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苏姆生长在雪山脚下, 虽然不至于像高海拔地区那样光秃秃寸草不生,但依旧符合高原的特征,植被尽量贴近地面好汲取热量,不会窜得太高。
所以……
两人环视周围, 高山区的大面积辽阔的苍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 是浓郁茂密的绿。
尽管这是在见到雪狮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的后果,昆特的心还是不住向深渊坠去。
——他们回到森林边缘了。
沈先生花了那么大代价、牺牲了那么多, 才把他们送走;
他们经历了雪山上与灰雪莲和雪怪的“殊死搏斗”;
想尽办法周旋,以付出了记忆的代价才留在胡苏姆镇;
做了那么多、那么多, 只是想逃出森林区而已。
如今,光是雪狮独自出面, 就已经毁掉了所有的努力,轻轻松松将他们拖回地狱。
雪狮停在一条小溪旁喝水休息, 丝毫不在乎两只丧尸会逃跑, 反正他们也不可能比得上它的速度。
喝完水还有闲情逸致闻了闻堤岸上的花花草草, 粗壮的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 颇为惬意。
麦汀汀第一件事就是把背包里的小人鱼抱出来, 查看崽崽的情况。
婴儿的适应力比成年人强多了, 居然没有什么不适,还被一只蝴蝶分走了吸引力, 在妈妈怀里扭动着小身体伸出手想要抓蝴蝶, 这可是崽崽在海里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麦汀汀松了口气, 又去看瘫在地上的昆特。
青年干呕了好几次, 这会儿四肢大敞, 异常虚弱:“你、你还好吗?”
麦汀汀点点头。
然后小声问:“你,认识它?”
“是的, 何止是认识,根本闻风丧胆。”昆特绝望地闭了闭眼,“你知道这是谁养的吗?”
麦汀汀:“……?”
“是……弩哥的。”他低声说出这两个字,仿佛是什么不得了的恶魔诅咒,声音都抖了一下,“他驯服了不少变异动物,这头雪狮是他得意的武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算猎物远在天边,也能用那可怕的嗅觉追踪到。别看它现在在那儿喝水,其实它可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所以只要是被弩哥看上的敌人,就算不自己亲手解决,也没谁逃得过雪狮的捕猎范围。”
麦汀汀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那边通体银白、格外漂亮的狮子,心里后怕得很。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过来,猛兽带走他俩,不是为了当储备粮。
而是……乌弩找到了他们。
昆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仿佛怕雪狮听见那样音量压得小小的:“它靠近的时候,你没有感觉到吗?我记得你的……呃,你有办法感觉到敌人的。”
麦汀汀为难道:“我能,感觉到生气。”
可是昨夜,不,直到现在,这头白狮的心情也依旧是悠然自得。
他的确能感应到他人的暴怒,也就是说能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红」;然而雪狮从头到尾都是愉快的「绿」,和每一个做着美梦的镇民一样没有差别。
他要怎么在一片祥和之中分别来敌呢?
