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的雨已经不下了, 但淅淅沥沥的水滴依旧从茂密的树冠上滴下来。天色已经黑了,密林中有树叶草堆被翻动的声音,和不知名生物低沉空洞的鸣叫声混合在一起, 像是从另一个未知世界传来的声音。
闪动的火光从山洞口映照到不远的地上,没有生物感贸然靠近这奇怪的一幕。
山洞内, 火光明明灭灭地在岩壁上跳跃着, 温德尔设法找了些干燥的树枝草叶,让火堆旁弥漫的烟雾在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火堆下方已经焦黑的燃料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温德尔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插有兔型生物肉块的枝条。油脂掉进火中激起更大的爆裂声响,他心不在焉地把肉串抬高了一些,躲开骤然跃起的火苗的炙烤,趁着机会偷偷抬眼去看火堆对面的灰发雌虫。
温德尔此时的情感非常复杂。
一方面, 他开始有点懊悔早些时候对于自己身份的坦白。对所有他视作同伴甚至亲人的虫族来说,【加勒德亚·里昂】身份背后的秘密事关重大,他不该把感性凌驾于理性之上,在没有摸清卡约斯目前立场的情况下就暴露真实身份。
可他又在心中反驳自己,卡约斯已经愿意为了【温德尔】而对雌虫下杀手,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作为杀死【加勒德亚】的筹码,这已经足够说明他立场的转变。
再者, 忒西弥成员将温德尔接回主星之后,卡约斯迟早会知道自己是和【加勒德亚】一起失踪的,那时候温德尔的身份自然而然就会暴露, 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所以, 为了抹去卡约斯脸上的绝望表情而在匆忙间坦白身份, 这件事虽然算不上理智, 但也并非温德尔目前心烦的主要原因——他更在意卡约斯在此之后给出的反应。
卡约斯相信他是一只雄虫,但他拒绝相信温德尔就是【加勒德亚】。温德尔问他为什么不相信的时候, 卡约斯却只是微笑着搪塞过去,把所有解释都当成耳旁风,让温德尔有一种力气不知道往哪里使的无力感。
对,还有他的微笑。
自从卡约斯相信温德尔是雄虫之后,他的态度就变得十分诡异,冷硬的表情语气说是消失,不如说是被雌虫强行按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僵硬的微笑面具,像是木偶被吊线牵着提拉起来的微笑一样。
充斥着未知生物空洞鸣叫的丛林黑夜,在恐怖片一样的背景音效下,这幅表情有些过于毛骨悚然了。
“雄主,您累吗?不如让我接受您的工作,您去休息一段时间。”意识到温德尔正在盯着自己,卡约斯挂着那副令人不安的微笑面具说道。
温德尔打了个哆嗦。
这就是第二个异常的地方。卡约斯开始叫温德尔“雄主”,而且还用虫族语言中最高级的敬语称呼温德尔。这些都是标准的雌虫规范,从卡约斯的口中说出来却非常奇怪。
温德尔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欲言又止:“卡约斯,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称呼我?直接叫我温德尔就行了,人称最好也改一改。”
卡约斯已经来到了温德尔的身边,他脖子上绑着厚厚的一层纱布,明明伤的比温德尔重得多,却一直在让温德尔休息,试图接过烤熟食物的工作。
闻言,他的眼睛转向温德尔,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委屈,“这个称呼让您感到不适了吗?”
温德尔:……
他很想疯狂点头,然后告诉卡约斯再也不要这么叫他了。
“您是我的伴侣,又是雄虫,自然是我的雄主,难道您不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了吗?”卡约斯低声问。
温德尔刚要点头的姿势凝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吧,”温德尔妥协道,“你叫我雄主没问题,但至少不要用‘您’称呼我,这样可以吗?”
