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在温德尔的意料之中, 所以他表现得异常冷静,继续问道:“卡约斯失明,艾纳被判断活不到长大——那么我身上的实验缺陷是什么?”
“你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霍尔莱利提醒。
温德尔明白过来:“我活下来了, 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这让我成为你口中‘最成功的实验品’。”
“倒也不是没留下任何后遗症, ”霍尔莱利的视线扫过温德尔的手指和腰部, 面露古怪,“你的爪子和尾巴都收起来了, 但我知道你还保留着他们。”
他笑了一下:“里昂家族编出的那堆基因返祖的胡话,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
温德尔愣住了。
他当然怀疑过,甚至从一开始就根本不相信这套说法——他认为这条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尾巴出现在自己身上,是因为他上辈子的兽人身份。
他的意识能穿越到另一个种族、另一个星球甚至另一个时空, 无法解释的事情太多所以温德尔只是默认了兽人特征的保留是穿越的一部分,从来没有想过其他可能。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事实是这和他的穿越无关,只是一场实验留下的不理想结果。
“卡约斯,你的身上也有相同的动物特征吗?”想通之后,温德尔立刻转头问道。
过了好一会儿,卡约斯迟钝地抬起头, 记起温德尔刚才的问题:“没有。”
银眸雌虫显然还陷在之前的对话中没回过神,自己是实验品的消息已经足够令他感到混乱——但温德尔,一只雄虫, 也是实验品?!
霍尔莱利知道温德尔的尾巴, 说加勒德亚大人也有相同的尾巴。
两只雄虫同时出现一样的动物特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难道温德尔真的是加勒德亚, 他的尾巴是实验留下的痕迹?
这不可能发生,卡约斯想, 帝国不会允许任何组织用珍贵的雄虫做实验,何况是里昂家族唯一的年轻雄虫。
“健康的雄虫?当然不会,但加勒德亚又不是。”霍尔莱利笑了。
“他在虫蛋里已经失去大部分的生命体征,即使能被孵化,也会在一年内死去。”
“当时已经有两个失败的案例了,而且都是雌虫。但也不算完全失败,我改造了你们的体质,让你们比普通雌虫更加强大。”
“这个实验本来已经被叫停,但里昂家族突然找上我。”
“他们带上门的是数十年来他们家族唯一诞生的雄虫虫蛋,里面的胚胎已经停止发育。你的雌父和我说,无论实验会导致什么样的残缺,他们都会接受。”
温德尔从卡约斯那里听说过这件事。
里昂家族的年轻一代就只有加勒德亚·里昂一只雄虫,掌权的雌虫需要一个明面上的傀儡,可以想象,那时这颗虫蛋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没人在乎虫蛋孵出的雄虫有多大的残缺,没人想到他能不能活到成年,里昂家族只是把这颗虫蛋送到明知会导致实验体出现严重后果的实验室,请求霍尔莱利把他们唯一的雄虫蛋救活。
霍尔莱利的确做到了,加勒德亚顺利降生,但几乎死于不久后的重病。
这是里昂家族早有预料的,他们知道加勒德亚可能活不过去,所以开始寻找代替他的雄虫。
为了讨好老牌贵族,凯蓝玛拉的家族动了心思,没有上报新孵化出的雄虫凯蓝玛拉的性别,和里昂家族取得联系。
但加勒德亚最终活了下来,而里昂家族寻找替代品的消息在虫族社会蔓延,为了避嫌,凯蓝玛拉被上报为雌虫,从此以亚雌的身份长大。
加勒德亚·里昂长成了纵情声色、荤素不急的雄虫,荒/淫无度的名声在外,甚至鼓励同种同种性别之间的关系,还以自己的雌虫们写了小说。
里昂家族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没有阻止他和凯蓝玛拉的关系。
但他们一直知道凯蓝玛拉的性别和多年前两个家族在利益上的牵扯,所以对凯蓝玛拉多有警惕,【加勒德亚】的雌父警告他小心凯蓝玛拉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温德尔瞬间想通事情的经过,惊骇地发现,原来包括他自己、艾纳、卡约斯和凯蓝玛拉,竟然都是这场实验的受害者。
不,也许只有他自己不能被称为受害者,而是真正的受益者——如果不是霍尔莱利的实验,孕育他的虫蛋将装着腐烂的胚胎长居地下。
只是还有一件温德尔的推测,需要霍尔莱利的证实。
温德尔开口想问,但在第一个音节发出前,余光瞥见了卡约斯。
银眸雌虫的脸色苍白,神情僵硬,薄唇抿得几乎成了一条直线。他长久地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丝毫没动过,足见这番对话对他的影响。
“......”
