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体的构造而言, 在倒着下落的过程中,血液逆流,会感到闷到几乎爆炸的不适感。
好在,丧尸的血液并不会这样畅通流动。
五楼看起来很高, 真掉下去好似也就几秒钟的事情。
下坠太快了, 麦汀汀的大脑一片空白, 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风的速度已然追上了他们。
肢体与水面相撞的那一刻是疼痛的, 很快被腥咸的海水扑进鼻腔的痛楚所替代。
少年沉入水中,四肢由于惯性向上扬起, 海水顷刻间争先恐后向他挤压而来,那种难受的感觉已经叫他哭都哭不出来了。
下一秒, 一截硬邦邦干枯的东西塞到他嘴中。
麦汀汀完全是下意识咬住它,立刻感受到一丝类似于氧气的东西被渡进口中。
很微弱, 总比没有好。
「起码不会死」的心理安慰让他缓缓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耀眼的金色——即便在混乱的海水中, 依旧闪耀得无可比拟。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才意识到那是王的尾巴。
被改造后的人鱼族在成长的过程中会逐渐习得水陆模式的切换, 这是麦汀汀以后会明白的事情。
王的双腿在接触到海水的瞬间化作鱼尾, 灿金色的鳞片和麦汀汀平日里见到小幼崽的完全不同,坚硬如盔甲。
王指了指自己的唇, 麦汀汀瞅瞅他, 随后意识到他是让他看看自己的。
他低下头, 自己正咬着一截蓝紫色的……木棍?
不对。
余光瞥见埃里希那顶璀璨的王冠, 麦汀汀恍然明白过来, 自己咬的这个,就是那种奇特珊瑚的一部分。
……王是把王冠掰下来一部分给自己么?
珊瑚竟然还有吸氧的功效吗?
很多个小问号在小丧尸脑海中生成, 可惜没有人能够解答。
成年人鱼拉着他的胳膊,猛地跃进层层包围而来的激流中。
有了大溪云珊瑚的助力,麦汀汀也顶多是可以做些不必要的呼吸、稳定一点心绪,但游泳也好、观察也罢,根本做不到,完全是被埃里希拖着走。
很快,他们来到了最深层的漩涡外围。
那漩涡已经不是普通的海水能够形成的自然现象了,直径达四五米,涌动的频率像个高速钻头。
幸好基地没有任何海洋生物,否则它将把任何胆敢靠近的冒犯者直接削成肉泥。
小丧尸本就怕水,这时候更是在生命威胁前感到一丝真切的惧意。
少年飘飘荡荡在王的身后,已经从被他攥着胳膊,改成两只手紧紧扒住对方,像台风中抱紧桉树的树袋熊。
王只低头瞥了那双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手一眼,随即视线移向漩涡中央。
「约珥!」
庄严、宏大、华贵的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和不久前他被关在水底所听见的如出一辙。
约珥……是谁?
麦汀汀在漩涡中晕头转向,仅能分辨出这是埃里希的声音。
如果是王开口,那么,约珥会是……崽崽的名字吗?
然而父亲的呼唤没有产生什么效果,漩涡的转速的大小并未因此减弱分毫。
埃里希皱起眉,婴儿时期的成长和改变速度惊人,细胞与记忆日新月异,可以说每一天都在变成新的人。
他同约珥分开了几个月,对方恐怕已经辨别不出自己的声线了。
做噩梦的孩子,当然是要有最熟悉的人来召唤回现实世界。
这也是为什么要把这个连游泳都不会的小累赘带来的原因。
「叫他的名字。」
埃里希对麦汀汀说。
少年眨巴一下比海水饱和度更低的漂亮眸子,听话地试探着想要发声。
结果一张嘴,珊瑚枝掉了不说,还咕噜咕噜灌进来好几口海水,呛得他差点背过气。
埃里希:“……”
怎么会有这样的笨蛋啊。
王无奈地托着人类回到水面换气,两人浮在水面上,等着麦汀汀咳嗽好半天缓过来,从王冠上重新掰下来一根小一点的珊瑚枝:“这次别弄掉了。”
少年接过来,放在掌心中端详,截面平整光滑,依旧发着光;凉凉的,质感比看上去要硬一点。
“那……”
“还会再长出来的。”王的声音总是比动作冷漠一点,他直接拿起珊瑚塞到小丧尸嘴里,“衔着,走了。”
命令简短,掷地有声。
再重新没入浪中之前,人鱼又想起什么:“不要张嘴说话。”王的神色颇为不满,“你不是有链接吗?”
