不打我,他是好人。”
只要不打他,就已经被划进善良的范畴,听起来着实悲哀。
昆特说:“秦加睡了一年多,这个你知道吗?”
阿木点点头:“大家都说,他在做噩梦。没人能唤醒他。”
“他……不是在做梦。”麦汀汀说,“他中了毒。所以,我们想请你的阿嬷帮帮他。”
“中毒?”小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阿嬷能治好他吗?”
麦汀汀摇摇头:“我不确定。可只有她能试一试。”
阿木又问:“你们为什么要帮小加哥哥?”他转了转脑袋,从麦汀汀看到麦小么,再看到昆特,“是因为镇长答应,救了他,你们就可以留下来吗?”
没有眼睛的小孩子,却能够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质。
昆特呼出一口气:“……没错。”
阿木抱着比他还要大的阿咩,头靠在羊的背上,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维持着那个姿势开口。
“阿嬷不喜欢被打扰,就算是我也不能经常去。但是,哥哥,你们救了我,我很喜欢你们。所以我决定,要帮你们。”
他在讲这几句话时,声线有微微的变化。不再是之前那个恐惧又怯懦的幼儿,变得格外平静,仿佛身体里居住着大人权衡利弊的灵魂。
昆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直觉告诉他阿木并不是普通的小孩。而他和疯婆子的关系,更不简单。
麦汀汀却已经伸出手揉了揉阿木的头发:“谢谢你。”
小孩报以粲然一笑。
昆特挠了挠头发,不知少年究竟是因为太过单纯,还是……已然胸有成竹。
在沈砚心决定将此重任交给他的最初,昆特对麦汀汀的认知一直是那种极需要被保护的乱世娇花,离了他人就会凋零在风中。
这些日子相处之后他才发现,这具柔弱的身体中,蕴藏着无可匹敌的能量。
有好多次场合,是谁在保护谁还说不定呢。
少年能做的,绝不仅仅是让他人的心情舒缓。还有更多的、连自己也没挖掘出来的能力。
现在,昆特已经把自己的定位从麦汀汀的保护者,更改为了跟班。
他对麦汀汀和沈砚心一样尊敬,差别就是对前者又稍微多一点儿不可言说的爱慕。
反正小美人的决定一定有小美人的道理,他听着就好了。
昆特想问问阿木什么时候能带他们去见阿嬷,有谁从外面推门走进来。
这里是胡苏姆的地盘,不是他们的,没敲门就闯进来,他们好像也没有立场说什么。
风带着火苗晃动了一下。
阿木看见来人,连滚带爬站起来,躲到麦汀汀身后。
他的动作再快也逃不过人眼的捕捉,镇长皱起眉:“……还真在你们这儿。”
他语带责备,昆特也站起来,显出一副不知情的态度:“怎么了?”
“这个小疯子。”秦叔叹了口气,“可别被他的外表蒙蔽了,这些年都是那疯婆子在养着他,老疯子和小疯子,可没那么简单!你们好心收留他,我不能干涉;就是得听我一句劝,别被反咬一口!”
阿木小声反驳:“我才不会!”
秦叔的视线从他身上移下去,瞥见麦汀汀腿上还在熟睡的婴儿。
麦小么盖着麦汀汀斗篷的一部分,遮住鱼尾,看不出来特别之处。
但秦叔还是皱着眉:“这是谁?”
昆特的神色慌张了一瞬,就见少年淡定地回答:“我弟弟。”
秦叔不买账:“之前怎么没有看见过?”
