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尔沉默地将伤口上好药, 沉默但轻柔地缠上类似绷带的虫族特有医疗产品,沉默地捡起卡约斯扔在地上的袍子,抖了抖上面的灰尘, 不发一言地递给卡约斯。
卡约斯接过,不经意地擦过温德尔的手指, 雌虫的手腕立刻颤抖了一下。
就像没看见雌虫的剧烈反应一样, 温德尔平静地转过身,背对着卡约斯, 等着他把衣服穿好。
他没听到衣服的摩擦声,反而听到了雌虫沙哑低沉的声音:“别生气,我有情报给你。”
“是关于你上次打听的雌虫,伦多。”
卡约斯小心翼翼地说, 像是递出一件不知道是否会受到喜欢的求和礼物。
“失踪事件不是个例,有一些……我认识的虫族也不见了,但他们的家里都没有出现打斗的痕迹,又没有熟悉的虫族,所以至今没有上报。”
实际上,这是他从翼斗场里面虫族的议论中听来的。至于那些失踪的雌虫,也不根本不是他认识的虫族, 而纯粹是翼斗场里见过几面、或者听说过名字罢了。
但温德尔刚才提到翼斗场时的语气并不好,所以卡约斯谨慎地将这个信息隐藏起来,不希望让他更加生气。
“最近黑市上流通着一种药品, 可以造成虫族的失忆, 连自己是什么种族都会忘记, 有可能用于绑架或诱拐。”
“……这些信息, 你和其他虫族说过吗?”温德尔问。
卡约斯犹豫了一下:“暂时没有。”
一开始,他对这件事上心只是因为温德尔在餐厅问过。但独自调查了一点后, 卡约斯发觉了事情的严重性。
不过,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信息。
他一直独自一人,自从失明后,更是连军部都去不了。
王室是帝国的象征,但手里并没有多少实权,老国王每天都陷入昏睡,新的王储也就是他的弟弟亚利克,向来只关注雄虫利益和奢华宴会。卡约斯知道他会对这件事嗤之以鼻,甚至还会对那种黑市上流通的药感兴趣。
也许,告诉温德尔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毕竟……
“我知道了。”温德尔说。
卡约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默地“嗯”了一声。
半晌,温德尔长叹一口气,打破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气氛。
“卡尔,我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也很感激你所做的调查。”他说。
温德尔说:“我觉得我需要说明,我并没有在生气。我只是……有一点点的惊讶。也许还有失望吧,我猜。”
失望?
温德尔对他失望了吗?卡约斯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下一秒,温德尔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点问题,声音软了下来,解释道,“抱歉,说的不清楚——我指的是对我自己的失望。”
“我应该早点发现你的不对劲,起码是在翼斗场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你在做什么。”
而不是被虫族的战斗方法激起好斗的兽人血液,让本能控制了自己的理性,从而忽略了卡约斯的异常表现。温德尔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那次的伤口也是温德尔上的药。他当时其实注意到了,伤口所在的位置都是不知名的位置,而且深浅完全不会不影响行动。
但当时,温德尔只以为这都是卡约斯在战斗中常用的策略——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像敌人暴露出无伤大雅的地方,从而保护更加要紧的部位。
位置确实是被预判并控制好的,但并不是在必须受伤的情况下两害相权取其轻——恰恰相反,卡约斯完全是有意在给那只虫族提供机会,让他在他的身上造成伤害。
卡约斯还没有将外袍穿上,浑身的伤痕都露在外面,温德尔很快找到了上一次在翼斗场造成的那些伤口的部位,发现只有很少的地方留下了伤疤。
雌虫的强大恢复力,让多半的伤口恢复成了光洁的皮肤,看不到一丝痕迹。
但温德尔的心情反而更糟了——因为他意识到,这就代表雌虫受过的伤害,远不止身上的这些疤痕。
更多的伤口被雌虫天生的体质弥合了,但造成的痛苦却是真实存在的。
温德尔半蹲半跪在卡约斯的面前,说话的声音轻的就像是一声叹息:“你愿意和我说说为什么这么做吗?”
他将手掌覆盖上了卡约斯的手,然后温和而坚定地,将雌虫攥成拳头的手掰开。指尖扫过雌虫的掌根位置,意料之中地在那里发现了不止一个月牙形的伤疤,以及刚刚造成的凹痕。
幸好,这一次还没有嵌进皮肉,渗出血迹。
温德尔把雌虫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雌虫仿佛是怕伤到温德尔一样,手指僵硬地伸直着不敢落下,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轻轻搭在温德尔的手背上。
“我需要这些,”卡约斯说,“不受伤的时候,很痛苦。”
温德尔安静地问:“受伤的时候就不痛苦吗?”
