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尔注视着面前的雌虫。
他银眸暗淡, 瞳孔边缘几乎透明,在昏暗的环境下显得骇人。脸庞的线条却又过于锐利,像刚洗去血迹的刀刃, 让人不敢直视。
他想起光网上对卡约斯冷酷残忍的形容,甚至是忒西弥成员内部曾经对卡约斯的忌惮和厌恶, 此时才发现他们都错得离谱。
温德尔和卡约斯相处的时间不长, 每次都是匆匆几面,他们从没有长时间地待在一起, 只是从短暂的相处时间中拼凑起对方的过往。卡约斯的过去是痛苦而残破的碎片,温德尔帮不了他太多,能付出的只有安抚,有时适当地给予疼痛。
但就是这短短几次的相处, 竟然就让卡约斯愿意为他打破过去二十多年被灌输的一切,违背信仰违背诺言,换来一个让温德尔可以活下来的机会。
温德尔深深地看向卡约斯的眼底,就像是透过眼膜上覆盖的一层灰色迷雾,看清雌虫眼底燃烧着的灵魂之火。
他意识到,卡约斯正在把多年折磨后心中残余着的一小点余烬拼命地挖出来,随即毫无保留地捧到温德尔的面前, 双手递出,就像是送一份不值钱的礼物一样随意。
“温德尔,不许走神!我刚才说的机关位置和打开方式你都听清了吗?”卡约斯厉声问, “复述一遍给我听。”
温德尔听了, 但他确实也是在一边听卡约斯的叮嘱一边走神在想其他的事情。
他开口, 却并非为了复述卡约斯所说的机关位置:“卡约斯,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其实我和忒西弥……”
也许是一时冲动, 但温德尔不想再瞒下去了,他认为卡约斯不该受到这样的隐瞒。而且,雌虫清楚地知道“温德尔”可能会对“加勒德亚”造成伤害,但他依旧为温德尔找出了逃生的方法,温德尔有理由相信他的立场已经出现了微妙的转变。
他想要告诉卡约斯自己的真实身份,想要让卡约斯不要再为温德尔和他自己的将来担惊受怕,想要告诉卡约斯一切都不会太糟。
一股极强的力量冲击在温德尔的身上,卡约斯肌肉密度极高的身体压在温德尔的身体之上,把他死死抵在通道一侧的墙上。
雌虫在温德尔说出所有一切之前捂住了他的嘴,嘶声说:“不要说出任何忒西弥的信息,否则我一定会顺着你给的东西,把这个组织的成员一个一个找出来杀掉。如果你不想这种事发生,就乖乖闭上嘴,或者直接脱离那个犯罪组织。”
温德尔把所有的坦白掐断在喉咙里,安静地闭上嘴。
……还是算了。
“我不会背叛帝国,也不要妄想把我变成你们的一员,我永远也不会,你明白了吗?”卡约斯厉声说,狠狠扼住温德尔的咽喉。
温德尔动了动脖子,卡约斯的手指摁住的地方正在传来疼痛的压力,他知道这里肯定会出现指印一样的淤青,说不定还能给加勒德亚的名声“锦上添花”。
怎么比他这只猫科动物还反复无常,温德尔暗中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你放开我,”想了想,温德尔补充,“加勒德亚大人看到你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的话,会感到非常不高兴。”
卡约斯不为所动的神情迟疑了一下,收回手。
温德尔:……
两分钟之前想要坦白的心思彻底熄灭,他深感头痛地揉了揉额角,一种失望和迷惘混合着的情感在心中不断发酵。
他费解地看向卡约斯,就像看向这辈子遇到的最大难题。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他在心中默默地问面前的雌虫。
卡约斯僵硬地站在原地,在温德尔不说话的第三分钟,终于生硬地开口:“疼吗?”
“你不该在我面前提起忒西弥,否则就是让你的同伙送死。”他飞快地补充道,隐隐的懊丧冲淡了责备的语气。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
温德尔干巴巴地说,其实正在心中暗骂自己竟然从上一句中听出了卡约斯对自己武力值的自傲,并且居然还觉得有点诡异的迷人。
空气又安静了几秒,温德尔突然感到衣服动了动,向下一看,发现是卡约斯攥住了自己的一片衣角。
失明的雌虫在此之前从未对沉默感到不安,他确信温德尔打不过自己也不会威胁到自己的生命,所以有些困惑于此时的心慌。
温德尔握住他的手,和卡约斯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摩擦引起一阵令人分神的痒意:“没关系,我没在生气。”
他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于是卡约斯感到自己胸中的恐慌在一瞬间迅速熄灭。
“这个暗道的尽头是什么地方?”温德尔问。
卡约斯小心翼翼地把手上的力度压紧了几分,察觉到温德尔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一种奇怪的轻飘飘的满足感充斥着他的全身。
他心不在焉道:“我不知道,我听到你的声音就上去了。”
温德尔弯起嘴角:“有兴趣和我一起来个探险吗?”