“链……接?”小丧尸呆呆地重复。
到现在也没有人跟他解释过,到底链接是什么、又该怎么用。
然而王没有再耽搁下去,拽着他重新潜进水底。
这一次有了心理准备,麦汀汀不再紧张得仿佛随时要崩断。
他小心地咬着珊瑚,被埃里希拖着游动的同时要保护好它不掉下去,从里面汲取一丝丝冰凉的氧气。
他们重新来到漩涡面前,高速钻头的威力不减。
「开始吧。」
少年闭上眼,脑海中浮现人鱼幼崽那张纯真可爱的笑脸。
腿上的花儿原本遇到陌生的海水有些萎靡,在主人的振作下也重新莹莹亮起来。
「崽崽……」
他在心中想。
这样算是呼唤吗?
「喊他的名字,不要用昵称。」
埃里希打断他。
暴走中的人鱼仅能对最具有标志性的词汇做出反应,爱称是没有用的。
麦汀汀在水中眨了下眼。
王能听见他在想什么?
实际上埃里希并没有读心的功能,只不过他和麦汀汀之间通过两方同时跟麦小么存在的共振,能稍微感受到一点彼此。
更何况,这个人类简直单纯到透明,想的事情一眼就能看穿。
他并未做多解释,好在麦汀汀也没纠结,屏息凝神。
「麦小么。」
「……」埃里希缓缓转过头,「这是你给他取的名字吗?」
一般情况下他是听不见的,然而人类念出来的名字可谓震耳欲聋。
跟他姓就算了,“小么”真的也可以算是一个名字吗?
果然是人类才能想出来的愚蠢名字。
小丧尸感受到了王低气压的凝视,无辜地再次眨巴一下眼睛。
当初相遇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崽崽叫什么呀……
更何况,“小么”明明听起来也很可爱嘛。
成年人们双向并不通畅的交锋没有持续太久,仅仅是一声轻柔的呢喃,一个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名字的叫法,竟然让基地科研人员都无能为力的漩涡镇静下来了。
两人停止“争执”,一同望过去。
自岸上直贯到水底、起码有九、十米的巨型漩涡,逐渐缩小了半径,连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很快,那层杀人不眨眼的绞肉机一样的锋利边缘,变得越来越柔软、和缓,直到成了一层特殊的、流动的柱状水膜。
尽管还有一点儿模糊,好歹能看见里面了。
深蓝色的海水中,一只奶金色小小幼崽慢慢显现。
婴儿不像其他人鱼那样肢体舒展,反而抱着自己的小尾巴,蜷得像个逗号。
那是个非常没有安全感且戒备的姿势,他的眼中满是焦急和迷茫,到处寻找方才捕捉到的熟悉声源。
麦汀汀看见崽崽下意识就要上前,被王拦住了。
「……等等。」埃里希的目光钉在幼崽身上,「他现在还不对劲。」
很快,麦小么发现了水墙之外的两个成年人。
他的视线很快从埃里希身上滑落,好像那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接着,看向麦汀汀。
崽崽的眼神从慌乱、焦灼,变得不可置信,再然后是无穷无尽的委屈。
「麻……」
稚嫩的小嗓音和王那富有侵略性的闯入完全不同,从小丧尸被海水冲击得生疼的耳膜里缓缓浮动。
即便在水里,即使早就被水包围了,依旧能看出来小家伙泪汪汪的。
发音并不标准,但的的确确是在喊妈妈。从那次精神空间里重逢以后,崽崽就一直这么叫他了。
麦汀汀能感觉到人鱼王看了自己一眼,应当是对幼崽的称呼有异议。
少年并没有分心去看他,注意力全在崽崽身上。
他实在心疼坏了。
上一回被关在胡苏姆的灰空间中,打破禁锢找进来的麦小么明显对被丢下这件事非常介意和恐惧,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因为在更年幼的时候被人从熟悉的环境、也就是王室中偷走。
那时候的麦汀汀就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离开崽崽。
他承诺过,一定会保护好对方。
这才过去短短两周的时间,一切又重演。
人们总说婴儿时期是不记事的,可婴儿时期经过的每一天、发生的每件事,都会对孩子将来的性格与成长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
崽崽松开抱着鱼尾的双手,朝麦汀汀伸过来。
「麻……麻!」
那是个寻求依靠、全心全意信赖和喜爱的姿态。
怕水的小丧尸心底生出一股勇气,让他忘记了海浪依旧没有完全止息,忘记了自己不是在陆地上,竟然头一回从王身后钻出来,奋力挥动手臂靠近那层水膜。
埃里希下意识想要阻止,但水膜里的幼崽明显因为看见“妈妈”游向自己以后情绪稳定了许多,连同那漩涡的最后一点锋利都在逐渐消退。
看来夏荣的判断没错,麦汀汀和约珥之间的确存在着类似于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精神链接,且很有可能相当强韧。
