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特主星, 圣卡拉海域,海底皇宫原址。
林不闻前额上的金色水滴饰链随着他的游动小幅度晃动了一下,时隔数月再回海底,身为人鱼, 他竟然产生了一丝荒谬的不适。
在岸上生活太久, 习惯了用肺呼吸空气, 刚刚进入水底的刹那他差点忘了怎么用鳃。
好在呼吸是本能,而非学习能力, 几秒钟的慌乱后他找回了节奏。
就这么一打顿,已经被陛下甩开几十米了。
林不闻奋力摆动自己深棕色的鱼尾, 赶紧跟上去。
圣卡拉曾经是这颗星球上最繁华的地方,作为赫特星域的主宰, 人鱼族以皇家为主导,以海底皇宫为圆心, 向外辐射居住, 直到接近暗流涌动的危险海沟。
他们曾经也是茫茫太空中安居乐业的种族, 直到星历120年的飞来横祸, 另一个种族的贪欲摧毁了原本宁静的一切。
林不闻跟在王后面, 游过满目苍凉, 昔日热闹非凡的海域如今空无一人。
一方面是因为被改造后,人鱼拥有了水陆两栖的能力, 大多去往陆地上生活, 以便更适应宇宙间更大众的生活模式;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赫特的民众不愿面对家园被毁灭的苦痛记忆, 就算有一些没有搬去岸上的, 也离开了圣卡拉。
随着时间迁移和越来越多人的默认, 圣卡拉成了赫特不成文的“禁区”。
数十年前的软红十丈,空余凄凄惨惨戚戚。
林不闻每次陪同王来这里时都倍感凄楚, 他抬眼看向海浪中一抹亮眼的金,恐怕经历了至亲灭门惨案和子民流离失所的王,只会比自己更加心痛百倍。
王在大多数时候,和大多数改造后的子民们一样,会穿人类样式的轻巧便装——人类在带给他们灾难的同时,也将另一部分抹不掉的东西从此镌刻在生活里。
只有在重大节日,比如前不久的母星大典时,他才换上黑底金纹的传统赫特长袍。
当处在海洋中,会用珍贵的极光岩混合钻石砂打磨出的珠链,从颈部一直缠绕到尾部,以示庄重。
至于头顶璀璨如烟霞的大溪云珊瑚王冠,和耳垂上璃晶水草缀着的极光珍珠,则是王不离身的身份象征。
王穿过城邦的废墟,在皇宫中央的石雕守卫者那里认证身份后,进入一扇拱门。
拱门上雕刻着精美的壁画,每一个细节,每一道细微之处都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大师的手笔。
尽管这儿呈现出的早就是失落帝国的颓唐,从一扇门也依稀看得见往昔岁月的昌盛。
林不闻当然认得这是什么地方:埃里希·西奥多陛下已逝的母亲,赫特帝国曾经的王后居住的寝宫。
海水二十余年不间断的冲撞与侵蚀已将寝宫里大多装饰磨损得面目全非,不过年轻的王并没有让人修缮和复原,反倒在遗址上增加了许多……仪器。
密密麻麻的试管、药品、引线、培养皿、反应堆被海藻和水草固定住,俨然一个私人实验室。
只不过早就停止了一切运转动力,无人问津。
林不闻不敢僭越先后,停在门口一声不吭,看着王来到最中央呈茧状的巨型玻璃罐面前。
里面空无一物。
没有海水,没有药物,没有空气。
什么都没有。
空荡荡的,如同此刻仅回响着海水呜咽的房间。
王在六岁那年失去了疼爱他的父母,失去了本该顺理成章接下的王位和易如反掌治理的昌盛国度,从鲜花铺满的高台急转直下,从此以往踏上刀尖悬崖,人生只余抗争与复仇。
为了帝国千千万万的子民,他没空伤感,更不配懦弱,独自向前走,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叫他回头。
孤苦无依的幼童长成少年,用单薄的肩膀扛起飘零国度的命运,一步一个脚印长成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大人。
埃里希·西奥多要走在所有人前面,没有人能与他并肩,从六岁到二十九岁,他总是孤独的。