基于同样的理由,人鱼幼崽也没有因为恐惧暴走:他压根没有感觉到威胁。
可以这么说,雪狮对他们是没有恶意的,倒是有点儿像猫猫找到了新玩具。
麦汀汀的疗愈力仅负责安抚焦躁和暴戾,如果从开始就乐颠颠儿的,那么他也做不了什么。
昆特闻言两边眉毛都垮了下来。
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知之明,是逃跑型选手,增强的力量也都是为了逃跑而辅助的,根本不适合跟人1v1。
先前的危机,反倒都是靠着需要他保护的麦汀汀和麦小么来解决的。
如果这两人对白狮都没有办法,那他们就只能束手就擒,被押回部落,接收魔鬼的惩处。
雪狮休息好了,呼噜了一声催促地上的两只丧尸起来,故技重施,麦汀汀趴在他背上,叼着昆特,继续向着浓绿深处跑去。
一小时后,连麦汀汀都快坚持不住了,雪狮的步伐重新慢下来。
重重树影间,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戚澄。
他做了个手势,雪狮意味不明地甩了甩尾巴,停下脚步,屈身趴在地上,随口吐掉了昆特。
后者因为冲击的惯性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继而爬起来悲愤地拍打着浑身沾着的草叶泥屑,狼狈不堪,无人问津。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待遇差别这么大,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
戚澄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向雪狮走去,抬头看向麦汀汀。
纯白的少年骑在银白的巨狮之上,明净的光线汇聚在他上方,顺着他的发梢、眼睫、鼻梁一路流淌下来,荧荧勾勒出精美的轮廓。
他低着头,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看不太清神情。长长的睫毛轻盈一颤。
戚澄有种错觉。
此刻的麦汀汀不像即将被带上审判场的猎物,倒是更似下凡的圣子垂怜于世间。
他也不是行刑人——他一直是他忠实的信徒。
少年顺从地伸出手,并不打算反抗即将到来的命运。
男人沉默地靠近,将他从雪狮身上抱下来。
小美人被这一路狂飙甩得有点儿腿软,接触到地面时一时没站稳,戚澄即使把他往怀里一带,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找到重心。
麦汀汀比他矮一个头,慌乱之后他的嘴唇不小心蹭到了少年的发梢,嗅见近在咫尺、扑面而来的清香。
少年下意识抓住他的胳膊,细白柔软的手指与他疤痕累累的小臂形成了鲜明对比。
……戚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闭上眼又睁开,抹掉所有情绪。
“走吧,我带你去见两个人。”
*
无论是麦汀汀还是昆特,都以为戚澄口中的两人是乌弩和沈砚心,然而令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料到的是,戚澄并没有带他们回大部※队所在废弃工厂,而是去了“圣所”,那个只在恶劣天气中才会集体迁徙去暂时躲避的体育馆。
雪狮在门口找了个草地卧下,甩甩尾巴意为你们爱干啥干啥,老子不想走了。
戚澄也没管他,挥动胳膊挠了挠它的下巴,巨兽像只慵懒的猫咪一样舒服地眯起眼。
丧尸们绕过横在门口的守卫者走进去。
一楼到负一楼的大洞自然是无人修缮的,依稀能看得出当日这里所经历过的天摇地动。
和蛇鳐大战的惊心动魄历历在目,不仅是麦汀汀心有余悸,连小背包里的麦小么也感应到什么,探出小脑袋,皱着鼻子使劲嗅了嗅,似乎闻见空气中残留的能量波动,着急地冲着妈妈嘤咛比划。
“没事。”少年感觉到他的担忧,握住他挥舞的小手,“不用担心,不怕。保护你。”
他对崽崽的安抚不需要借助荆棘或「蓝」,也能够很快生效。小孩子很快安静下来,小脸靠在他怀里吮着奶嘴,仍旧带着警惕打量周围。
故地重游,却没有太多时间回忆。他们贴着墙根走,避开那个可以直接掉进地底的大洞,颤巍巍来到二楼。
在那里,麦汀汀一眼看见两个被绑在立柱上的人——竟然是从胡苏姆消失多日的阿嬷和阿木!
他从精神空间里出来之后,只见到无头羊,阿咩负责传递他们收集好的材料,以及阿嬷研磨好的药水。
等到秦加醒来,这两人就彻底从胡苏姆失踪了。
镇民们纷纷议论,他们要么是畏罪潜逃,要么是大摇大摆去新的、更好的地方生活了。
谁也没想到,竟然是被乌弩帮到了森林区来!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乌弩到底多久之前就已经找到逃跑的他们了?
