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尔将窗户的反射模式设为单面不透光, 隐蔽自己的存在,向外看去。
雪山环绕的一片圆形绿草地正是虫族的中心营地,许多因为距离而看起来格外袖珍的虫族在那里走动着。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穿得无比鲜艳的很明显是雄虫, 更多虫族放出虫翼,在远处的庞然巨物与营地建筑间飞来飞去, 向飞船运送着行李物品。
飞船正好停靠在中心营地的另一端, 和里昂家族的营地正好位于对角线上,他们搬运物资需要穿过整个中心营地。为了避免引起打量和注意, 刻意绕开营地会显得可疑,温德尔决定让他们的进度慢于其他雌虫,等到营地中的虫族都到飞船上再行动。
加勒德亚任性妄为的名声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程度不会引起注意。
虽然决定最后出发, 但实际上训练有素的忒西弥成员们早在昨夜就已经做好所有生活用品的打包,现在正在集中搬运实验设备和实验材料。
主厅中整整齐齐摆放着八个真空担架台,上面依次摆放着七具盖着白布的人类尸体,在掩饰人类女性身体特征的情况下根本看不出他们与虫族的区别。
从左往右数的第八个台子是空着的,不久后将要躺在这里的雌虫此时还在帮忙搬运位于主卧的实验设备。
温德尔也想上前帮忙,但被断然拒绝。
“雄主你用了太多雄虫信息素,西恩大人说你需要好好修养。”伽露一边往人类尸体之一的身上喷洒雌虫信息素伪装剂, 一边阻挡着温德尔想要帮忙的手。
温德尔无奈:“总不可能让我什么都不做,就看着你们在这里忙来忙去。”
“雄主还是好好享受最后的平静时光吧,”搬着一台扫描仪飞下来的棕发雌虫路过, 插嘴道, 毒舌程度与迪伦李相比不逞多让, “等到了荒雾林星, 你就要自己打猎生火了,那时候有你忙的。”
他冲着两人咧嘴一笑, 把扫描仪撂在大厅的空地上与其他实验设备放在一起,又飞回楼上。
伽露好笑地收回视线:“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雄主,您现在还是好好休息。西恩给您的那些装备带齐了吗?”
温德尔耸了耸肩,从袍子的衣袋内侧拽出一块小小的物体,像是块不起眼的石头,但转过来的另一面上则有个小型刻度盘和小小的红绿两色指针。
“怎么只带了指向石,”伽露蹙眉,“如果您受伤了或是遭遇危险怎么办?”
温德尔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嵌在木柄上的金属刀片,向满脸不解的伽露解释:“有这个就够了。”
“这是……”
“匕首。”温德尔说。
虫族很少使用刀具,激光和战甲是战场上的主要武器,雌虫习惯于使用锋利的虫翼进行简单的穿刺切割,只有亚雌和雄虫会偶尔使用这种东西。后者用刀的场合多半出现在卧室里,作为残忍的折磨手段使用。倒是和【加勒德亚】的名声很相配。
温德尔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当然也会使用激光武器,不过还是更喜欢简单的冷兵器。
刀柄直接和手部接触才更容易掌握刺入的深度和部位,枪械杀人有让对方侥幸存活的可能,匕首却不会,温德尔能通过刀尖刺破血肉的触感判断部位和程度。使用了上辈子那么多年后,匕首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和他的感官相连。
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旋转短小的匕首,感受着寒光在指尖流动闪烁的熟悉感觉。
“雄主……您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伽露突然问。
温德尔停下手上的动作,疑惑地看向金发雌虫:“没有,怎么会这么问?”他补充了一句,“我倒是希望自己能赶紧想起来。”
蓝钦提到的实验总给他一种不好的感觉,温德尔没有向忒西弥的成员声张这件事,暗中翻看了自己光脑的通迅和储存记录,却什么都没找到,让这一切更加扑朔迷离。
他们到底是通过什么联系的,怎么能不使用光脑的情况下避开所有忒西弥成员的视线?失忆前的自己有什么目的,主导实验的虫族又是谁?
这些问题,也许只有失忆前的他能够回答。
“我觉得您身上的气质最近有所变化,”伽露说,“和您失忆之前更像了。”
温德尔来了兴趣,“在你看来,我失忆前是什么样的?”
伽露想了想,做了个模糊的手势,“您总是很沉默,虽然对我们都很好,但总感觉……总之比您现在的状态更沉重,很少露出真正的笑容。”
“我们都以为是失忆导致您的性格改变,但艾纳告诉我,这其实就是您少年时的性格,是在建立忒西弥的过程中变得深沉内敛,最终形成了您失忆前的状态。”
温德尔嘴角的笑容收敛了一点,他记起西恩也说过,某一次看到同伴死在眼前给他打击非常大。温德尔一直知道自己是很容易受到影响的人,如果受到深重打击,性格的确有可能产生消极的变化。
他并不想让伽露为他感到担心,也不想带来沉重的气氛让同伴感到为难,故作轻松地朝雌虫眨了眨眼:“说不定是爱情的力量。”
伽露错愕地笑出来:“雄主您也会开这种玩笑啊,真是新奇,而且您居然承认了和卡约斯殿下的关系,我们都——”
温德尔挑起一边眉毛:“你们干什么了?”