就在他思索的时间里,少年已然闯进了水做的围墙里,将幼崽抱在怀里。
「对不起……」麦汀汀摸着他依旧柔软、但不再干爽的头发,「是我来迟了。」
崽崽嘤嘤呜呜哭了一会儿,抬起小脸,黄翡翠一样的眼眸是麦汀汀从未见过的透亮。
婴儿颤声:「麻……?」
麦汀汀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想问自己,还会不会离开,会不会抛下崽崽。
这个问题不是他一人就能决定的。少年瞄了眼那边并无动作的成年人鱼,柔声道:「我不想离开你的。」
连自我的命运尚且捏在别人手中,他没法做出“我不会离开你”这样笃定的承诺。
然而他绝不想离开崽崽,这倒是无比确定的。
反正崽崽这么小,也听不出一字之差。
麦小么果然没有纠结希望和承诺之间的差别,只要妈妈说不走,就够了。
暴走耗空了幼崽的能量,有了让他安心倚靠的怀抱之后,小手紧紧抓着麦汀汀的手指,闭上眼睡了过去。
少年抱着他,爱怜地梳理着小人鱼已经长了不少的金发。
人鱼毕竟是水中的精灵,就算完全被水打湿,长发也依旧如绸缎般光滑华美。
崽崽还小,头发还不够长,要是再长大一些……
要是,要是像他的父亲……
小丧尸抬头看了眼人鱼王,成年雄性人鱼的长发长过腰际,于海水中漂浮如一朵灿烂的金色云团。
真美啊,他想。
很久以前在圣所的泳池边,他就幻想过成年人鱼的模样了。
如今真的得以所见,才明了那美貌比自己幻象中的还要辉煌得多。
一直神色复杂旁观的埃里希见少年望向自己,游了过来。
成年人鱼赤着上半身,完美无瑕的肌肉之上缠绕着极光岩混合钻石砂打磨出的珠链看,在穿透海水的光线下熠熠生辉,闪耀得让小丧尸有点儿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了,只好低头看着崽崽依旧不太安稳、皱着小眉头的睡颜。
埃里希不知他心中所想,靠近后也没有贸然接过儿子,而是说:「上去吧。」
人类没法在水里待太久,而且约珥造成的狼藉还要有人来收拾,总在海里也不是个事儿。
麦汀汀抬起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只是和他金色的瞳孔对上后又忘了,还条件反射张了张嘴。
结果自然是无比珍稀的大溪云珊瑚枝再次掉了下去。
埃里希:“……”
真的是笨蛋啊。
上岸之后必须立刻让他和约珥解除链接!
如果不是约珥,埃里希想,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比珊瑚更加珍贵的幼崽,很多事情一定轮不到自己这么纡尊降贵。
他拦腰抱起娇小的少年,对方那点儿因为惊惶下意识的反抗对他来说就像小猫挠痒痒差不多,接着不容置疑连人类带小幼崽一起,在平缓下来的海水中向岸上游去。
十分钟后,夏荣带着一队研究员兵荒马乱冲进来抢救基地那些八成已经被海水报废的机器时,看见的就是一副格外安详宁静的画面。
漂亮的人类少年坐在池边,身上披着一件临时借来的研究员白大褂,膝盖以下还浸在没完全消退的海水中,那些奇异的藤条和小花朵就优哉游哉漂浮在水面上。
他低着头望向怀里的小小人鱼,幼崽早就在少年的怀里咬着奶嘴睡着了。
另一边的王并没有恢复人身,腹部以下半没在水里,长长的金发同样铺散在水面上,有一些和麦汀汀的花儿们交叠,灿金与亮蓝交相辉映,坠下的灯火与粼粼波光反射如碎钻。
王没有说话,就那样隔着一两米的距离看着他们。
主要是看着麦汀汀。
人类能有这么大能耐,真的镇静下来暴走中的约珥,实在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夏荣见到他们就想擦汗,冲陛下低头行礼后匆匆遛了,完全不想知道这诡异的一家三口般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鉴于小殿下刚刚平静下来,现在不是最好的检查身体的时机,研究员们优先拯救被毁得差不多的基地,忙得不可开交。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水流的哗啦哗啦交织成嘈杂的背景音,麦汀汀拽了拽不知何时从肩头滑落的外套,手指依旧被崽崽握在小手中。
他有点儿忐忑地咬着下唇,看向王。
埃里希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视线,两人四目相对,喧嚣中这一瞬寂静得不可思议。
少年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好奇的问题。
“崽——小殿下的妈妈,在哪里?”