他对雄主这个称呼其实也没太大意见,只不过是忒西弥的雌虫一直用这个称呼来叫他,让失忆后的温德尔有点将这个词和某种组织代号连接起来,卡约斯这么喊他的时候——
像是在加班。
一旦克服这种心理,听卡约斯用“雄主”称呼自己的时候,温德尔的脸颊开始发热。
“雄主”从卡约斯嘴里说出来,与从任何虫族的口中说出来的感觉都不一样。在卡约斯这里,这个词只代表了它原始的意思,雌虫和雄虫之间被公之于众的亲密关系。
“不过我要事先和你讲清楚,你有叫我任何名字的权力,你可以叫我雄主,但不是必须。你同样可以叫我温德尔或加勒德亚,这是你的自由。”温德尔告诉卡约斯。
他已经意识到,在知道自己的雄虫身份后,卡约斯对他的态度改变了。
在他还是温德尔的时候,卡约斯和他是平等的,甚至作为帝国最高战力,卡约斯一直认为自己比温德尔更强,心安理得地,将性格中在通常意义上不太讨人喜欢的,傲慢、坦率、脆弱和扭曲的一面,全部直白地摊开给温德尔看。
但在他的雄虫身份暴露后,这种平衡被卡约斯单方面地打破了。温德尔不想让这个影响到卡约斯和自己的相处,更不想让卡约斯因为这个委屈自己。
温德尔觉得自己有必要告知卡约斯他依旧是自由的。
但卡约斯对此的态度不太明朗。“请让我帮您、你。”雌虫坚持。
温德尔叹了一口气:“卡约斯,我知道你上过战场,但军队应该都有军用粮吧?我对烤肉的经验比你多一些,而且你身上还有伤,就让我来吧。”
卡约斯抿了抿唇:“都是小伤。”
温德尔摇了摇头,只有卡约斯才会这么说,把快要撕裂气管的伤口叫做“小伤”。
僵持不下,两方双双陷入沉默。
这是温德尔和卡约斯相处的记忆中,最不自在的一次。
明明坦白了一切,连【加勒德亚·里昂】的身份都透露给了卡约斯,现在两人之间应该没有丝毫隔阂才对,为什么会觉得比以前更加疏远呢?
不想看到卡约斯脸上陌生的微笑神情,在越来越冷淡的氛围中,温德尔心烦意乱地低下头,呆呆地注视着逐渐变色的肉串发呆。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卡约斯的脸色也愈发黯淡,将头轻轻靠在后面的岩石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压着肩膀上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神情迷惘。
“别压你的伤口。”温德尔说,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比想象中更加生硬。
他递了一串肉过去,垂眸不去看卡约斯,却放缓了语气:“吃吧,希望我的手艺还没有退步。”
卡约斯沉默着接过,小心地避开与温德尔的肢体接触。
片刻后,他说:“很好吃。”
虫族的味觉和人类的不太一样,烤制的肉类不加任何调味料也不会显得过于寡淡,难以入口。但在如此陌生的卡约斯面前,温德尔甚至不知道这句话是他的真心话还是礼貌性的回答。
“谢谢。”温德尔干巴巴地回答。
两人继续在古怪的氛围中分食了剩下的肉串,温德尔拒绝了卡约斯再次提出的帮忙请求,把东西收拾干净,用捡回来的多余草料给自己铺了一张“床”。
卡约斯躺着的草床很大,明显能容纳下两个人,在他醒来之前温德尔也并没有铺第二张床,这足以说明一些事情,但此时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去提。
温德尔的床离卡约斯的很远,靠着山洞的另一端墙壁。
他们心知肚明这点距离没有任何用处,山洞外风声吹动树叶相互摩擦的声音不会对他们灵敏的感官造成任何干扰。
都阖上眼,谁也没出声。
温德尔知道卡约斯没有睡着,卡约斯知道温德尔也没睡,他们清楚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相对无言。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
卡约斯只能看到一团黑暗在眼前膨胀,他已经很熟悉黑暗了,但眼前的黑暗却在涌动几下之后,缓缓形成了一个人的形状,他有着温德尔的外形,有着温德尔的呼吸心跳,行动说话都像温德尔的风格。
但卡约斯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温德尔。
也许这只是假装成温德尔的雄虫,为了在狂暴状态的卡约斯手下活命而装出来的表象;也许是在温德尔死后,卡约斯在痛苦中变得精神失常而产生的幻象,真正的雄虫其实已经横尸在旁边。
又或许,这是卡约斯濒死前为自己创造的最后美梦。
在卡约斯看来,此时的温德尔就是这样一团模糊的黑色形状,他不知道这到底是真正的温德尔,还是一只伪装成温德尔的怪物。
温德尔怎么会是雄虫呢,卡约斯遇见过许多雄虫,没有一只是温德尔这样,没有一只像是温德尔。
他甚至说自己是【加勒德亚·里昂】,一个以虐待雌虫为乐而闻名的雄虫。
卡约斯不相信他,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他的意识因为和“怪物”同处一室而迟迟拒绝入睡,在沉沦与清醒之间徘徊,静静地品味着浸透内心的恐惧与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昏沉中,卡约斯感觉到一只熟悉的手搭上自己的腰部,无声地停留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温德尔?”他小声问,“你回来了?”