卡约斯摇头,哑声说:“也痛,但好得多。”
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温德尔握住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前:“这里的痛苦更痛。”
不善言辞的他,无法描绘那种感觉:的确是痛苦,但并不是真的疼痛,而是更不舒服的怪异感。
膨胀灼热,像是要将他炸得血肉横飞,又让他有一种破坏一切的冲动。有时候,又像是一个无法填满的空洞,他像是被这片虚无吞噬,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真实肢体上的疼痛是一种转移注意力的好方法。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温德尔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卡约斯记不清了。这个“习惯”在他有意识以来其实就一直伴随着他。但他不愿意让温德尔失望。
“小时候,”卡约斯说,“有一次在看动画片的时候昏过去了,被打醒之后,发现没那么痛了。”
卡约斯还在叫那种东西动画片,温德尔猛然意识到。
雌虫挣扎着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死去的,那种违背人性的、残酷血腥的画面,不止一次地在卡约斯面前循环播放。
但那是卡约斯小时候,唯一在光屏上见过的东西。
他叫那种东西是动画片。
也许对于别人来说,这段描述过于抽象,难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对于温德尔来说,他很轻易就意识到,卡约斯的小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在温德尔的上一世,他见过这种“教育”,甚至自己也经历过,只不过不是在屏幕上,而是在现场。
温德尔人生中唯一一场坐在观众席的斗兽比赛中,一只豹子兽人在他的眼前被撕碎。
斗兽场的拥有者告诉他,这就是在斗兽场上怜悯别人、不用尽全力杀死敌人时会得到的下场。
他只看了一场,就做了十几年的噩梦。
卡约斯的情况比他更加糟糕,很有可能看了成百上千遍,乃至于无法意识到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对。
在逐渐麻木的过程中,只剩下雌虫的生理反应忠实着提醒着他内心真实的感受。这让雌虫感到难以接受,只好借由肢体上的痛苦逃避。
温德尔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卡约斯小腿上最狰狞的一道疤痕,仿佛将整节小腿斜着一分为二地切下来。
他向雌虫露出一个浅淡的、安抚意味的微笑,问,“这里,是怎么伤到的?”
温德尔有足够的经验,能看出那道伤疤在愈合之前曾是一道整齐而深入的切口,不像是人为,更像是由尖锐机械造成。
卡约斯说:“做任务返回途中,飞船出事故坠毁。”
温德尔问:“什么任务?”
卡约斯没有立刻回答,他犹豫地看了一眼温德尔,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半晌,才低声地说,
“追杀雌虫的任务。”
他不担心温德尔会意识到他的真实身份,毕竟追杀雌虫这种事情,普通军雌也可能被派遣。
但卡约斯绝不希望温德尔害怕他,远离他。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刺骨的寒意在他的周身蔓延。
他不安地盯着温德尔的面部表情,解释,“我不会伤害你的,那只雌虫是因为对雄虫示意暴力后背叛帝国——但你是加勒德亚大人的雌虫,我没有伤害你的理由。”
温德尔忽然抬头,问:“那如果,我不止是加勒德亚的雌虫呢?”
卡约斯愣了愣,弯起一个僵硬的笑容:“没有这种可能。”
两人之间的空气又陷入安静。
温德尔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现在的姿势怎么看怎么有点不对劲,他还半跪在卡约斯的面前,一只手和卡约斯交握在一起,放在卡约斯的膝头上。
银眸雌虫坐在椅子上,全身上下只有一片布料遮掩,毫无保留地向温德尔袒露着浑身的斑驳伤痕。
缠绕在腰部的绷带以及失血过多而泛白干裂的嘴唇,都让雌虫显得狼狈又脆弱。
偏偏他以一种极其信赖、毫无自保意识的姿势向温德尔的方向靠去,涣散无神的瞳孔“看”向对方,灰白色的睫毛不停地轻颤着。
不妙啊。
温德尔脑海中的警铃嗡嗡作响,他动了动支在地上的那条腿,想要站起来。
卡约斯伸手,拽住了温德尔的一片衣角。
他沙哑着声音问:“你,会不会觉得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雌虫?”
温德尔问:“为什么这么说?”
卡约斯干涩地说:“我不应该凭自己意愿增添伤口,降低自己的战斗力——这会给受我保护的雄虫增加不必要的风险,也会削减帝国的整体战力。”
温德尔咬了咬牙:“你可太合格了。”
温德尔自认性格温和耐心,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只银眸雌虫近来总让他有一种火气上涨但又无可奈何的感觉。
他放弃了和自己较劲的想法,叹了口气:“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如果是其他人,说不定早就精神失常,不是毁灭帝国就是杀光虫族。
哪里像卡约斯,就算有着顶尖的实力,也依旧会乖乖听从帝国的安排上战场,用完美无缺的礼仪顺从雄虫,遵从王室的意愿嫁给一只行事荒/淫/暴/虐的雄虫,对待亚雌看似傲慢强硬充满歧视,但从没有真正做出伤到他的举动。
编写《雌虫守则》的那些贵族雌虫,都未必达到这个水平。
温德尔知道被驯化已久的雌虫听不进任何关于平等和自由的大道理,但他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减轻雌虫对自己的伤害。
“如果你真的担心那些伤口降低战力,以后对自己下手轻一点。”温德尔语重心长地说。
“也可以看看其他东西,转移转移注意力。”
温德尔把自己之前看的那本小说推荐给了卡约斯,希望这种描绘雌虫和雄虫之间正常爱情的小说,可以有微不可见机率,让雌虫意识到加勒德亚实非良人。
尽管,脑海中有一闪而过的念头告诉温德尔这是个好机会。
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想要把卡约斯放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避免新的伤疤印上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以及这颗伤痕累累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