金发雌虫做了个鬼脸,自知说漏嘴,“我们打赌您直到婚礼之后一段时间,才会真正向我们承认您和卡约斯殿下之间的实质性关系。”
温德尔哑然:“我也没那么不坦诚吧。”
“总之您现在的状态比之前好很多,虽然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不过如果您恢复记忆后还能保持这么好的心情就好了。”伽露感慨道,“不过那时候您可不要又把卡约斯殿下推远。”
“不会那么做的,放心吧。”温德尔说,但一种沉重的感情却没来由地压在他的心上,产生喘不过气的错觉。
伽露没有意识到他的异样,积极提议,“您不在走之前和卡约斯殿下道别吗,飞船上不比现在,您到时就需要全程保持加勒德亚·里昂的身份了。”
“不用了,”温德尔说,“半个虫时前我已经看到他跟着王室侍者离开了。”
既然已经向坦白了自己的感情,温德尔也不介意让伽露发现他从凌晨开始就一直把目光投向卡约斯暂居的小木屋,看着卡约斯跟随迎接的王室侍从登上飞船,消失在视野中。
卡约斯遵守了与温德尔的约定,没有跟随加勒德亚的队伍一起回到飞船上,让温德尔松了一口气。
他一直等到中心营地的虫族基本都上了飞船,才招呼忒西弥成员把人类尸体和实验仪器所在的打包集装箱搬上飞船。
至于他自己,则是挂着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跟随那些盛有尸体的透明棺椁一路前行,穿过中心营地和飞船的大厅,将尸体送上自家小飞船的储物仓。
收获了在场雌虫恐惧的目光、大多数雄虫调笑的目光、以及蓝钦若有所思的审视。
在低声的议论纷纷中,温德尔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却在余光瞥见了卡约斯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不是应该已经上了飞船吗?
但再次环顾四周,已经看不到卡约斯的身影了,温德尔只好作罢。
……
荒雾林星距离雪祖星非常近,温德尔抓紧时间和贵族雄虫们虚与委蛇几句,而后便摆出一番倦怠的姿态,打着哈气宣布要睡觉,一边威胁着要打扰自己的虫族好看,一边大步回到自己的舱室。
实际上,他只是飞船上的豪华卧室转了一圈做做样子,就来到他与蔡司约定的偏僻舷窗前。
在他被“击落”在荒雾林星之后,因为之前做出的样子,所有虫族都会认为他是在卧室睡觉而非失踪。
加勒德亚的失踪会被忒西弥成员在八个虫时后通报,到时候飞船早已开过五个观光星球,这里的监控和报警系统已经被提前弄坏,即使王室发现这处舷窗的破损,也无法确定是谁在什么时间造成了这一切。
然而,计划是理想化而美好的,现实却充满了意料之外的发展。
在舷窗前,温德尔没看到蔡司的踪迹,而是发现了一只自从凌晨之后就没看见过的灰发雌虫。
卡约斯靠在舷窗边,身上套着一件宽松的白色外袍,淡灰色的头发上反射着来自太空的微光,形影单只的高挑背影在背后无垠太空前显得有些寥落。
目之所及的半边侧脸是惊人的苍白,挂着一种紧绷而怪异的表情。温德尔怔了怔,下意识喊了一声:“卡约斯?”
后半句的“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了?”在脱口而出之前被他迟来的理智吞回去。
温德尔提醒自己现在是加勒德亚·里昂,和卡约斯只是表面的订婚关系,他不应该为看到卡约斯而感到惊喜,更不应该关心卡约斯。
卡约斯浑身一震,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身上死寂的气息骤然减弱,“温——”
一股惊人的刺痛在温德尔的皮肤表面划过,刮过他脖颈后方释放雄虫信息素的腺体,温德尔只觉得汗毛倒竖,努力压下兽类受到挑衅时想要咆哮的冲动。
这是虫族的触觉系统,卡约斯的天赋天生比其他虫族厉害许多,不控制力度甚至会让对方产生被攻击的错觉。
但卡约斯后天的失明让他对这项能力的运用称得上炉火纯青,不应该发生失控的情况才对。
“加勒德亚大人,日安。”卡约斯的声音恢复冷静,按照虫族礼仪施了一礼,完美的细节和尊崇的姿态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温德尔太了解他了,以至于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别的东西,像是压抑着的愤怒,甚至……
“请原谅我出现在这里打扰您的雅兴,我这就离开,祝您午间愉快。”卡约斯轻柔地说,精准定位到温德尔方向的一双银色眼眸璀璨发光,错身时给了加勒德亚一个温柔羞怯的完美微笑。
温德尔却感到非常不适应。
这样的卡约斯就像是一只没有灵魂永远在微笑的布偶猫玩偶,但真实的卡约斯却是一只伤痕累累但骄傲又执着的小豹子,有时会用傲慢的姿态掩饰撒娇的行为,非常可爱。
那样的姿态只有温德尔能看到,加勒德亚只能得到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这让处在自己另一个身份下的温德尔本人感到一阵完全不合理的嫉妒。
他不想要一个没有灵魂的玩偶,他想要自己的小豹子回来。
……
温德尔熟练地用理性将感性的想法压下去,他半个小时后就会从这扇舷窗中消失,让任何虫族目击到他和卡约斯在这里产生互动,对后者来说都非常不利。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冷笑道:“滚,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卡约斯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顺从地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温德尔允许自己欣赏了两秒卡约斯离去时的背影。雌虫走路时步伐轻盈,几乎没有声音,这是长期练习伏击的标志。
两秒后,他收回目光,在空无一人的飞船空间内动了几秒。
细碎的脚步声应声响起,蔡司从不远处的墙后转出来,脸上挂着高深的笑容。
“中午好,”早就到达约定地点、并看见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的蔡司亲切问候道,“被带绿帽子的滋味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笑?”
温德尔:……
不会说话就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