林不闻想起不久前的大典上,尽管千万子民欢呼雀跃,尽管受到全帝国的爱戴与敬仰,孑然立于游车上的王却显得那么孤独。
他从少年时代便辅佐于王,十几年来见证过王许多至高至孤寂的时刻。
然而没有哪一刻,比得上眼下。
王靠近玻璃罐,张开手掌,轻轻贴上去,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金色的眼瞳中流露出平日里难以察觉的失落。
几乎是同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埃里希耳垂上的极光珍珠亮了亮。
——那是绝无仅有的共振。
茫茫宇宙,四大象限,生活的族群数不胜数,不同种族之间的差异化更如鸿沟。
暂且不提外貌上的千差万别,有一个非常标志性的不同,就是有的种族有精神感应能力,而有的没有。
根据星际联盟的规定,各种族的精神控制能力按照程度不同,划分为L(low)、M(medium)、H(high)三个大类,每个大类从低到高还细分出1-4四个等级。
人类是最弱的L-2,而人鱼族的个体差异有所不同,大多数在M-1到M-4之间,也有个别能够到达H级以上。
身为皇家最纯正的血脉,埃里希·西奥多自然是人鱼族的极限,最高等级H-2。
他能够达到H-2,除了自身足够强大、以及是皇室血统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助力,便是极光珍珠。
对于其他种族,尤其是没有精神感应力的种族、比如人类来说,这种乍一看不过普通白色的珍珠只是一个华美的装饰品,最多是黑※市流通、价格令人兴奋的竞品。
但对于人鱼来说,它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巨大能量源泉。
埃里希通过它来强化能力,同时,也用自身予以补给。
换句话说,若是王没有珍珠,力量会有所削减;而当极光珍珠离开皇室正支,落到旁支、乃至不相干的人手中,也发挥不出最好的效力。
与其说赫特皇家与极光珍珠之间是一荣俱荣、相辅相成的关系,不如说是一损俱损的相依存。
这种珍珠极为稀少,哪怕在全赫特星域也所剩无几了。皇家最后、也是最宝贵的「一颗」被盗,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相当严重的事件。
由于种种不便公开的原因,最后一颗珍珠的存在于公众而言仍是绝密,知道这个皇家最高机密的人极少,就算丢失,也无法大张旗鼓地寻找。
距离「极光珍珠」失踪,已经几个月了。他仍然没能找回「它」。
梦幻的浅色光晕从腮边蔓延至周围的同时,埃里希的心脏一颤,好似得到某种微妙的共鸣。
他维持着手掌贴上玻璃外壳的姿势不变,阖上眼。
……潋滟光环中,浮现出一些暧昧而混沌的片段。
破旧小屋满地的羚羊尸体。
泳池中的惊涛骇浪。
雪山。
僻静小镇。
他能从共振中“看见”,弃星上许许多多地点,都留下了珍珠存在过的光痕和印记。
不久前,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凯瑟琳和林不闻带着仪器去了趟CC-09,分割三十个区域提取样本,竟然都没扫描出珍珠的信息。
埃里希非常确定,“极光珍珠”就在CC-09上,只是基于部分现在未知的缘由,他无法捕捉到「它」准确的地点,追踪有很大延迟。
好似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的存在,隐去了「它」的踪迹。
王蹙起眉。
极光珍珠之间带来的共振是有时限的,最后片段中他瞥见很模糊的一抹蓝。
明亮,清澈,又很温柔。
是看上去让人不自觉想要触碰、涌出陌生又熟悉眷恋感的、轻烟一样的蓝。
几乎珍珠所经过的所有地方,都有蓝的存在。
那是……什么?