*
沈砚心从沉沉的、压抑到近乎窒息的黑暗中醒来。
他睁开双眼,看见茫茫的、没有边界的白色。
……我是已经死了吗。
沈砚心想。
这里是天堂吧。
那个只存在于人类幻想中的没有苦痛只有欢乐的梦境。
如果这就是死亡的话……
他失落又庆幸。
失落是死得有点儿仓促,什么都没来及告别呢。
不过对他而言,好像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完成的事,和一定要见的人了。
就这么死了也没事。
庆幸的是,死亡的感觉还是挺好的。
起码不会痛了。
“哎呀,你醒啦。”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悦耳的女声,非常标准的宇宙通用语。
沈砚心猛地转过头,看见长卷发的美丽女子。
尼基塔……?
不,不对。
尼基塔可不会有这样的尖耳朵和骨螺般的耳鳍。
凯瑟琳·沙伦熄灭正在津津有味看八卦的PADD,放下交叠的双腿,探身阻止他的动作。
“别动,你看看你身上这一堆检测仪器,很贵的,弄坏了我可找不到人报销——虽然你长着一张很贵的脸。”
沈砚心没有在意她最后那句调侃,顺着她的视线方向扭头看去,床头的确有显示复杂的专业机器,各种管和线连上他被子底下的身体。
作为赫特帝国最权威的宇宙生物学教授,凯瑟琳一般情况下可不会在浪费时间在医院里看护一个病人。
(虽然她乐得清闲一会儿,不过这是两回事。)
然而人类和人鱼有别,丧尸更是罕见,赫特帝国的医护经验再丰富也没有给丧尸看病的能耐,只有请她出山。
最重要的原因,他可是陛下非常重要的……嫌犯。
这位嫌犯先生醒来之后既没有询问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没有对现状产生任何好奇,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在哪儿、接下来又有怎样的命运。
他闭着眼,很失落的样子——好像对自己能够再次醒来感到失望。
凯瑟琳叫来两个护士给他检测和录入身体情况,病人就那么顺从地任她们摆弄,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无比乖顺地接受在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实在和这张冷傲的脸蛋不大相符。凯瑟琳本来以为他是CC-09大户人家的少爷之类的。
凯瑟琳对他感到好奇,见此人不打算开口,主动自我介绍:“我叫凯瑟琳·沙伦,你可以叫我沙伦教授,或者凯瑟琳,随你喜欢。在你出院之前,我全权负责你的健康问题。”
虽然出院以后面临的可能是牢狱之灾、甚至死刑。
这一点凯瑟琳并没有说出来,也不重要——这部分不关她的事儿。
沈砚心因为这句话睁开眼,视线轻轻扫过:“……教授。”
给出的两个选项,他偏偏选择了最疏离的第三种。
凯瑟琳并不恼,用赫特星的语言同护士们交换了一下病人的身体状况信息,姑娘们离开后,她听见那人的声音。
“谢谢你。”
黑发青年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神情一片灰败。
“你的表情看起来可不太像在感激我。”凯瑟琳说,“介意聊聊你身上这么多伤是怎么来的吗?”