麦汀汀回头视线落在背包上:“之前在里面……睡觉。”
有能力成为镇长的人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的,秦叔怎么看这个小东西都不对劲。
满屋子的“死人”,唯独那一点气息鲜活,想不忽略都难。
不仅鲜活,而且灵动得叫人心生向往,好似那是所有黑暗中的生物共同追逐的光明。
胡苏姆地处封闭的雪山脚下,居民们的进化程度大同小异,因为地势险峻,也很少有外来者。
末日后,几乎不曾有其他地区的丧尸上门挑战。秦叔也好,其他居民也好,并不知晓「丧尸王」的争斗,也就不知晓人鱼族的存在。
他们都和阿木差不多,哪怕见到了麦小么的鱼尾巴,也只会以为他是被鱼异种的丧尸,而不是北极星真正的主人。
所以秦叔能察觉到麦小么的异常,也无从解释那异乡来源何处。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清了清嗓子:“派人去问过了,跟我们料想的一样,她不同意。”
岂止是不同意。
疯婆子压根全程没听任何人说话,在烦得不行的时候颤颤巍巍拖起扫把把人轰出去了。
她瘦小,阴沉,又使用的是扫把,和满屋阴森森的瓶瓶罐罐放在一块儿,更让镇民们坚信她就是恶毒的巫婆。
秦叔说完这话,本以为两个外来人会很失望,毕竟救回秦加是他们能够留下来的唯一条件;没想到,两人却带着鼓励性地看向阿木。
小孩从麦汀汀身后探出脑袋,声音细细的:“我可以试试。”
秦叔沉默了。
他当然清楚阿木和疯婆子的关系,谈不上亲密一词,可也总比其他人要亲近得多。
起码,阿木是可以沟通的,而这一老一小之间也有独特的交流方式——不会像他派的人那样,连句话都没法讲。
秦叔带来的人显然很不相信:“你会有这么好心?”
弃儿之所以成为弃儿,自然是因为整个镇子没有任何人愿意收留他,哪怕只是几天。
他可不觉得这孩子能天生善良到以德报怨。
小孩的手抓着麦汀汀的衣摆:“……是有一个要求。”
秦叔抬抬下巴:“你说。”
“镇长,请您先答应我。”
“我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怎么能先答应?”
阿木支吾道:“……那我就没办法了。您得先答应才行。”
其他人看不下去了:“臭小子,少得寸进尺了!”
这是用镇长儿子的命来威胁镇长啊,难道要星星要月亮也给他?
秦叔思考片刻,觉得小孩子翻不起什么风浪,无非想讨点吃的、或者一个保护的承诺:“你说吧。”
“您这是答应了?”
“……是。”
“那好。”小孩仍维持着那个看似忐忑不安的姿势,唇边却勾起狡黠的笑,“我希望——小加哥哥醒来第一个见到的,要是汀汀哥哥。”
麦汀汀:“?”
……怎么就突然跟他有关了?
昆特也愣了愣,谁都觉得阿木要的东西一定是跟自己相关的,怎么会牵扯到麦汀汀呢?
那种不对劲的直觉愈发强烈,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行”。
但镇长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半天,眼睛里的光黯了黯,叹了口气。
“行吧,就按你说的去做。来人,现在送他过去。”
阿木费劲地抱起阿咩,放到昆特怀里:“哥哥,请你帮我照顾好阿咩。阿咩很听话的。”
昆特接过无头羊:“你……”
小孩又转向麦汀汀:“我不会害你们的哦。”
少年看进男孩的眼眶。
黑洞洞的,像一个漩涡。
光与暗。善与恶。真实与谎言。
那里面,究竟埋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
阿木和阿嬷到底是怎么沟通的,又说了些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总之,等到麦汀汀再见到他时,后面跟了个腿脚不太好的老婆婆,再往后还有一群严阵以待的镇民。
的确如居民们所言,老人看上去的确疯疯癫癫,头发乱得像拖把,衣服和麻袋没有区别。
她背着一个口袋,里面鼓囊囊的,也不知都装了些什么。
她不跟任何人对视,双目浑浊,口中念念有词,也听不清。
路上的所有人都怕她,许多家把窗户关得死死的,仿佛与她呼吸过统一区域中的空气,就会被传染得一样疯。
他们早就是半死不活之人了,能得以保留理智是幸事,若变成只会茹毛饮血的低级丧尸,还不如直接死去。
人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盘算,唯独阿木心情好得很,跑前跑后,一会儿看看离麦汀汀家还有多远,一会儿扶着阿嬷走几步,忙得不可开交。
昆特站在窗边看着浩浩汤汤的队伍:“还真像他说的,只有他能请得动……”
麦汀汀把果子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到阿咩面前。
没有嘴的阿咩也不晓得是怎么吃下去的,不过看起来很喜欢,还用前蹄蹭了蹭两脚兽,像在握手。
昆特看着他安然的模样:“你不担心?”
少年抬起头:“‘担心’?”