共振结束,光潮水般退去。
埃里希·西奥多睁开眼,眸色沉了沉。
除了「珍珠」,又有新的目标可以锁定了。
“走吧。”他对守在门口的林不闻道。
上校垂首,等待着王先离开房间。
在他、他们身后,巨型的玻璃罐仍旧在海水中缓缓漂浮,仿佛拥有生命的律动。
它的形状既像茧,也像一个……摇篮。
*
北极星,胡苏姆镇,秦家。
昆特被遍布房间所有角落的琉璃丝线困得动弹不得,保持着那个仰头看向小麦和小小麦的姿势久了,后颈酸疼,连抬起手揉一揉都困难。
他是屋子里唯一清醒理智的成年人,做不了别的,唯有观察每个人。
昏过去无知无觉的镇长反而是最幸福的,不需要亲眼目睹超出认知的一切,也不用经历被明明看起来大差不差、却分明更高等级的同类支配的恐惧;
阿嬷和阿木都处在非常平稳的沉眠中,根据昆特的推测,他们应当是共同进入了精神空间的某个地方。
以前还在森林时,乌弩的部落也招揽过一些进化出精神力的高阶丧尸,只不过昆特自己没有,好奇心也有限,没去了解过他们的具体成因与表现。
后来认识了麦汀汀,小美人的疗愈力应当也算精神力的一种,只不过那些仅局限于他本人的感知,是不能把其他人也拉进构建出的独立空间的。
很明显,阿嬷或者阿木可以。
丧尸青年呆呆地空气中流动的荆棘。
如果他没猜错,小美人应当是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那……
他的视线转移到屋主身上,第一次来看还躁动不安的秦加此刻面容竟然很是舒展,像是终年噩梦缠身,总算做了一次好梦。
一直醒不过来的秦加,究竟是梦魇,还是中毒,还是……人为的囚禁?
他们说的话,哪一句是真,又有哪一个人可信?
昆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过去的十年中过着沈砚心说什么他就去做什么的单线生活,尽职尽责跑腿办事就行了,根本不用主动考量什么。
此刻只是稍微分析一下复杂的情况,他头都大了。
晶莹泡泡里的小幼崽不再趴在麦汀汀身上,而是依偎在他怀里。
“么……”
幼崽的小尾巴缠着少年的胳膊,小手摸摸他的脸颊,脑袋蹭脑袋。
他做了许多平日里叫两脚兽起床的办法,可这一次再怎么用力推搡,还是获得不了任何回应。
妈妈,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理崽崽?
是谁带走了妈妈,还是妈妈要抛弃崽崽?
不能,不能离开妈妈——
恐惧吞没了幼小的孩子,他把自己蜷成逗号,紧紧闭上眼。
忽然,有什么掉落在他脸上。
小人鱼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一朵花。
麦汀汀原本穿着的那件粉色兔耳朵斗篷,早就在被强行召唤出来的荆棘的撕扯中坏得彻底,之所以如今没有完全赤着,全拜漫山遍野的小蓝花所赐。
它们簇拥着主人,乖巧依偎在他身边,成为他最后那道美丽、无用且不堪一击的屏障。
崽崽的难过被转移了注意力,想爬起来看看。
没想到一动,小花不偏不倚,正好掉在鼻尖上。
花瓣触感痒酥酥的。
崽崽皱了皱小鼻头,啊——啊——啊嚏!