温德尔改变了主意。
霍尔莱利饶有兴趣地看着本来想继续问下去的金发雄虫,在看了旁边的雌虫一眼之后改变了注意,向自己投来了一个评估的眼神。
雌虫科学家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刻意露出自己枯瘦的手腕:“我逃不了,放心吧。”
温德尔给了他一个歉意的笑容,但礼貌性多过真心。
霍尔莱利感兴趣地盯着他拽着卡约斯走到屋外,想知道这只雄虫是怎么变成现在的样子的。
雄虫甚至还挑了一个地方,窗户的角度让霍尔莱利看不清他们之间的互动,但温德尔在屋外朝着霍尔莱利所在方向站着,却能轻易看到霍尔莱利的动向。
变相的监视。
霍尔莱利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椅子上继续坐着,不希望自己起身的动作被这只奇怪的雄虫误解为打算尝试逃跑。
他已经领教过了卡约斯的攻击力和冷酷程度。现在他开始觉得加勒德亚·里昂也差不多,只不过,后者更喜欢笑里藏刀。
……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雄主?”卡约斯安静地被温德尔拉出房间并问道。
温德尔无声地伸出手,用指关节揉了揉卡约斯颧骨下方僵硬的肌肉。
雌虫很早之前就不会因为温德尔的触碰感到紧张,不自觉紧绷的肌肉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听到的信息。
谁发现自己是实验品都会感到崩溃,但温德尔却觉得,这不是卡约斯会有的情绪。
雌虫现在的异样,应该是因为……
“你讨厌自己被称为失败品,对吗?”温德尔静静地看向卡约斯。
雌虫抬起头,仿佛有些惊讶自己的想法如此轻易地被温德尔看穿,顿了顿,他闷声说:“不是称为,我确实是失败品。”
“你当然不是,”温德尔斩钉截铁地说,“在你身上看,实验是成功的,你的确成为虫族最强的存在。”
“失明后,我的战力毫无意义。”
“只是实验带来的副作用,你的实力才是实验的重点,而那成功了。一部分是因为实验,另一部分是因为你天生就是强大的战士。”温德尔叹息着告诉他,不想雌虫抱有错误的想法。
卡约斯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一些,动了动嘴唇,小声问:“你真的这么觉得?”
“这是事实,当然我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温德尔微笑。
卡约斯沉默片刻,突然说:“不需要支开我,我知道你想问他什么。”
温德尔脸上的笑意减淡:“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实验品包括王室成员、王室远亲和贵族雄子,帝国中不会有一个科学家能做到,除非他们的背后有王室支持。”卡约斯的声音很平静。
“最有可能的就是老国王,我的雄父。”
这就是温德尔想背着卡约斯确认的事实,霍尔莱利的研究非常有可能是被王室支持,也就是说,他的实验品挑选也是王室的意愿。
除了被家族送来保命的加勒德亚,艾纳和卡约斯都是王室的选择。
这只雌虫在生命刚开始的时候就持续地被灌输过激的思想,留下痛苦的心理阴影,在高压管教和严苛责罚下成长为一台战争机器,被迫手刃自己的同族,被其他同族恐惧谩骂。
失去视力不得不从战场上退下来后,不仅失去了前半生为之生存的全部意义,而且被王室送给一只暴虐成性、名声烂透了的雄虫成婚。
现在他得知,原来他是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毁掉了视力和人生。原来从虫蛋期开始,他就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家人的重视与关爱。
温德尔难以想象卡约斯此时受到的打击。
他轻轻握住卡约斯的手臂,欲言又止:“卡约斯……”
卡约斯打断了他:“雄主,如果你想让我离开一段时间,我会照做。”
温德尔揉了揉额角,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不擅长处理人际情感:他不希望卡约斯为真相而感到受伤,但也不想让雌虫感到被隐瞒在外。
而且,他早该想到卡约斯这么聪明,也许已经意识到事情的真相,不需要他的保护。
“卡约斯,如果你想留下来当然也没问题,我只是希望你不会太伤心——”
“我不会伤心,那是弱者的行为。”卡约斯说,“但如果雄主你想让我离开,我会照做,因为这是你的命令。”
温德尔顿了顿,定定地注视着卡约斯,想要辨别雌虫心中真实的想法。
半晌,他把一只手放在卡约斯的肩膀上,轻轻揉捏了一下:“你能飞到空中,帮我看看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吗?”
“是,我会照做。”卡约斯说。
温德尔放在他肩上的手用了用力,阻止卡约斯立刻转身离开叮嘱道,“就只是飞上去看看地形,别去查看动物人的踪迹好吗,我知道你很强,但雄虫信息素会影响到你的状态。”
“我会担心。”他凑到卡约斯的耳边,轻轻说道。
温德尔注视着卡约斯虫纹最密集的核心区域,那里有一处小小的凸起,是雌虫信息素腺体所在的位置。他用指尖剐蹭了一下卡约斯虫纹的边缘,引得雌虫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别动,我帮你补一点信息素。”他温和地说,释放出血液中的信息素,引导那些小东西去往卡约斯颈后腺体所在的位置。
温德尔向后撤开,肩膀处的衣服却被卡约斯抓住。
雌虫的肩膀和他相抵,温德尔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只听卡约斯低声说:
“你要告诉我真相。”
温德尔纵容了他的软弱,知道他不想听到被家人抛弃利用的事实——但卡约斯还没软弱到自我逃避真相的地步。
只是,如果真相由温德尔告知他,也许会更加容易接受,不会那么痛苦,因为温德尔会赐给他温柔舒缓的痛意,通过卡约斯唯一享受的方式,让他知道一切都会没事。
“我会的,别担心。”
他听见温德尔说,安心的感觉轻飘飘的,让卡约斯忽然觉得自己不需要双翼就能飞到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