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时隔多日再见到抢走他记忆的两人,麦汀汀并不觉得气愤;他向来不记仇,就算是以前朝他丢石子的丧尸也没有心生怪罪过。
他反而为他们感到担心。
同乌弩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麦汀汀深刻地体会到这是一个怎样浑身戾气、凶狠、阴毒的暴君。
当初沈砚心为了送他走,做出了计划周密的部署,也仅能维持到趁着乌弩不在的时候让他离开,并且让跑得最快的昆特陪同,能逃多远逃多远。
他们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乌弩发现不了、或者不动怒,只是想着,若是那时麦汀汀已经到北极星的另外一半,饶是乌弩也赶不上。
麦汀汀和昆特不负众望,在雪怪啪叽的帮助下翻过恶劣的雪山,来到隐世桃源般的胡苏姆。
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还是没能逃出乌弩的手掌心。
饶是迟钝的麦汀汀,后知后觉的绝望也漫过喉咙口,几近窒息。
阿嬷和阿木分别被绑在相反的两侧,不是用绳子,而是用剧毒的紫藤,麦汀汀记得这个,应当是属于尼基塔的。
如果他们不动弹,藤萝就只是普通的藤萝,可若有挣扎,紫藤的倒刺则会立刻腐蚀他们薄薄的皮肤,直到酸将身体烧出窟窿来。
三人进来之后,他们也没有反应,垂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遮住脸,看不见表情。
少年匆忙赶过去查看他们的状况,一老一小并没有受什么明显的外伤,然而就是没有反应。
看来乌弩很懂得对不同丧尸使用不同的惩罚措施,比如对有精神力的这两人,使用的也是干预、甚至摧毁他们的感应力。
麦汀汀还没有进化到可以有更多高阶操作的地步,面对仿佛被抽走灵魂、木偶一样的两人,他无能为力。
这时候戚澄从后面走来,手掌犹豫了一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行了,让你看到,任务就完成了。现在还要回到部落里。”
“他们……怎么了?”
“我不知道。”
“还、还会醒吗?”
“这个我也不太懂。”
隔行如隔山,对于毫无精神感应力的戚澄而言,这些的确完全是他的知识盲区。
小美人的手指一直发抖,眼圈红了,咬着嘴唇:“是因为……我吗?”
阿嬷、阿木也好,留在部落里可能被牵连的其他人也罢,都是因为他吗?
是他的存在,让所有人徒生变故吗?
他是那个罪恶的花蕊吗?
戚澄看了他很久,千言万语化作唇齿间一声长叹:“……别耽搁了,快走吧。”
*
时隔数月再次回到废弃工厂,所有人的心境已然地覆天翻。
麦汀汀没有立刻被带去见乌弩,后者据说去往新的地区迎战了。
他吞并的部落越来越多,一年一度的丧尸王挑战即将进入尾声,毫无疑问,乌弩又将是今年的冠军。
不怕死的人,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乌弩从没打算去往母星,他会在恰当的时机送走自己的对手,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慢慢把整颗北极星都握于自己手中。
麦汀汀对这些事情没有了解,也不感兴趣。
他更在意的是重新见面的沈砚心。
工厂附近有一片面积不大的湖泊,很安静,风景也很好。
湖畔对岸的树林背后,是连绵的山峦,青灰色的,如同碧空下缥缈的山水画。
麦汀汀便是在那儿见到坐在轮椅上眺望着远山的沈砚心。
……轮椅。
少年怔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
清俊的青年穿着深灰色的衬衫,黑西装外套搭在膝盖上,遮住下半身。
在丧尸们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末日里,没有异能的他,实在是干净整洁得无比出挑。
印象中沈砚心穿的算是西装三件套,可是近日再见,却没有了西裤,那件外套就是能够遮蔽的全部。
他看起来比麦汀汀走时要瘦了许多,但是再瘦,也不至于西装下的左半边空空荡荡的。
不对劲。
要空旷到什么地步,才需要坐上轮椅?