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奶嘴飘到一旁,崽崽用两颗新生的小牙牙好奇地咬住花瓣。
嚼一嚼,软软的,还有一点甜,像棉棉糖。
很好吃,崽崽的眼睛亮了亮,吃下了一整朵小蓝花。
虽然崽崽还没怎么长牙,但人鱼幼崽的身体构造毕竟不同于人类幼崽,麦汀汀的小花和普通土壤里生长的植物也不同,吃下去也不会消化不了。
正在崽崽捧起又一朵飘落的小蓝花、小口小口咬了一下时,两种相似又不同的清甜味道一起闯入他的味觉记忆。
第一种是淡紫色。
长在海底险峻但清澈的溪流中,形状像一朵云,只不过质地要坚硬得多。
在小人鱼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它一直是他最爱的食物。
小溪云珊瑚和大溪云珊瑚一样,都是已经基本灭绝的生物,也就麦小么这样的身份才能有人搜罗来一些。好在婴儿进食需求有限,还供得起。
可惜麦小么也没能吃太久,就莫名其妙从千疼万宠的母星,转移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弃星上来了。
第二种是粉红色。
本来是红色的果果,崽崽不太知道远离,反正在杯子里嗡嗡嗡,它就从红果果变成了粉粉甜甜的奶昔。
它有一个可爱的、专属于崽崽的名字:宝宝奶昔。
那个名字……
是妈妈取的。
棘棘果的生长条件仅限于温暖湿润的森林,离开那儿,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尝到那个味道。
这种剔透漂亮的果子是他和两脚兽最初相遇的记号,也意味着少年对他一点一滴的好。
崽崽虽然年幼,但崽崽全都记得。
妈妈……
被小蓝花分走的注意力又回来了。
小幼崽动作一滞,残存一半的小花朵从他口中掉下,融化进泡泡的边界。
崽崽的手太小太小了,堪堪够握住少年因持续的折磨而轻微痉挛的手指。
妈妈,睁开眼吧。
睁开眼睛,再看看崽崽呀——
人鱼的眼泪是不会化作液体的。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像一粒粒玲珑的翡翠。
小小孩是那么伤心,连哭泣都没有声音,眼前的世界一片朦胧。
也就没有注意到,他的眼泪顺着滴落进淡蓝的花蕊中,幽微地亮了亮。
然后,以那朵花为圆心,光波极轻微且快速地向周围辐射扩散开来,流光攀爬过每一丛荆棘。
*
与此同时,精神空间里。
阿嬷再讲完那句模棱两可的宣言后,随着沧桑声音的远去,雪一样坠落的记忆碎片,拧作人脸的藤条,杀人叶刃,碧色的地锦幕墙,横七竖八移动的迷宫,脚下涌动的流水,包括秦加……都不见了。
转瞬间画面彻底清除切换,寂寂天地之间,只剩下少年一个人。
小美人不安地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
难道又是什么新的挑战吗?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阿嬷说,‘如果你能自己想起来是什么。’
麦汀汀很确定,那不是“什么”,而是“谁”。
阿嬷想拿走的,他试图找回的,是关乎一个人的记忆。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起来才行。
——有谁,有一个人,正在等他回去。
有了这份重逢的信念后,少年心底生出一点勇气来,不再坐以待毙。
尽管眼前的茫茫虚空根本没有方向可言,他略一思忖,向前迈步。
或许是有棘棘果和花儿们的强化作用,麦汀汀也是最近才意识到的,自己走路也好、做别的事情也好,动作都不再那么僵硬,连讲话都流畅了许多;肌肤不再是发青的、灰败的苍白,看起来更为细腻。
他越来越像人类——真正的、鲜活的那种。或许将来有一天,心跳与呼吸重启了也说不定。
他想,到那时候,活死人和活人之间,还剩什么差别呢?
不管答案是怎样的,只有离开灰空间的牢笼,才能找到。
抱着这样的笃定,麦汀汀的脚步越来越快,耳畔有了风声。
随着他的奔跑,两边不再是空无一物的白,开始有了景色。
他看不清。
那些景物与他有着相反的方向和行迹,以他赶不上的速度飞速向后退去,视野中只留下斑斓的残影。
但它……它们,看起来不太像北极星。
高楼,城市,马路。
行人,车辆,绿化。
一切都是那么整齐有序,欣欣向荣。
有那么一瞬间麦汀汀以为是末日前的CC-09,但很快反应过来,场景应当是阿嬷从他的记忆中提取的,也就是说,他必须真实经历过;根据之前掌握的种种证据推测,过去的他很有可能并非赫特星域的一员。
换言之,这儿很有可能……是他真正的家园。
等到最后一点空白消泯,前后左右所见皆是大厦林立、繁华城邦,麦汀汀停下了脚步。