触目惊心,凯瑟琳想,她在见到这个病人的时候,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除了那张漂亮的可以和人鱼族媲美的脸蛋以外,没有哪一处是健康的。脖颈上的勒痕、胸腹处的咬痕密密麻麻,然而它们和左腿被野兽撕咬的伤口一比仿佛都不算什么了。
凯瑟琳知道北极星上的丧尸在进化和变异后,逐渐拥有与活人同等的感官,也就是说这些疼痛青年都是真切地尝到、并且生生扛下来的。
养尊处优的她很难想象他是如何捱下来的,然而精通专业的她又轻而易举就能分辨每一种伤痕是怎么来的。
普通的虐待,暴力,还有……和性有关的虐待与暴力。
作为曾被人类迫害的人鱼族的一员,她实在很难和人类共情。
但作为个体,她的确对青年深表同情。
长得好看明明不是他的错,却成了他最大的致命伤。
“……有点倒霉。”
沈砚心沉默片刻,这么回答。
这已经不是敷衍了,这是种戒备,凯瑟琳想。
宇宙生物学是个非常大的范畴,心理学当然也是其中一部分。
轻描淡写不代表他不在意,相反,必然是留下了难以想象的阴影,才拒绝向他人自我剖析。
凯瑟琳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当务之急是治好他身上那些还有救的伤,等到法庭的审判下来,如果不是死刑,再去考虑治疗心理问题。
她看了看腕机,时间到了:“你好好休息吧,我会再来看你。有什么需要按铃就行,这里的医护基本都会通用语,就是发音和语法不太标准,不过也能沟通了。”
“那个……”
“你是不是想问小麦?”
沈砚心没说话。
“自己都这样了,还有空担心别人吗?”凯瑟琳半真半假地揶揄,尔后回答,“他挺好的,没受什么伤,已经醒了。”
沈砚心刚松了口气。
“但是——”
他忍不住看向这位话总说半句的教授。
凯瑟琳这回神色倒是严肃了些:“他被王带走了。”
王……
人鱼族的首领,赫特星域第一掌权者。
他的强硬作风,沈砚心是有所耳闻的,否则也不会赫特星和北极星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第三帝国肆虐,二十年后两个星球的差别天翻地覆。
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陛下带走了麦汀汀,让沈砚心不自觉有些担心少年会不会陷入和自己一样的境地。
但他转念一想,天下哪里又会有第二个像乌弩一样的存在呢?
乌弩那样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想到乌弩,他的心中一片空洞。
没有憎,没有恨,没有恶。
他好像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是好事,不是吗。
沈砚心闭上眼。
*
凯瑟琳离开医院,走下台阶,来到那辆悬着的那辆松绿色的飞行车面前。
车门滑动打开,戴着墨镜的年轻男孩儿从驾驶舱探过身,冲她伸出手,带了点力道将她拉了上去。
凯瑟琳把包放在旁边,看着车厢内略显浮夸的各种装饰,“啧”了一声:“现在人工操作的飞行车是不是都是你们这种小年轻才买的?”
柏斯·沙伦边启动边笑:“怎么啦,不是很好看吗?这可是你当初陪我去挑的颜色。”
“我那时候只看了色板,没想到漆上来这么骚包。”
“诶怎么能用骚包这个词呢,这叫个性,个性!”
的确很有个性。路上的飞行车也好,轨道上的穿梭机也罢,十辆里九辆都是低调的黑白灰,剩下一种颜色是公用出租的明黄色。
像柏斯这辆松石绿的插在车流中,格外显眼。
凯瑟琳从背包里翻出墨镜戴上,沙伦姐弟俩长得非常相似,只不过精致的五官在姐姐身上显得美艳,而在弟弟身上则是种一眼便能望破的、青春飞扬的气息。
柏斯·沙伦还在上大学,的确是最好、最令人艳羡的年纪。
他在赫特皇家学院读法律,成绩名列前茅,身后有沙伦家族和这位专业领域拔尖的姐姐的支撑,前途无量。
不过二十一岁的柏斯看起来并没有多少阔少或精英的高冷调调,反而平易近人,是个脾气很不错的大男孩儿。
飞行车向着商业区驶去,过一会儿他们要回家,先按照父母列的清单买点东西。
“姐姐你好几天没回家了,最近忙什么呢?”
“不是说了吗,做看护呢。”
“看护,就是这个医院里的病人吗?”
“是。”
“是什么人?”
“这个可不能说。”
柏斯知道老姐经常为陛下工作,要做一些保密级别很高的事情,不便透露也是常有的事儿,可以体谅。
他就问:“那他叫什么我总可以知道吧?”