陪伴在身边的老管家见麦汀汀被戚澄带到这边后,冲来人点了点头,苍老的眼睛里目光浑浊,似有千万叹息。
但他什么也没说,和戚澄一起离开。
于是,湖水中的倒影只剩下两个人。
“回来了。”沈砚心开口,语调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维持着那个极目远眺的姿势,没有回头,声音淡漠而微微嘶哑。
少年踌躇片刻,走上前去,但还是与他之间隔了几步距离。
离得近了更能明显地看见凹下去的左半边。麦汀汀一直盯着,沈砚心的目光在他那张嫩生生的、一看就没怎么受过罪的小脸上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心脏落回原地。
还好。
他过得不错,就是好消息。
青年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来回轻敲了几下,麦汀汀觉得那姿势有些眼熟,看起来就像古母星时代的一种乐器。
如果他没有把记忆交给阿嬷,那么也许还记得某些碎片里,他也曾学习过它的弹奏。
沈砚心保留着大部分感染前的记忆,这是他这段时间想出的新办法,于极度痛苦的炼狱中,回想曾经熟悉的音乐与旋律,重温虚幻的国度,剥离开现实获得片刻喘息。
在那个梦境里,他依旧是受人追捧的沈家少爷,是云端之上的小王子,是他自己。
不是泥潭里的一颗弃石,荆棘上枯萎的倒刺,他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破烂玩具。
他的手指停下来。
片刻后,掀开了盖在膝上的西装外套。
仅仅撩起很小的一角,也足够麦汀汀看清了。
少年的心脏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那么疼。
在同样的位置,和麦汀汀小腿上腐烂、长出藤蔓同样的位置上,沈砚心的左腿连皮带肉被剜下一大块,从脚踝直贯膝上,血污早就被处理过,现在已经能看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切口相当整齐,不似千刀万剐,到更像狠戾、富有计划和目的性一次割下。
麦汀汀的腐烂出长出的荆棘是柔和的,但沈砚心的这儿却是被尼基塔的剧毒紫藤缠绕,像一根无法挣脱的锁链。
他看起来就像被最残忍、最拙劣的手法,模仿成了另一个麦汀汀的一部分。
少年怔在原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眼泪已经啪嗒啪嗒掉下来。
然而沈砚心却好似并不在意,随意地盖好外套,遮住那骇人的一幕。
他微微仰脸望向少年,甚至比麦汀汀走时见到的模样更轻松些,连那一向病态的青白皮肤都有了近乎柔和的血色。
向来冷淡的容颜在与麦汀汀眼神相触时有了丁点改变,像是春风融化了一隅冰川,唇角噙着淡不可见的笑意。
“看到更好的风景了吗?”
他的确是笑着的。
然而那笑容,却叫人如此难过。
少年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半蹲在他旁边,双手颤抖,不知该放在哪里。
左半边是空的。
无论是因为什么,是送走他的代价,还是抗争的惩罚,又或者只是恶劣的残忍。
沈砚心的身体已经不再完整了。
末日不比先世代,没有异能的活死人的自我修复能力更是趋近于零。
缺失的部分,再也不可能回来。
麦汀汀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震惊,这个人的情绪色彩竟然是空白。
那时候他不懂得,如今愈发理解,在躯体受到那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与侮※辱以后,沈砚心还能够保护和保留的,就只有自己的灵魂了。
那是乌弩再怎样都无法摧毁的东西。
他将它存放在离得很远很远的地方,确保谁也碰触不到他。
「红」是怒、忧、怖。
「绿」是爱、悦、喜。
沈砚心的「白色」,已然彻底封闭了自己的感情。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在麦汀汀走后,哪怕经历了新一轮手段更加高明的折※辱,沈砚心反倒淡定了。
他的灵魂完好无损,那么,谁也伤不到他。
作为一只游离族群、独自生活长达十年之久的小丧尸,麦汀汀的共情能力退化得厉害,很难理解他人那样激烈的感情。
比如戚澄对他无言的关心;
比如昆特每次跟他说话就容易脸红结巴;
比如秦加对他既厌恶又想触碰的双手。
他通通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打算去设身处地地感受。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对人类的感情不感兴趣。
然而这不代表他看见有他人为自己受到伤害和折磨时,仍能无动于衷。
“……看到了。”少年哽咽,“雪。山。花。小镇。”
“看到了就好。我的愿望也就实现了。”沈砚心摸了摸他的头发,像以前哄小卢克那样安慰道,“别担心,我不疼。”
——这完全是假话。
低级丧尸的确感觉不到疼痛,哪怕整条腿被卸下来也没什么感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丧尸进化,或者说恢复了思维与知觉,沈砚心又是其中较快的那一个。
换言之,他如今能感受到的疼痛程度,已经几乎和人类无异了。
麦汀汀娇气怕疼,哪怕有自愈能力,也很怕经历伤口的疼痛。
他不敢想象沈砚心是怎么生生捱下来的。
那得有多疼啊?