他仰起脸,慢慢转了一圈,看见许多银灰色的飞行车在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中奔行,再高的地方有着载人穿梭机,更远处的碧空万里无云,微风拂面,很是舒适。
在这颗星球上,气温、天气、气象,全都有最精准的控制,调节、遏制与迁移系统并存,使得人类聚集地绝不会发生任何大型灾害。
少年收回仰角的视线,看向平行的地点。
可以看得出这里以人类为主体族群,不过也有很多“外星人”。人人相处和谐,麦汀汀甚至看见他们在相互打招呼时,耳根处的星联通用翻译转换芯片微微一亮。
所有车辆都悬浮于地面,且大多无人驾驶,光能、空气动力与再生矿物能源混合驱动,没有任何污染。
街道两旁的绿化做到了极致,高架上的藤萝瀑布一样流淌下来,望过去满眼纯净柔软的绿,且不会滋生出有害或是恼人的蚊虫。
偶尔有毛茸茸的小动物在植株中轻快跳跃、嬉戏,从底层的通道溜达去新地点,不与人类互相打扰。
一切是那么井然有序,是文明发展到最高级层面的必然趋势——和谐。
且不论科技倒退几百年的弃星,就算是先世代的北极星也完全无法望其项背;哪怕是在伽玛象限实力位居前列的赫特母星,与之相比也有逊色。
这里是四大象限星球综合实力的顶点,星际联盟的发起者与主导者,阿尔法象限的霸主,当今太空褎然举首的领袖:人类帝国。
若是换做任何一只别的丧尸,哪怕是先世代的居民,见到此种场面,恐怕都要惊叹不已,或是被吓破了胆;但一向怕生的少年竟然并未生出逃避之意,反而觉得……每一个画面都那么熟悉。
它们埋藏在他心底被病毒封存的角落,是他曾经最习惯的、真正的生活。
记忆潮水一样涌来。在这一刻,那个被许多人问过、也被自我质疑过许多次的问题终于揭晓谜底。
——他的确不是CC-09的原住民,末日降临前,他来自上象限的人类帝国。
小美人杵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茫然无措地望向四周,虚幻的行人和车辆偶尔向他投来好奇的一瞥,似乎纳闷着这个穿着考究、怎么看都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小少爷,为何会露出这种被丢弃的小狗一样的神情。
麦汀汀看向他们,却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就连他们的窃窃私语也都带着回声。
他们不是具象的个体,都只是代表往昔记忆的苍白符号。
越来越多的细节冲刷着紧绷到疼痛的神经,海潮不停歇撞向礁石,麦汀汀头疼欲裂,眼前布满雪花点。
在他支撑不住差点摔倒之时,有谁扶住了他。
“怎么了?”那个人说,“不是让你在车上等我吗,怎么下来了?”
是个比他高一个头的男人,很年轻,嗓音带着微微磁性,但并不低沉。
他拿起手里的袋子塞到麦汀汀手中:“喏,吃吧,你看看你,低血糖还敢不吃早饭。”
少年接过袋子,里面有个包装精致,还系着蝴蝶结的小盒子,散发着黄油香气,大概是曲奇;以及一杯加奶不加糖的温热红茶。
他太久没有吃过人类的食物,并没有食欲,呆呆地低着头。
这个声音……好熟悉。
在他过往偶尔闪回的片段中,有谁问过“汀汀,你听说过伽玛象限的‘北极星’吗?”,似乎与此人是同一个。
他与他,是什么关系?
男人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了,见他没有跟上来,又返回揽住他的后背往前走:“发什么呆呢?再不走要迟到了哦。”
或许是小家伙平日里就挑食,他并未对他不吃饭的举动做出什么评价。
“我……”少年喃喃,却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他顺从地跟着上了飞行车,AI设定好了线路,柔和的女声播报着剩余路程时间。麦汀汀靠着车窗,外面的景色平稳向后退。
男人见他一直闷闷不乐发呆,靠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啊,心情不好?”
脖子以下都是清晰的,唯独面容模糊地像是错位的像素拼图,实际上这幅画面是有点儿恐怖的,但麦汀汀竟从这个“从未见过”的男人身上感到一种熟悉与依赖。
小美人乖巧摇摇头:“没有呀。”
男人不大相信,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麦汀汀这才发现自己依然穿着先前的学院制服,小腿上的伤口也再次消失不见,整个人看起来纯净又清灵。
男人摩挲着下巴,半晌嘶了一声:“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小家伙,你的校徽呢?”
