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器内一片沉默, 温德尔被困在自己的思绪中,被心中暗自滋生的怀疑和因此而生的内疚埋没。
当视野变为城郊的景色时,温德尔回过神来, 给卡约斯指了方向,让飞行器降落在他埋藏那只雄虫的地点附近。
卡约斯不知为什么迟疑了一下, 将飞行器平稳地降落在温德尔指出的地点。
温德尔从飞行器的出口处跃下, 凭着记忆找到他将那只雄虫尸体埋下的地点,从身边捡起一根足够结实笔直的树枝, 从自己曾经做下的隐蔽标记处开始向地下插进去。
树枝越走越深,中段已经埋入地表,温德尔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树枝的末端没有碰到任何物体的迹象,连一块石头都没有。
他做标记的地方之下正好对着尸体的头骨位置, 虫族的尸体腐化较慢,同人类一样先化去皮肉而留下骨头,温德尔认为已经将树枝插得足够深了,不可能碰不到任何东西。
除非,有两种可能。
一种,他的标记被动过了;另一种——则是雄虫的尸体被转移走了。
两种情况都很糟糕。
“卡——”温德尔刚想告诉卡约斯在附近等自己一下,他准备用利爪在这个地方进行挖掘以验证猜想。
他回头, 发现银眸雌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着两把类似于铲子、但功能看起来要先进得多的机械工具站在他身后。
“谢谢。”温德尔宽慰地笑了一下,向其中一把铲子伸出手。
卡约斯却向旁边错了错,避开温德尔的手, 问:“你在做什么。”
“挖掘尸体。”温德尔温和地回答, “可能需要事先告诉你, 这是一具雄虫的尸体, 如果你认为自己无法承受,我完全理解——我可以自己进行挖掘, 结束后去飞行器里叫你,好吗?”
卡约斯的眉头皱在一起,神情变得更加冰冷,但并不是因为温德尔:“我会为你代劳。你状态不好,去休息。”
温德尔只是一言不发地伸出手,转换形态变为利爪。
在半空中,他的手腕被抓住,抬头就看到卡约斯不情愿地递出一把机械铲子,“至少用上这个,你不能受伤。”
温德尔重新低头看向地面上的标记,隐住嘴角的一抹小小的、胜利的笑容。
……
随着挖掘的深入,温德尔的心越来越沉。
他们的体力和力量都不错,卡约斯的动作尤其快而敏捷,没有多长时间就挖到小腿的高度。坑的长宽,躺下三个虫族还绰绰有余。
根据周边的景色定位,温德尔非常确信自己最后埋藏雄虫的地点就是这里,地上的标记只是为了让他更好找到雄虫的具体位置。
他当初并没有埋得过深,既然已经挖了什么大范围,没理由找不着雄虫的身体。
除非,雄虫的尸体被谁动过了——有其他虫族发现了这具尸体并将其运走。
但这个位置非常偏僻,几乎不会有任何雄虫从天上飞过,造访者更是寥寥,换句话说,这不是一个能被“偶然经过”的地方。
来这里的虫族,也许就是奔着这具尸体来的。
“挖不出什么了。”卡约斯说,“尸体被带走了。”
“嗯,我知道。”温德尔平板地说,在周围寻找着任何把尸体带走的虫族可能留下的痕迹,但一无所获。
雨水和森林中其他生物活动的痕迹掩盖了一切,甚至他的标记都在原地像是没有被动过一样,一切都没有任何异常。
但这反而是最大的异常。
他的标记是一块深灰蓝色的石头,有一点点他自己的气味,放在地上不仔细看的话和其他石头没有任何不同,非常不易被察觉。
挖开埋藏尸体的地方的时候,这块石头可能会滚落到其他地方,也可能被埋在重新覆盖的土中——但如果没有人工干预,它完全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处于原位。
换句话说,来挖走尸体的虫族知道这块石头是一种标记,懂得背后的意义,会在一切完成之后,将石头恢复到原位,塑造什么都没发生的假象。
问题是,几乎没有任何虫族知道温德尔的这个习惯,能从地上随处可见的石头堆里认出这种被他特殊着色的石头的虫族,更是没有几个。
只有忒西弥内部的几个高层成员知道,数量很少,屈指可数。
而凯蓝玛拉就包括在内。
温德尔静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
“温德尔。”
卡约斯突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温德尔勉强提起一个微笑,轻声说:“我很好,不用担心。”
“不是这个。”卡约斯的声音中有某种非情感的叙述语气,让温德尔抬起头。
“你确实把尸体埋在这里,没有找错地方,你能确认这点吗。”
温德尔困惑地望向雌虫:“当然,我记得这里的景象,标记也在这里。”
“尸体被偷走了。”卡约斯说。
温德尔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我们什么都没找到,所以很明显,我也发现了这一点。”
“不是这样,”卡约斯否认,“我是说,我知道那具尸体被偷走了,我听见了。”
温德尔惊讶又错愕:“什么?”