少年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西装上,映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他已经快要泣不成声了。
“这是……”
“是阿白咬的。”
“阿白……?”
“就是带你回来的那头雪狮。”
沈砚心在提起这头两三米高、能轻易地置任何人于死地的猛兽时,并无恐惧,反而有了一丝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宠溺,像是回忆一只玩毛线球的小奶猫。
他自言自语道:“捡到的时候才那么一点儿,现在都长这么高了,时间真快啊。”
阿白,通体银白色的白狮,闻名【弓※弩】直播间的弩哥最为威风凛凛的坐骑,在最初其实是沈砚心捡到的。
那时候的它不过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小幼崽,毛还湿漉漉的,眼睛都没睁开,刚刚降临到这混乱的世间不久,便失去了父母的庇护。
过去的沈砚心是个心软的人,救了没有家的人类幼崽,比如卢克,也救了奄奄一息的白狮幼崽,也就是阿白。
北极星上几乎所有生物都受到了病毒感染,有程度、方向、形态不同的变异。
在动物身上,要么像麦汀汀曾经在沙尘暴中遇到的羚羊群一样高大、易怒,从食草动物变成食肉;
要么呢,就像“圣所”地下室的蛇鳐,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结合畸变,体型更是成十倍、百倍增长。
阿白和大多数动物一样,长得空前高大,也远比先世代的同类更为迅猛敏捷,速度、耐力、咬合力惊人,是当之无愧的百兽之王。
然而纵是这样强大的阿白,依旧被乌弩征服了。
雪狮随着乌弩到处征战,理所应当成了他最得力和趁手的武器。
尽管沈砚心才是它最初的饲养员,它和他几乎没了相处时间。
一个月前,沈砚心做了周密计划后将麦汀汀送走,几日之后乌弩回来没有发现麦汀汀,问了好些个手下也得不到消息,便很快猜想到与沈砚心有关,勃然大怒。
他的怒火不仅因为麦汀汀的疗愈安抚能力异常珍贵,更是沈砚心依旧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抗争,还想尽办法在他眼皮子底下挑战权威,弄得他在部落里颜面尽失。
难怪,难怪在返程路上沈砚心那么主动,千载难逢的……
乌弩早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也清楚他必定在谋划什么。
等到真正面对真相时,飙升的怒意还是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但他又不是真的舍得弄死这个最合自己心意的「玩物」。
废土十年,他的领土上美人无数,没有哪一个能让沈砚心这样符合他的口味,不断激发出征服欲。
十年过去了,依旧没有完全屈服,只不过从硬抵抗变成了软抵抗。
他想,总有一天,我要让那双黑曜石一般的漂亮眸子,彻彻底底烙下自己的身影,再也不去看别人。
然而喜欢归喜欢,惩罚还是要惩罚的。
他没有自己动手,让雪狮代替作为处刑者。
剪碎翅膀,拔掉羽毛,再刚烈的鸟儿,也不会有想飞的错觉了。
乌弩有许多深藏不露的异能,死而复生只是其中一样;他还可以操控雪狮——不仅是饲主的驯化、调※教,还可以做到某种类似于精神上的强制。
关于这一点很少有外人知晓,连沈砚心都不太清楚原理。
总之,阿白一点儿也不想伤害沈砚心,但却没法不听从。
看着从小养到大的雪狮疼得满地打滚,苦痛的嘶吼声响彻林间,沈砚心想起他是如何捡到只有手掌那么大的它,想起怎么一点点用果汁和撕碎的肉喂养,比起生长停滞的卢克,阿白更像他亲手带大的那个“孩子”。
没有谁能忍得了看着孩子在面前受苦。
沈砚心跪在地上,双手反绑在身后,赤着的脊背上早就累累伤痕。
但他已经不觉得痛了。
他闭上眼,柔声道:“……阿白,没事,来吧。”