尽管从毛衣背心到短裤和鞋子上,都有不同质地的校徽图腾浮纹,但上学的时候还要额外佩戴一枚内嵌芯片的校徽,方便检测和认证学生。
此时的小丧尸哪里会知道过去真正的自己把校徽弄哪儿了。
男人叹了口气:“小迷糊。我现在回去取,要不你先去学校?我给你们老师发个消息——”
飞行车猛然刹住。
它的构造足够精巧,就算急刹车也不会让乘客受到太大惯性带来的伤害,车里的两人也仅是往前俯身了一点。AI滴滴地警告车缘与其他物体距离太近。
男人蹙眉看过去,车窗外有个女人推着婴儿车,不知为何闯入了车行道,慌张地左顾右盼。
他们后面很快聚集起一长串被迫停下的飞行车,帝国法律规定,在道路上有突发事件,尤其与行人有关时,是不可以随意变换低中段车道从别人头顶上飞过去的。
乘客们必须等待,但没有人规定他们必须耐心,于是很快尖锐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叫喊起来。
那位母亲看起来更惶恐了,用瘦弱的身躯护在婴儿车前,却不晓得再往前走一走回到行人的安全地带。
婴儿车被厚厚的帘子遮挡着,原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的麦汀汀不知为何有了一丝好奇,很想看看里面的孩子长什么模样。
但男人阻止了他,自己解开安全带下车,护送着年轻的母亲带孩子回到人行道,然后再折返回来。
就在男人吩咐AI继续行驶时,麦汀汀心里陡然微妙地一跳,蓦地扭过头望向婴儿车的方向。
女人并没有离开,也朝着他这儿看过来。
她的双手搭在婴儿车的遮阳蓬上试图将它收起来,而车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好熟悉。
少年睁大了眼睛。
他的家里并没有什么很年幼的孩子,为什么他会对婴儿的哭声有如此反应?
那啼哭声仿佛一双小手揪住了他的心脏,叫他恨不得立刻跳下车去安抚。
是谁……
他该去看看吗?
遗憾的是,麦汀汀没能如愿停留。AI再一次提醒距离学校开课的时间不多了,飞行车载着他从婴儿身边路过,将稚嫩的哭声彻底地抛在后面。
*
在那之后,麦汀汀做了一件在弃星上从未做过的事情:进入校园里学习。
显然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学校,它看起来富丽堂皇,每个踏进校门的学生与教职工看起来皆有着显赫的身份。这是一所仅有皇亲国戚的子嗣才能入学的私立贵族学校。
他仍然安静、乖顺,话很少,但与北极星的丧尸们个个嫌弃他不同,这里的师生对他非但没有敬而远之,还很喜欢他。几乎每个课间都有不同的人送他几样零食点心。
他们把他当作漂亮的洋娃娃那样悉心照顾,连对他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的。
学校在下午标准时1530结束,麦汀汀一个人慢吞吞向校门口走去,路上遇见许多同他打招呼的同学,他都报以一个小小的、有些羞涩的笑容,并不开口。
没有哪个同学会对他的“不礼貌”面色不虞,他们早就对小美人的腼腆见怪不怪了。
而这也不能怪麦汀汀:毕竟所有人,所有、所有、所有人的脸,在他眼中都是一堆色块组成的歪曲画面;说的每句话也如同沉入海底,在耳膜嗡鸣着回响。
他是这个世界的一员,也不全是。
他走在繁华与凄凉的交界线上,钢索下面是万丈深渊。
总是会掉下去的。他想。
早上送他上学的男人并没有来接他,另一个恭敬有礼、应当是管家一类的人为他打开车门。
麦汀汀坐进去,他听见自己问:“要去哪里?”
管家柔声道:“今晚有第一帝国的贵客到访,夫人让我直接送您去宴客的地点。小少爷,您是想先回家吗?”