卡约斯还在玩温德尔手,闻言哼了一声:“没有危险,不能称为探险。”
温德尔笑了:“只是个说法而已,我知道你会保护好我,对吗?”
接着光脑发出的微弱光线映照,温德尔发现卡约斯苍白的脸颊染上了红晕。雌虫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你知道就好。”
温德尔忍着没笑出声,逗他:“所以和我一起去?”
卡约斯妥协:“当然。”
他和温德尔交握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几分,比起挽留更像是下意识的紧张,犹豫着温德尔要松开接触的可能性。
温德尔用一个落在指关节上的轻吻代替了回答。
——半分钟过去,他牵着还在宕机的雌虫向地下隧道的另一头走去。
……
这条地下通道很长,但根据光脑的指针判断是通向一个方向的,很少有拐弯的存在,足以说明通道并非随意挖掘,而是在一开始就有明确的目的地。
温德尔也观察到这条隧道虽然狭窄逼仄,但切口边缘都非常光滑,像是机器而非人工挖掘。可见这条隧道最初的主人很追求效率,在使用机器的情况下也希望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完成挖掘,所以舍弃了通道的空间大小。
这让他愈发好奇这条路的重点。
根据自己肌肉的发力方式,温德尔判断这条路的地平面在不断上抬,他们正在向高处走。
越走,温德尔就越能听到一阵风声,夹杂着雪粒的寒风灌进来扑打在皮肤上,终于,温德尔看到一丝属于月光的清辉洒在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
温德尔拽住卡约斯,轻声说:“前面没有路了。”
通道的出口位于一片陡峭的山崖。
前方夜色深沉,空中是清浅月光与流云,地表覆盖着白雪皑皑,苍茫无际的雪域只有白灰两色,在他们的眼前铺陈展开。
脚下几米外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断崖,组成了面前银白色的峡谷的一部分,毫无杂色的纯白色世界和凌厉陡峭的山峰格外肃穆。
覆盖着冰雪的山脉一直绵延到地平线之外的远方,那里是更加天寒地冻的温度,世界完全由白色和些许的灰色构成,冰凌反射着银色的月光。
更让温德尔注意到的是夜幕上点缀的无数繁星,这是虫星上根本看不到的景象。
温德尔稍稍抬头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查看起周围是否有值得留意的痕迹。眼前的确是难得的美景,但他并不想让身边的同伴认为自己因为视力上的缺陷而错过了太多。
虽然温德尔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想看到那双银眸被星空映照后的美丽光辉。
温德尔四下查看了一番,终于承认这只是个普通的山洞,没有其他值得在意的东西。
“你失望了吗?”卡约斯突然开口,“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你知道我想找什么?”温德尔问。
卡约斯闭着眼靠在山壁的阴影中,呼吸平静舒缓,银灰色的睫毛像积雪一样落在眼下:“你刚才的心跳频率变了。”
温德尔一开始就没抱太大希望,此时的心情也说不上失望,想了想,他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变化应该是出现在看到星空的一瞬间。
“不是因为失望,”温德尔承认,“我只是,看到了一些东西。”
“——不是危险,别紧张。”看到卡约斯瞬间紧绷的身体,温德尔连忙安抚道。
“你看到了什么?”卡约斯问。
从雌虫微微变换的姿势中,温德尔敏锐地发现了雌虫此刻的不安。
卡约斯在提心吊胆的黑暗中孤独地生活了太久,身边没有任何人会告诉他面临的是什么,以至于碰到任何看不见又感知不到的陌生事物,第一反应都是对危险的警惕。
温德尔意识到,雌虫需要的不是另一个人对周围环境只字不提,而是温柔的告知与描述,让他感知到身边有人在陪伴他一起面对这个世界。
“我看到了很美丽的景色,”温德尔微笑着说, “有兴趣听我讲讲星空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