“是啊,我是说那个疯……老婆婆。如果他不能治好秦加,我们就不能留在这里了。”说不定还得负连带责任。
小美人想了想:“如果不能留,那就走好了呀。”
这里既不是原生家园,也不是唯一的选择,不过是寸步难行的高山至适宜生存的平原中间的过渡地带,他们也不是非得待在胡苏姆不可。
丧尸少年并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他足够随遇而安,能活下来,哪里都好。
反正有崽崽在身边的地方,就是家。
也就是普通的一句话罢了,被麦汀汀温温柔柔的嗓音说出来,竟拥有了奇异的安宁力量,叫昆特听了顿时不再烦恼。
他说得没错——这里不能待,就换别的地方呗。
他们的心脏不再跳动,却仍能呼吸和思考。
只要双脚还能迈动,那就是自由的。这世间不该有任何条框束缚住行动。
想通了这些,昆特打开大门。
镇长正要敲门的手停滞几秒钟,放下来,瞥了眼那边蹦蹦跳跳的阿木:“走吧,可以出发了。”
麦汀汀摸了摸阿咩的脊背,站起来,拿上放在地上的小背包。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毕竟没有人知道在即将会遇到什么——无论是和阿嬷的沟通,还是治疗秦加的过程。
一行人来到秦家,昏迷的青年和上次见到没有任何改变。
秦叔看向儿子的眼神和平时很是不同,慈爱地给他掖了掖被角,让其他人都离开,包括昆特。
昆特本来不想走,怕麦汀汀在这里会被欺负,少年倒是赞同镇长的安排。
秦叔已经看到了崽崽,碍于眼下情形没有立刻介入,这不代表后续就不会发难;麦汀汀一旦进入疗愈阶段,便无法安心照顾崽崽,还是让昆特来比较放心。
最终,秦加的房间里只留下了必要的几人。
麦汀汀负责精神疗愈,阿嬷则是普世意义上的医术;然而他们之间的交流完全是单向的,因此必须有秦叔和阿木都在才能完成。
麦汀汀进入秦加的精神世界后,将那簇火一样的毒描述给阿木听,小孩将此转达给阿嬷,这一步还算简单;
反过来,阿嬷对于祛毒的所有观念,都储存在精神世界中,麦汀汀虽然能感受到共振,却无法理解,这时候就需要秦叔的异能“看见”阿嬷的想法,再进一步告知麦汀汀。
四个人,缺一不可。
或许是先前麦汀汀探知秦加的情绪,激怒了沉睡的后者,秦加的防备心重了许多。
这一次蓝色玻璃丝线所到之处燃起滔天大火,烫得少年指尖颤抖,滴落的不知是汗还是眼泪。
他的「蓝」努力聚集起漩涡,将能够吞噬的「红」纷纷吞噬,留出自己消灭不了的毒核,链接的另一端缓慢接入阿嬷。
这还是麦汀汀头一回和另一个人同时存在于精神世界中。
阿嬷的意识侵入的霎那,他“眼前”的世界骤然变得光怪陆离,无数粘稠的、带着草药味和腐臭味的碎片疯狂旋转起来。
他下意识瑟缩,本能想要将入侵者赶出去,理智挣扎着要与对方和平共处。
属于阿嬷的意识有很强的攻击性,麦汀汀的「蓝」是一种介于光和水之间的存在,并没有实体,却被阿嬷那些腐草碎片砸得生疼。
少年既要稳住自己,还要引领着阿嬷向着秦加的毒核前进,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
在废弃工厂的那些日子,乌弩教给他的修炼方法,平日里安抚激烈情绪的确是够了,可秦加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遇到,少年感到力不从心。
蓝色的小花朵在几次狂乱地盛开和闭合之后,簌簌抖落了好几片花瓣。
过去几次困难的对抗中,要不有乌弩的办法,要不是麦小么通过尾鳍和花蕊相接渡来的能力。
此刻孤立无援,麦汀汀无比鲜明地明白了,不能总是依靠他人的帮助,必须得自己找到让「蓝」更加稳定和强大的方法才行。
静下来。
少年对自己说。
不要慌……不要被「蓝」操控,而是学着与它共生,融为一体。
腿上的藤蔓生长的速度变慢了,堪堪绕在他的腰侧;不过这并不代表力量变弱,反而更加坚实。
阿嬷的意识像一株狂野的藤条,不管不顾在秦加的意识中横冲直撞,向着毒核奔去。
为了不让藤条伤到秦加,麦汀汀连忙补上更多的「蓝」包裹着藤条,同时浇灭主人反抗的「红」。
……找到了。
那个被火焰包围的毒核。
它在高速旋转,钻头似的插在秦加的大脑,仿佛有生命,扩张、跳动,紧抓着周围朽坏的神经。
——这就是秦加为什么既不能完全死去,也怎么都醒不过来的原因。
几分钟后,两人同时退出了秦加的意识。
一老一少皆因消耗大量的体力站立不稳,阿木和秦叔赶紧上前扶住他们:“怎么样?”