“我一直在这里,”温德尔的声音温柔地说,“你发烧了,不是和你说过要好好对待自己的伤口?”
卡约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因为燥热而渗出了汗水,他还以为这是雨雾附着在皮肤上产生的黏腻水珠。
“你需要睡觉,不要再和我闹脾气了,能允许我哄你入睡吗?”温德尔的胸膛靠得近了些,卡约斯没有闻到任何雄虫信息素的气味,只有轻柔的草木气息,带着夜晚湿漉漉的冰冷水汽。
卡约斯把头抵在温德尔的胸口,嗓音沙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是你。
带着熟悉暖意的手探进卡约斯的衣服内,顺着肌肉线条游走着,轻飘飘的麻痒蔓延上卡约斯的四肢感官,一点点刺痛。几根手指不轻不重地按压着卡约斯给自己身上留下的青紫淤痕,手指在那里轻飘飘地画着圈,是无奈的责备,又像温柔的抚慰。
一滴不是汗水的东西悄然从卡约斯的太阳穴上划过。
“真的是你,温德尔,你回来了。”卡约斯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在意识昏沉浮沉的时候,他终于允许自己发出一声近似哽咽的轻咳。“你回来了。”
一声叹息飘散在空中,温德尔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悄然响起。
“我一直在这里。”
……
卡约斯有一件没有告诉过任何虫族的事情。
他患有一种奇怪的病症。
也许是度过了一个没有虫族会将视线投向他的童年,只有严厉的宫廷教师和对他表达不满与失望时的雄父会注视他,长大之后,卡约斯发现其他虫族的视线会在他的身上造成刺痛。在失明后,这种情况随着感官系统的加强而更加明显。
这是他最讨厌的疼痛,一直尽可能地避免,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有的视线会更痛,有的视线造成的疼痛更轻。
被他奉命杀死的雌虫对他投以怨恨的眼神,就像用刀片在皮肤上剐蹭,一层一层将卡约斯剥皮抽筋,把他的内脏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
雄虫的视线会带来最痛苦的感觉,尤其是带着恶意的刻意注视,像是过于强烈的灼烧,皮肤上的细胞在瞬间凋零,发出被杀死的痛哭,有时让他有种呕吐的冲动。
直到遇到温德尔。
一开始,他的视线和其他虫族一样都会带来痛意,根本没什么不同。
逐渐地,温德尔的视线不痛了,但卡约斯依旧可以通过他看向自己的视线分辨这只亚雌,因为温德尔的视线是唯一让他感到皮肤被抚摸着的温柔存在,他会感到不满足,会感到虚无的渴意,唯独不会感到痛苦。
很奇怪,温德尔愿意主动让他疼,但他的视线却能抚平痛意。
在卡约斯以为温德尔死去后,所有的视线都加深了痛苦,包括自称温德尔的雄虫。来自雄虫视线的痛苦感受,让卡约斯内心的一部分拒绝相信这是温德尔。
直到温德尔接触到他,带来熟悉的、平和的、安抚性质的痛意。
视线带来的痛苦像是遵守守恒定律一样消失了,卡约斯知道自己终于重新找到了温德尔,尽管温德尔坚持声称自己什么地方都没去。
卡约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