凯瑟琳一愣。
她在这儿守了这么久,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呢。
回头记得问一下林不闻……
等等。
她一个眼刀飞过去:“在这儿套我话呢是吧?”
可惜藏在墨镜底下没有杀伤力。
柏斯哈哈大笑,两边的风景向后退去。
*
人鱼族是个非常易燃易爆炸的种族,他们本身就无比高傲和冷漠,又因为二十年前那场迫害对外心生仇视,更是格外敏感。
当他们进入一年两度的发情期,这种暴躁会达到峰值。
发情期的度过办法只有三种,固定伴侣的○配和安抚,抑制剂,以及暴力发泄。
埃里希至今既无婚配,也无伴侣,第一种肯定是没办法了。
在经历鱼体实验的改造之后,他对抑制剂的耐受度也大大下降,就算是专人调配的强效抑制剂对他也没有多大作用了。
剩下的,就只有暴力发泄。
人鱼的发情期的暴怒程度通常与自身能力有关,换句话说,身为种族顶峰的埃里希,进入狂暴状态之后几乎是毁天灭地的。
白玉宫的建设初衷,就是为了埃里希·西奥多在发情期时的暴怒,有个足够安全、私密的地方发泄。
它的材料特殊,能够很好的隔音,也能最大限度地承载王的怒火,周围区域拆迁了十公里,绝不会给任何民众窥探王室隐私的机会。
现在,这里住着新来的人鱼幼崽与人类少年。
约珥·西奥多和他共用许多相同的基因,即便如今年幼还没有发情期,但暴走起来同样危险。
这一点,蛇鳐反正是亲身见证过了。
有麦汀汀在身旁,小幼崽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但是为了防止不可控的事情发生,还是送到白玉宫来比较安全,反正这里的生活物品一应俱全,也有专门的人把守。
小丧尸在这里住得颇为惬意——对于其他人而言可能失去自由是恐怖的,但小丧尸最看重的是宁静、不被打扰的生活,以及和崽崽在一块儿。
白玉宫满足了这两点。
崽崽大部分时间在中央的水池玩儿,这个曾经海水汹涌、海藻肆虐的水池,现在漂满各种橡皮鸭子之类的小玩具。
麦汀汀呢,坐在池边,抱着PADD学习使用。
尽管这东西对于身为丧尸的他而言是个新鲜的玩意儿,但不知道为何,他上手极快,好像曾经使用它一种再习惯不过的日常。
少年想,或许在那个被交换给阿嬷的记忆中,他也是会用的吧。
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麦汀汀有各种洗得干干净净切得整整齐齐的果果,而麦小么——现在该叫约珥·西奥多了——则是一小根珊瑚。
这珊瑚和埃里希·西奥多王冠上的那种很是相像,同样的蓝紫色,只不过要小得多得多,只有人类手指那么长,也很软,像是个迷你号。
麦汀汀不知道的是,它正是叫做小溪云珊瑚——和王冠的大溪云珊瑚的确是同一种属。
只不过大溪云珊瑚已经灭绝了,小溪云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存活量极低,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小殿下最爱的食物就会彻底不见。
王并不住在这里,隔几天会来看望他们一次。
他并不跟他们对话,无论是这个依旧没能送去审判的重大嫌犯,还是自己的孩子。
大部分时间他只是站在池边低头看着两人,甚至对于小幼崽好奇的打量没有什么反应。
崽崽从他身上找寻到了熟悉的气息,奶嘴和王的耳饰两颗极光珍珠的共振也很鲜明。
崽崽曾经梦见过一条成年的人鱼带着他在海洋里游泳,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和现实重叠。
他想,这是爸爸吗?
那爸爸和妈妈,为什么不说话呀?
小人鱼趴在岸边,甩甩尾巴,邀请爸爸一起来游一游。
可惜爸爸没有答应,甚至没有俯身摸摸他的脑袋。
是因为崽崽不够可爱了吗QAQ
对自己产生怀疑的小鱼崽很快被妈妈被抱起来。
看见那双蓝眼睛里满满的喜爱,崽崽感到心安——自己明明就这么可爱╭(╯^╰)╮!
