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约斯, 你还好吗?”
温德尔不确定卡约斯会对这个猜测有什么样的反应,尤其是当他的弟弟同样被忒西弥怀疑为最近一系列屠戮雄虫计划的幕后黑手的时候。
大皇子很可能与雌虫叛乱组织有关,而他的弟弟, 三皇子亚利克则计划了另一起阴谋,想要杀死所有雄虫。
连卡约斯也加入了帝国最大的雌虫反抗组织忒西弥。
这一代唯一的三只王室直属血统的子嗣没有一只真的对雄虫抱有尊敬的态度, 对于世世代代都坚守尊雄理念的王室来说, 真是无比的讽刺。
温德尔觉察出其中的讽刺意味,但他更担心卡约斯此时的状态。
银眸雌虫看起来精神竟然更加振奋了一些, 他呆住沉思片刻,眼睛深处渗出一些微弱的光芒。
“如果兄长真的曾经是雌虫反抗组织的成员,那就说明他对我的鞭策不是因为我无法达到雄虫的要求,而是因为他真的希望我能变得更强, 为了我自己。”他喃喃自语,带着希望说道。
温德尔握住他的手紧了紧。
他和卡约斯的相遇太晚了,痛苦的童年给卡约斯留下的创伤经年难愈,即使温德尔给他再多的爱意和安全感,也无法治愈多年前的阴影。
后知后觉,曾经亲人暴虐的对待下隐藏着的是的关怀与某种扭曲爱意,却能给卡约斯的幼年记忆带去一丝微弱的色彩。
即便大皇子对卡约斯所做出的一切真的建立在关心的基础上, 温德尔依旧不认可他的所作所为——无论那些行为出于什么动机,都无法改变他们就是虐待的事实。
但如果这能让卡约斯感到最微小的安慰……
温德尔紧紧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大皇子在失踪的前后, 你有注意到任何异样吗?”温德尔最终问道。
卡约斯低头沉思。
他记得那段时间大皇子来到这里的频率越来越频繁, 但与之相对的, 他的脾气却愈加暴躁, 看起来与卡约斯的成绩无关,更像是他本身的心事导致。
同时, 他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有时卡约斯已经闭上眼,温顺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惩罚,但却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他在睁眼的时候只看到了兄长离开的背影。
在最后几次的时候,他甚至不会过问卡约斯的近况,只是急匆匆地进来,看也不看卡约斯一眼地从后门离开。
闭上眼,卡约斯还能看到对此感到茫然和无能为力的自己,以及那个充满怒火的高大身影离开房间时的景象。
袍角上下翻飞,像是暴风雨前的雷云急速移动的样子。
那时的卡约斯还以为是自己的成绩终于让唯一会来“关心”他的兄长也失望了。
都是因为他不够好,因为他是个废物,注定一事无成。
手上传来轻微的拉拽感,卡约斯回过神来。
温德尔没有看向他,像是没有注意到他沉郁失态的情绪,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两人的手却是紧紧交握在一起,谁也没有先松开。
“他离开的时候,是从哪个方向走?”温德尔问。
他的声音是如此温和平静,与这栋阴郁房子中挥之不去的幽灵格格不入,慢慢地帮卡约斯调整回到原来的状态。
卡约斯吐出一口气,冷静地说:“我带你去。”
如果温德尔发现了卡约斯离开大厅时略显急躁的步伐,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大皇子在消失前的那段时间,也许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监视,我认为在那种情况下,王室的可能性最大。从他们之后对你的方式来看,他们很清楚大皇子做了什么。”温德尔推测道。
“来到你这里,很有可能是他放了什么东西在这里。有你的掩护,王室会将他这段时间的行踪合理化,让无论大皇子想要隐藏的东西是什么,都能更好地在王室的监视下隐身。”
卡约斯默默听着,带着温德尔在这栋房子中穿行。
大厅的布置就是这整栋建筑的缩影,这里所有的空间都是阴沉低矮的,没有任何虫族喜欢的明亮颜色,没有宽阔的让雌虫能够自由飞翔的通道。
家具只有寥寥几件,杂乱地堆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中,本身就暗沉的颜色因为多年没有被使用而蒙上一层薄灰。
温德尔询问卡约斯这些家具的位置是否被动过,得到的回答是,它们一直是这么摆放,这些破旧沉郁的家具都是王室先辈用过的古董,卡约斯没有资格移动或使用它们。
温德尔咽下冲上喉咙的怒火,不舒服地咳嗽几声,引起卡约斯不明所以的担心的目光。
“这里靠近沙地,所以灰尘会很多,”银眸雌虫解释,低沉的声音在房子中发出沉闷的回响。
温德尔又咳嗽了几声,这次确实是因为弥漫在空气中的灰尘。他用手挥散几下,对这具脆弱得开始出现过敏症状的雄虫身体感到十分不满。
卡约斯为他拍打两下背部,坚定地说:“你在外面等着。我把这里好好收拾一下,我小时候经常做,很快就能打扫干净。”
“不用,我很好,”温德尔皱起眉头,停住话,“等等,你小时候自己打扫这栋房子?”