麦汀汀喘了一下:“看、看见了……”
秦叔追问:“那她有什么解毒的办法吗?”
麦汀汀迟疑片刻,摇摇头:“她看了很久,不过……没有告诉我。”
秦叔看了看阿木,小孩心领神会,抓住阿嬷的手,低声说着什么。
成年人们压根没听见阿嬷讲任何字,但阿木明白了,跑过来抓住麦汀汀的手:“哥哥,你来!”
他的力气很大,少年踉跄地跟在后面,看得秦叔心头一紧。好在,在阿嬷面前站稳了。
阿嬷的头发很长,又脏又乱,遮住了脸。她从破麻袋似的衣服底下抬起手,好似什么也没做,麦汀汀感到小腿上一阵不温不火的痛。
他低头一看,那些向来只根据自己意识才会生长的藤蔓,竟然被老人召唤了出来!
藤条长出细细的一脉,向着阿嬷飞来。
它的尖端开出一朵小花,裹住了老人的手指。
麦汀汀眼前蓦地一黑,几秒种后,重新亮了起来。
……碎片。
全都是碎片。
少年怔在原地,他的身周是全黑的,抬起头才能看到那些漂浮不定的碎片。
这里是……阿嬷的精神世界?
是阿嬷共享给了他吗?
“小麦,集中精神!”
独立空间传来带着回音的空茫声音,麦汀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好像是镇长的声音。
是秦叔在外面跟他说话吗?
用那个之前提过的……可以「看见」对话的能力?
“小麦,阿木说,她正在给你展示需要什么。你仔细看看。”
麦汀汀茫然地看向那些闪着光的碎片。
一颗绿色的果子。
一根蓝色的树皮。
一颗……看起来像犬齿的石头。
少年犹疑着:“可是,我不认识是什么……”
“没关系的,我能‘看见’她说的话,但没法和图片对应上,所以需要你跟我一起记。”秦叔说。
麦汀汀乖乖点点头,又想起秦叔在“外面”应该是看不见的,说了句好。
碎片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每一张图片在他眼前飞速掠过的时间不过几秒钟,麦汀汀尽力记着它们长什么样,生怕错过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麦汀汀努力辨别出所有碎片,它们依次黯淡,退出相连的精神世界。
还有最后一片。
那一片明亮而朦胧,先前被其他碎片挡在后面,看不清。
少年在虚妄的黑暗中前行,脚下黏稠,跋涉的每一步都困难。
千难万险来到碎片前,麦汀汀总算看见了里面的内容。
那个形状……
他心中一惊,伸出手想要更近地看一看,碎片蓦地消失了,徒留一团散开的光晕,四散奔逃如飞鸟。
怎么办,若是没有记住这一片的内容,出去了之后还能跟秦叔对应上吗?
麦汀汀后知后觉发现,之前一直在跟他核对内容的秦叔,好像有一段时间没说话了。
不仅是秦叔,其他声音也都听不到了,静得出奇。
他停下脚步,站在愈发昏沉的精神世界中,踌躇着开口:“我……可以出去了吗?”
世界外一片空茫的寂静,好似除了他,从来不曾存在过其他人。
他感到一丝从胃底盘旋而上的惶恐,又鼓起勇气问了一遍:“请问,有人在吗……?”
仍旧无人回答。
接下来,他试探性地叫了每一个知道的名字,从麦小么、昆特,到阿木和秦叔。
然而应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来回闯荡,直至倏然不见。
少年的指尖一点一点冷下去。
有一桩不愿承认、却无法逃避的事实,像海面下的冰山横亘在面前。
……他好像,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