就算不是你,他想,不是你,也会是别的什么。
雷霆总是要降下来的,早一点晚一点,也没多少差别了。
……
讲出的故事总是三言两语从开头到结局,但戏中人是怎样在漫长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踽踽独行,观众想象不出百分之一。
麦汀汀在听的过程中并不说话,像一株倚着墙垣背阴生长的、安静乖巧的植物。
等到沈砚心长叹一声,结束了过往,少年慢慢伏在他膝上,小声地抽泣:“……对不起。”
他还不够尽力,跑得不够远,才让他的心血化为乌有。
沈砚心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提起嘴角似乎想要回以一个宽慰的笑容,还是放弃。
他低声道:“不用跟我道歉。是规划得不够好罢了。”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盖过所有血腥的昼夜。
“我当初的愿望,就是你能走得比我们都远,看到我们没看过的风景。”他说,“既然你看到了,不就已经实现了我的愿望吗?为什么还要道歉呢?”
“好了,别哭了。”沈砚心道,“我不会安慰卢克以外的人。”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柔和。
小美人闻言抬起脸,泪眼朦胧。
沈砚心低头望着他:“我以前问过你,你来自哪颗星。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有什么朦胧的场景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麦汀汀大约知道自己曾经营救秦加的灰色空间中想起过什么,最终也付诸流水一同远去。
沈砚心轻叹,像在对他说,更像对自己喃喃:“……可惜了。”
可惜的是,即便曾是高悬天际星星,一朝掉进沼泽里,也回天无力。
他们没办法把他送回去了。
少年懵懵懂懂看着他,似乎还在等着“可惜”的解释。
沈砚心想说什么,余光瞄见湖水的倒影,原本颇为放松的姿势骤然紧绷。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平静如鉴的湖面倒映出了阿白的身影。
它走起路来没有半点声息,这也是为什么在胡苏姆时,那么大一头猛兽进入小镇,没有一个人察觉。
它的背上,有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回来就着急见面,还真是情同手足。”
乌弩的视线慢慢吞吞,但像刀子一样将一坐一跪的两人来回剖析了个彻底,嘶哑的嗓音阴森森的:“我该为你们的感天动地的情谊鼓个掌吗?”
麦汀汀条件反射抖了一下。
即便月余前乌弩并没有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反而帮助他修炼精神力,可留下的疼痛无比鲜明。
光是听见他的声音,那些剧痛仿佛在四肢百骸重新流淌起来。
少年站起身,即便害怕,仍然挡在沈砚心面前,嗓音里还有未散尽的啜泣:“……弩哥。”
乌弩居高临下打量着他,勾起一个笑:“好久不见了,小家伙,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只是那道将他曾一分为二的疤痕,将这个笑烘托得格外恐怖。
男人利落地从雪狮背上跳下来,两三米的落差宛若厘米。
他一手为阿白梳理着鬃毛,另一手冲麦汀汀招了招:“小家伙,来。”
小美人僵了僵,乖顺地走过去。
他从来不是沈砚心那样倔强的鹰,他只是被偶然捉住的金丝雀,就算脱离囚笼,柔嫩的、只适合观赏的翅膀也飞不了多远。
在他身后,沈砚心的手指动了动,像是要抓住他。
麦汀汀的衣角在他手背上拂过,黑色的云飘远了。
乌弩双眼含笑,看着小美人一步步走到自己身边,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他的的下巴:“你已经见过他们了吗?”