那时候的卡约斯才几岁,八岁?或者更小,毕竟他说自己出生后不久就在这里居住了。
卡约斯点头:“是的,王室侍从一个月一次送来生活物品,自动巡回飞行器接送我去军校。其他时间我都独自居住在这里。”
大皇子是唯一会来看他的虫族。
“从,几岁开始?”温德尔不得不问。
卡约斯茫然地想了想,“从,我开始有记忆起?”
他被温德尔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忧心忡忡地推动他的肩膀:“你快出去,雄虫的身体太脆弱了,不适合呆在这里。”
温德尔拉开他的手,突然向前倾身,一手扣住卡约斯的后背,一手放在银眸雌虫的颈后,毫无预兆地把他抱紧怀里,鼻尖紧紧地抵着他后颈的虫纹。
卡约斯先是一僵,而后很快放松下来,放出一点雌虫信息素。
“我不觉得这个方法有用,”雌虫在温德尔的怀里使劲皱眉,没有挣扎,只是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不赞成,“我的信息素不能抵挡灰尘,你需要新鲜的空气或过滤头罩。”
“不是为了这个。”温德尔低声说,“只是想抱抱你。”
“……为什么?”卡约斯继续皱眉,迷茫地问。
“如果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温德尔把自己的脸埋在卡约斯的肩膀上,已经分不清他们此时的动作是在安慰卡约斯还是在安慰自己。
自从恢复记忆以后,他似乎比之前更加都多愁善感了,温德尔并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失忆是一件好事。
如果没有失去记忆,温德尔不会把卡约斯偷偷带到庄园的房间中自己治疗;不会在遭到刺杀的时候因为不知如何行动,而仓皇出逃,也就不会在翼斗场边的建筑中遇到卡约斯。
卡约斯不会认识“温德尔”,而他遇到的【加勒德亚】,一定会是漠不关心而残忍的。
如果是没有失忆的他,只会从忒西弥的数据库中调取卡约斯的资料,忌惮于这只雌虫尊雄派的名声和曾经在王室指示下做出的一切。
温德尔没有时间去了解卡约斯的内在,不会知道他所有的痛苦挣扎,只会把他当做一只与忒西弥立场相对的强大雌虫,对卡约斯在王室授意下的示好深恶痛绝,想尽一切方法拒绝。
这会给卡约斯带来什么样的感受,又会让王室怎样对待卡约斯,温德尔不敢细想。
他们有可能会完全错过彼此。
温德尔在自我厌恶中沉沦,最终为自己的轻率选择付出代价,而卡约斯依旧麻木地遵从王室的一切指示,用让自己遍体鳞伤的方式压抑心中的空洞,最终死在某一次王室毫不留情的利用中。
温德尔的失忆来源于蓝钦的怀疑和蔡司的试探,但他此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感激。
幸好,所有的阴差阳错指引他们找到了彼此。
温德尔从来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他觉得命运还可以对他再公平一些,让他早点遇到卡约斯,保护这只命运多舛的雌虫尽可能少地受到来自自己亲人的伤害。
卡约斯从来没有被好好对待过,所以他将少得可怜的关注当成救命稻草,将虐待导致的疼痛与被爱的感觉联系起来。
直到现在,他对很多事情依旧有着偏离正常的判断。
“打扫房子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吗?”
卡约斯不理解温德尔突然的情绪外露,歪头,不解而陈恳地问: “被打很痛,但打扫没有任何感觉,就算这样也有问题吗?”
温德尔从喉咙中溢出短促的笑声,不知为何听起来毫无笑意。
“那时候的你还太小了。”他说。
小虫崽和小孩子一样,应该被好好地呵护长大,精心照顾,而不是在一栋充满灰尘的房子中独自生活,独自打扫。
就算是前世在斗兽场的温德尔,被父母卖进斗兽场前,都还有一点点小孩子的正常生活,至少不需要打扫家里的房子。就算是进了斗兽场,也有人定期打扫他的房间,尽管那些人表现出的状态更像是给不听话的狗清理笼子。
那时的温德尔至少已经知道这种生活不是他应得的,也不是任何正常兽人应该过的生活。
这不是比惨大会,但如果是,卡约斯一定是赢过他的。
温德尔再次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嘲笑自己想法的荒谬,却被卡约斯误认为是一声哽咽。
雌虫很少看到温德尔如此失态,而且是毫无原因的——他并不是很理解温德尔刚才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小时候寻常普通的经历会让温德尔表现得如此难过。
银眸雌虫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背,努力学着温德尔以前的样子将声音放柔和,尽管效果不佳——更像是皮笑肉不笑的威胁。
“别难过,我不在乎。”他尝试安慰温德尔。
“我在乎。”温德尔轻声说。
卡约斯顿住了,这栋房子把所有童年的记忆带回他已经被折磨得不太好用的脑子里,扰乱了他正常的思绪。
他回忆起曾经遭受的一切,就像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雾,也许是出于大脑的防御机制,其实很多已经记不清了。
也许在以后,想起这栋房子,卡约斯能想起的就只有这个拥抱,被温德尔抱在怀里的感觉。
真正被爱的感觉。
“嗯,那样也很好。”卡约斯沉默地说。
自从进入这栋房子之后,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的、属于兄长的责骂声,终于在这一刻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