还是妈妈最好、最最好了。
成年人们能够通过不同方式感受到幼崽的情绪波动,不过他们并没有太在意,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彼此身上。
那日在极光岩基地,收尾工作时麦汀汀曾直截了当问过关于崽崽母亲的问题。
埃里希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警告一句,不要说多余的话。
他在讲通用语时咬字要比平日里慢一些,却依旧动听而有威严。
崽崽已经稳定下来好几天了,这期间埃里希来过,林不闻、奥维、凯瑟琳、夏荣都来过,每天也会有医生定时来体检。
然而那个只存在于幻象中的王后,崽崽的亲生母亲,既没有出现,也没有被任何人提起过。
少年想,是不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呢?
这么想着就有一点儿伤心,自己早就忘记关于父母的事情了,仍旧偶尔会幻想那种缥缈的亲情。
崽崽这么小就没有妈妈,爸爸又是这么冷冰冰的性格,看来……
他抱紧幼崽,看来,只有自己多爱一点崽崽了。
“你的伤好了吗?”埃里希冷不丁来了一句。
少年一怔,然后点点头。
他其实没怎么受伤,也就是刚来时被关在水牢里受了点惊吓。
从水牢里放出来后,人鱼们后续没有再折磨他,反而好吃好喝供着,外加上小丧尸强大的心理修复能力,他已经恢复到和在弃星上差不多的状态了,甚至可能比在那儿荒野求生的情况更好。
埃里希颔首:“三天后,我会让夏荣来断开你和约珥之间的链接。”
他的视线从少年扫向幼崽,一大一小依偎在一块儿,仿佛他们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王淡淡补充道:“这对你们都好。”
他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好似没有人来过。
“么?”
幼崽蹭蹭他的手背,听不明白大人们探讨的内容,只觉得妈妈的表情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
比起难过、失落,麦汀汀此刻感觉到更多的情绪是……茫然。
那个所谓的「链接」,究竟要怎么断开呢?
会很痛吗?
会不会影响到崽崽?
如果断掉了,从今往后,他和崽崽是不是就不能随时随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了?
那对他们真的……都「好」吗?
*
γ-CC-09,北极星森林区,乌弩部落。
老管家回到工厂时,见到一地狼藉,以及大气不都不敢出的众人。
缩在角落里无声嚎啕的男孩见到他,连滚带爬挪过来,躲在他身后,抖得不成样子,连手上的蘑菇都有点儿开裂了。
小孩太害怕了。
沈砚心的突然离去已经给他造成极大伤害,他在这里再也没有人庇护,弱小的孩子是丧尸们成王之路最好的养分,他随时都有可能被任何人扼死。
更恐怖的是,自从沈砚心消失,乌弩的暴怒显然掀起以前从未达到的高度——他们知道他一向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却不知道能凶戾成这样。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只亲卫丧尸,他们都是乌弩曾经得意的助手,此刻是死是活,没人敢上前探查。
沈砚心曾经是乌弩的情绪稳定剂——这句话虽然对沈砚心本人而言极为残忍,可对其他人来说,只要有那个漂亮冷淡的青年在,乌弩起码不会迁怒于他们。
乌弩所有的怒气都会以不同形式发泄在沈砚心的身上,当他从那个满是罪恶、血污的房间里走出来,又成了那个深藏不露的弓※弩。
如今,猛兽再没有任何牵制的锁链,将咬死所有妨碍者。
雪狮卧在乌弩身后,眯着眼睛,为主人更增一份可怖的压迫感。
“你……过来。”
乌弩的眼睛沉沉盯着老管家的身后。
所有人悄悄看向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
他是沈砚心的弟弟,是用自由交换来的自由,是乌弩用来拴住沈砚心的棋子。
而现在,是一颗弃子。
小孩早就吓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糊在脸上,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现在腿软得连迈步都做不到,好像随时都会昏死过去。
乌弩声音低哑:“……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我耐心有限。”
小孩孤立无援,哥哥不在,再也没有人能袒护他。
他已经走不动路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向乌弩爬过去。
老管家终于抬起头,站了出来。
他年纪很大很大了,光是站在那儿都颤颤巍巍的。
一字一句,却是不卑不亢。
乌弩那能斩杀人的视线从男孩身上移向他。
老管家并未直视他,目光落在地面,缓缓开口。
“您杀了卢克,也没有用。或者说您现在就算杀光我们所有人,也起不到您想要的效果。”
他的眼球浑浊,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彻。
“您其实知道的,您是当时最后一个在场者,亲历了一切。您只是应当需要对自己承认,先生他已经被带去母星。”
“——事实就是,他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