精致的、泪痕交错、怯生生的小脸,看起来总是叫人有莫名的兴奋。
少年反应过来,这个“他们”指的是被绑在“圣所”的阿嬷和阿木。
他在男人手掌钳制中艰难地点点头。
“是他们欺负了你,对吗?”乌弩笑意不减,“我都已经知道了。放心,我已经‘处理’了他们。再也不会有谁胆敢拿你做威胁和交易了。”
……“处理”。
少年的双眼睁大,竭力想要为这个词找一些柔软的解释。
但他失败了。
好不容易停下来的泪意重新凝聚在眼眶中,让那原本就雾蒙蒙的蓝显出一丝瑟瑟的灰。
淡色的双唇嚅嗫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乌弩摸了摸小美人的脸,低哑的嗓音此刻堪称温柔:“放心,我不惩罚你。你的逃跑,已经有人替你受罚了。”
有人……替他。
“但是,别再有什么新的想法了,好吗?”男人的问句仿佛在商量,却句句不容置疑,“否则,我也猜不到我会做出什么。”
少年缓慢地点了点头,一滴泪顺着下睫毛滑落,消失不见。
乌弩满意地搂住他,招呼阿白回去了。
他反常地没有管沈砚心,甚至从头到尾,两人没有过一次眼神相触。
对彼此恨之入骨的两人,竟然难得将对方当做不存在。
他们走后,沈砚心仍旧坐在原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无声的音符飘向上空,近处的湖泊与远处的山峦愈发模糊。
风卷起一片叶子,吹往他去不到的彼岸。
*
关于麦汀汀重新回到部落这件事,最开心、或者说是纯粹开心的,当然是卢克。
小孩子并不懂得大人之间的权衡对弈,也不明白之前他们究竟为什么要送走奶昔哥哥,更想不通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不过没关系,他在意的是如今能再见到汀汀哥哥和崽崽,高兴极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卢克每天都来找麦汀汀,少年喜静,就让他带着麦小么到门口玩儿。
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拥有整个部落绝无仅有的天真与笑容,少年遥遥看着他们,在压抑中得到片刻喘息。
尼基塔被禁止跟麦汀汀说话,好几次在工厂里偶遇,女人露出哀伤的神情,摇了摇头,离远了。
同样,戚澄除了给他送来三餐以外,也不能与他有过多来往。
他所拥有的朋友们,通通不能再靠近他。
麦汀汀几乎再一次回到过往那种孤身一人的状态。
他忧心忡忡的另一件事,是从回来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见过昆特。
那个有着闪亮眉钉、傻气笑容的黑皮肤青年。
生死未卜的阿嬷和阿木,失踪的昆特,被惩戒的沈砚心……
还有更多更多,暗地里他没有看见的,那些因为他而牺牲掉的「代价」。
因为他,值得吗?
为了他值得吗?
他又有权去越过所有人的努力站在未来评判过去吗?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自后世代有记忆以来,麦汀汀还从来没有这么难过。
少年缩在墙角,抱住膝盖,将自己蜷成充满防备的姿态。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生活,有果果,有崽崽,就足够了。
就算没有别的朋友也没关系,就算永远得不到人鱼的「永生之力」和去往母星的机会,都没关系。
他那么努力地在凶险的末日中活下来,就是为了寻找一隅安宁。
为什么连这点小小的要求,看起来都如此奢侈呢?