卡约斯指了一个方向,温德尔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失明后,军部和中心城堡不再为我保留房间,所以我在那里建了一个院子。”
温德尔有印象,他去过那个小小的院子,里面的东西都是崭新的,迎合所有亚雌喜欢的事物的刻板印象,卡约斯准备拿那些东西来讨好他,却用着“奉承加勒德亚”当做借口。
恢复记忆的他对【加勒德亚·里昂】这个身份更有认同感,回想往事,被自己戴绿帽子的既视感更强了,不禁让温德尔的脸色变得微妙起来。
不过回想那段记忆,他还是发现,所有房间中的东西几乎都是新的,但卡约斯刚才的话却表明雌虫自己在那里已经住过一段时间了,这说明在他为自己准备的生活中,就只有一片没有任何生活气息的空白。
他知道雌虫喜欢什么,也有能力准备这一切,但卡约斯不会为自己这么做——雌虫对待自己的态度一直十分苛刻。
温德尔压下突然涌上的回忆和随之而来的感情,把自己的思绪专注在目前的对话上,只是声音更加温柔了几分:“我记得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近,对吗?”
卡约斯点头:“我能听到声音。”
在一个夜晚,他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潜伏在周围的树上时闻到了愤怒的信息素,来自一只抱着什么东西的雄虫。
卡约斯把感官发散出去,意识到雄虫肩上扛着一具失去生命特征的虫族尸体。
雄虫做什么都是对的,他没有质疑的资格。尊贵的雄虫想杀死一只虫族不管他的事,自己背到这里掩埋更不管他的事。
卡约斯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上前主动提出帮忙,但他没有携带自己的假发和瞳片,以他奇怪的外貌可能会惊扰到这只尊贵的雄虫,于是他最终决定不出声。
他还是在那里呆到这只雄虫离开,只为了保护雄虫的安全,然后就返回了自己的住处。
直到第二天的白天,他再次听到有飞行器和虫族的脚步声,只是这次不再只是一只虫族,而是三只虫族一起。
温德尔一顿,重复道:“三只?”
卡约斯点头。
思绪回到过去,虽然能靠着脚步声分辨出一共有多少虫族下了飞行器,但都是陌生的脚步声,他无法判断这些虫族的身份。
这些虫族在雄虫前一夜停下的地方驻足,然后开始挖掘。
因为脑中雌虫为雄虫服务的观念根深蒂固,卡约斯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以为是雄虫对前一晚的位置不满意,派了自己的雌虫来改变地点。
卡约斯当时只是觉得这些雌虫前一晚过于失职,让雄虫自己到深夜的郊区深林中去。
虽然没有大型星际野兽的存在意味着雄虫不会受伤,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尊贵雄虫根本不应该自己进行劳动,应该由他的雌虫代劳。
当时的卡约斯完全想不到,那伙虫族的举动并没有受到雄虫的许可。
“抱歉,我一开始应该说的。”卡约斯微微垂下眼,“但我不确定这件事,不想误导你相信我的判断。”
温德尔摇摇头:“你不认识那些脚步声?”
“不,不是我那时认识的虫族。但在失明之前,我并不关注和记忆其他虫族的脚步声,所以也许我在失明前见过他们,只是不记得。”
“你在我的庄园里,有听到类似的声音吗?”温德尔希冀着否定的回答。
卡约斯摇头,意思却不是否认:“我不会刻意去记一般虫族的脚步声,而且,恢复视力后我的能力变得生疏了。”
“但是,我现在还能回忆起那些节奏——如果再听到那些脚步声,我会认出来。”
卡约斯补充道,不想让温德尔露出失望的表情。
温德尔看不出情绪地静止了片刻,低头看了看时间:“我们先回庄园。”
“你想让我听——”凯蓝玛拉的脚步声,然后对比。
“你知道就好,卡约斯,拜托,别说出来。”温德尔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后说道,声音中带着隐藏的虚弱。
他知道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但也知道卡约斯不会因此评判他。
“当你察觉到,认出来,如果这真的发生了,”温德尔闭了闭眼,“找我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告诉我,不要让他察觉到。”
卡约斯点头,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选择追随而非质疑。
一旦幕后真凶的身份确定下来,温德尔会陷入痛苦,但不可能心慈手软。卡约斯比温德尔自己更早知道这个事实。
......
温德尔有所预料,但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在飞行器停稳在庄园停机坪后,他们一先一后地从飞行器上下来,温德尔注意到几只虫族正聚集在存放着【可爱动物】的仓库门口。
他抬脚,也向着那个方向走去,却在一秒后被卡约斯抓住衣袖。
“我听到了,同样的脚步声。”
温德尔的胃像被浸入冰水:“是他?”
“他们,”卡约斯说。
他把一只手放在温德尔的手中,控制力度挤压一下,带去温暖而带有亲密感的钝痛。
这是温德尔曾经安慰他的方式。而现在,卡约斯有些希望这对温德尔自己也管用,尤其是对于他即将说出的话。
“三个脚步声,都在这里。”他说。
温德尔麻木地一寸一寸转头,看向庄园中的虫族。
无一例外,都是忒西弥成员。
可温德尔现在却不那么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