麦汀汀眨了下眼,摇摇头。
去哪里,对此刻的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飞行车启动前,他听见了远处细小的一声嘤咛,发音像是“么”。
麦汀汀手指猛地一颤,尔后降下车窗,焦灼望向声源处。
身披雪色貂绒的妇人怀中卧着一只姜黄色的长毛猫咪,懒洋洋地闭着眼撒娇。那哼唧声大概就是它发出来的。
不是“么”,应该是“喵呜”才对。
他失落地收回视线,却不明白自己为何失落。
管家从后视镜中看见这一幕,笑道:“那只猫咪可是洛菲夫人的心肝宝贝儿,就连之前陛下莅临第二帝国,她也随身抱着呢。小少爷也想养一只吗?”
麦汀汀垂下手,烟灰蓝的眸子里雾蒙蒙的,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想养一只。
他更像是……弄丢了一只小奶猫。
小插曲并未影响接下来的行程,很快,他到达举办晚宴的地方。
大厅里有一面长达百米的巨型水族箱,里面自由自在游着许多他叫不上名来的绚烂鱼儿。
其实麦汀汀是有点怕水的,很小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庄园的喷泉里,从那以后留下了心理阴影。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巨大的、可以将渺小人类一口吞掉的水族箱,面对里面很多有着尖利牙齿的鱼儿,他竟然不自觉被吸引,向前走了好几步。
连管家都感到纳闷:小少爷不是一向离水太多的地方远远的吗?怎么今天感兴趣了?
少年越靠越近,直到双手贴上玻璃,呵出的气在上面留下很小一块白雾,然后又散开。
潜意识让他通过透明的隔断在海水中寻找。
找的是什么呢?
直到一抹浅淡而软和、奶油一样的金色掠过他的视网膜。
那是鳞片的颜色。
麦汀汀踮起脚,着急地想要看清楚一些,可是那尾小鱼早就灵活地钻进灿烂的珊瑚丛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好像有谁从身体里生生剜去一段刻骨的回忆。
大约是父亲的人将他带去宴会厅入座,大约是母亲的人握住他冰凉的手,担忧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轻声否认,失魂落魄。
父母看起来并不放心,但贵客很快在簇拥下进来了,众人举杯,没有空再分给角落里不吱声的小少年。
后面还发生了什么,麦汀汀都没在意,盯着眼前上好白玉制成的碗碟与香气扑鼻的佳肴,一口都吃不下。
觥筹交错间,有上了年纪的人恭敬地向他问好,称他为麦家尊贵的小少爷。
虚拟回忆中的麦汀汀肢体反应先于理性思考,微微颔首,以茶代酒,矜贵但并不疏离地接受。
……
这是十七岁的麦汀汀,普通的一天。
*
回家的路上,夜幕已经完全降下来。
这回换了更宽敞的一辆飞行车,前面坐着管家和佣人,后排则是一家三口。
麦先生与麦太太显然都是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的贵族,就算私下里也是谈吐优雅,相敬如宾。
麦汀汀坐在旁边,并不参与父母的谈话。小儿子的性格向来温顺不引人注意,他们也不会强迫他。
过了一会儿,母亲转向他问询着什么:“宝贝,你说……”
一如既往,他听不清母亲说的话。
但他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母亲为了礼服特意搭配了项链,挂坠是一颗圆润的珍珠。
窗外的路灯交错着漫过来,衬得它流光溢彩,价值连城,绝不愧对麦先生用八位数信用点拍下它的价格。
顺势称赞一番母亲的雍容华贵、父亲的好眼光以及父母甜蜜的感情,这才是一个儿子应该做的。
可少年僵住了。
他见过……远比这一颗更漂亮、更无瑕的珍珠,潋滟如白昼极光,说是举世无双的无价之宝也不为过。
是谁?
谁拥有那颗珍珠?