如今麦汀汀在部落里能交谈的人寥寥无几,沈砚心可以连续几天一句话都不说,照顾他的老管家也从来不是多嘴的人;小卢克虽然很想多跟他沟通,无奈语言表达能力实在有限。
到头来,他的身边还是只有麦小么。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人鱼幼崽陪在身边。
孩子们玩累了,卢克抱着崽崽交给麦汀汀后,开心地说明天见——这是他最近学会的最顺畅的一句话——然后跑向沈砚心所在的位置。
小孩儿趴在哥哥腿边,叽里咕噜不成调地说着今天的见闻,也不管哥哥能不能听懂。
沈砚心摸摸他的小脑袋,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
卢克还在碎碎念叨着什么,沈砚心侧过脸,看向麦汀汀,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打招呼的方式。
少年怔忪片刻,也冲他腼腆地微笑。
崽崽玩累了,打了个呵欠,含着极光珍珠小奶音咕哝了几句,很快就睡着了。
麦汀汀抱着他轻轻晃悠好让他睡得更熟,视线却不自觉又往沈砚心那儿飘。
那日从湖边回来以后,他时不时也会代替老管家,推着沈砚心出去散散步。不过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深入交流,谁都不提亏欠二字。
不如说从那天之后,沈砚心就很少开口说话了——对所有人都是。
这些日子乌弩同样没有没有来找过沈砚心,两人之间的关系坠入从未有过的冰点。
当然,对沈砚心来说是件好事。
部落里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乌弩身边的人,从对谁都冷傲寡淡的沈砚心,换成了温顺怕生的麦汀汀。
两个美人儿不仅自身风格气质大不同,对乌弩的态度、以及乌弩对他们的态度,更是天差地别。
他们窃窃私语,这一转变意味着将来的风向如何。
——弩哥终于抛弃旧爱向新欢张开怀抱了吗?
——那沈先生还会是部落的军师吗?
——他们是不是要从此听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家伙的话了?
三个当事人对此缄口不提,于是再多的流言蜚语也只能渐渐按捺下去。
乌弩带麦汀汀出去过几趟,并非直接找别的丧尸决斗,而是骑着雪狮在森林间漫步。
他让少年坐在自己前面,扶着他的肩膀,带着他慢慢移动、校准方向,定位目标。
动物之间会对强者有天然的臣服心态,雪狮出现之后大多数体型小的动物都感到了焦躁不安,有些恐惧达到峰值便会出现愤怒的迹象。
乌弩正是利用这一点,让麦汀汀尝试着大范围去探测、定位,然后将这些「红」一一化解。
他毕竟征战弃星多年,对于怎样打压敌人非常有心得,哪怕是非同类。
在他的指导下,麦汀汀的能力突飞猛进,进步鲜明,很快已经能够一次性安抚小批量的群体了。
麦汀汀也思考过乌弩这样训练自己是为了什么,是否将来有一日要跟随左右上战场,但乌弩没说,他也不可能有那个主动询问的胆量。
少年和其他的杀戮机器不同,平复其他生命的情绪就和治病救人的医术差不多,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
好几次看见目标小鹿发狂的眼眸逐渐变得清明,恢复往日天真,他没忍住露出孩子一般的神色,一时“得意忘形”在乌弩面前小声欢呼。
待意识到身边人是谁,猛地回过神来,闭上嘴惴惴不安地眨巴着眼睛,直到确认乌弩没有怒容,才放下心。
他无瑕,柔软,灵动,看上去也同样像一只误入迷雾深处的幼鹿。
男人没有太多反应,一如既往沉沉地盯着小美人。
很偶尔的时候,也会因为少年的展颜,眼底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麦汀汀和沈砚心不一样。
他想,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麦汀汀如大多数丧尸那样怕他,但小家伙心思单纯,像个小宠物,再怎么怕,饲主做到投喂梳毛,便有所回馈。
而沈砚心恨他。
不仅是恨,更重要的是,哪怕交际、自由、连生死都在掌控之下,哪怕成了对方全方位的主宰,乌弩依旧觉得沈砚心……看不起自己。
每次他看向他的眼神,是一件一秒钟都不想多沾手的垃圾。
愈是这样,乌弩愈是心头有火在烧,恨不能此人眼中再容不下他物,永永远远,只看着自己。
无论要用上怎样暴力和其他的逼迫手段。
很久很久以前,乌弩也有过那么几次,考虑过如果对沈砚心好一些,两人之间是否会有转圜的余地。
只可惜那想法像暗夜中豆大的火苗,微弱得一闪而过,消逝不见。
也罢,柔情蜜意从来不是他们的相处方式。
总不会有人在扭曲末日里谈「爱」,不是吗?
浑浑噩噩困顿求生的他们,谁都不配那个字。
能把这个人握在手中——是自愿还是强迫都无所谓,是爱是恨更不重要——只要死死捏在掌心里,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