少年再一次头疼起来,而这次的程度要猛烈得多,好似有谁用锋利的匕首凿开他的大脑与心脏,势必取出他刚刚找回丁点边缘碎影的记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捂住头,疼得浑身发抖,淡色的嘴唇被咬得鲜红,几近渗血。
父母急忙搂住他的肩膀探查,但麦汀汀根本无法回答一个字,他好像离他们更远了。
在这一刻,少年才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一场阿嬷和阿木联手给予的试炼,将他尘封的、属于人类的记忆作为筹码重新放出,而天平的另一端,则是那个他怎么也想不起、却如影随形的存在。
没错,他重新过了一天十七岁,优渥、上流、受人尊敬,被家人和朋友的爱意堆积起来的一天。
如今看来格外奢侈,却是过去他重复了千百遍的日子。
只是,在这平淡的一天中,麦汀汀非常鲜明地感觉到了有个隐形的小尾巴,一直跟着自己。
一直看着自己。
婴儿车里的哭声,车窗外细嫩的“么”,奶金色的尾鳞,还有珍珠。
他留意到的这些统统不是错觉,皆是被遗忘的「那个谁」的一部分。
他手握着好几块拼图,现在做的仅是将它们复原。
飞行车停下了,少年从迷蒙的痛楚中挣扎着向外看了一眼,是个气派典雅的庄园。
这是他的……家吗?
从今日的许多细节不难得出,他家是个颇有名望的贵族,而他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
母亲下了车,向他伸出手:“宝贝,医生已经在等着了,别怕。”
麦汀汀蜷缩在座位上,下意识想要握住她,却又停住了。
眼前所有的景象飞速褪色旋转起来,无形的玻璃罩将他与世界隔绝。
翠色藤枝拧成的人脸凭空出现在他面前,老人陈旧的嗓音悠悠响起。
「告诉我,孩子,你有选择了吗?」
少年慢慢直起身。
选……择?
「你就快要想起他了。但你也可以不想起。」阿嬷颠三倒四地讲一通高深莫测的话,「你可以放弃他,或者放弃这段荣华富贵的回忆。从此你只是一具没有过去的空壳。」
记住锦衣玉食的生活,记住昔日爱他的父母,和记住贫瘠的流亡,选择哪一个?
「你的时间不多了。」阿嬷耐心地提醒,「快点决定吧——哪一段,才是你更珍贵、最重要的记忆?」
阿嬷和地锦消失了,庄园与飞行车回到眼前。
母亲向前走了一步,温暖的掌心向上。
“回到妈妈这里来,宝贝。”
她说。
“来吧,汀汀,让我们带你回家。”
父亲加入了劝说。
“不想看医生也没事,给你做你喜欢的冰糖雪梨好不好?”
他们向他伸出手。
“不要怕,别怕,宝贝,爸爸妈妈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麦汀汀眼圈红了。
尽管记忆还有些不真实,但这样的爱已经是他很久很久没有得到的了。
然而他一眨不眨看着母亲的项链,凝视着那颗珍珠,眼眶里蓄起泪意。
他摇了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无声地说了句“对不起”,缓缓拉上车门,拒绝了父母的呼唤。
车门闭合,意味着他斩断这段记忆——交付的,是和过去、和家有关的回忆。
他想留下,想找回末日逃亡路上相伴的「那个谁」。
一旦丢掉上象限的记忆,画面再度扭转,父母消失不见,连同光影被吸收进斑驳的边缘。
周遭刹那间天昏地暗。
开弓没有回头箭,做出的决定不能更改。
麦汀汀抬起手背用力擦掉眼泪,还是选择向相反方向走去。
少年在晦暗中不知跋涉了多久,终于走完了无边的凄凉冰冷,瞥见尽头处微弱的,却是唯一确定的光点。
……他看见了。
小小的幼崽趴在漂浮的泡泡中,同样急迫地想要向他靠近。
奶金色的尾巴,漂亮的、永远只专注望着他的眼睛。
以及,那颗闪烁着梦幻般光晕的珍珠奶嘴。
被夺走的拼图,重又回到手心里。
——他最重要的,最最宝贵,决不能被任何人夺走的记忆,便是与不可思议的人鱼幼崽于山崩地裂中相依度过的每一日。
小人鱼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不相信终于在这里重新见到了他,嘴巴扁了扁,委屈得要命。
“么……”幼崽艰难地更改着咬字,“……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