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温德尔再次睁眼的时候,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柔软的平面上,无论多蓬松的干草堆也无法达成这种效果,更别提平滑的表面和织物独一无二的触感。
他正躺在一张床上。
——但荒雾林星上怎么会有真正的床?温德尔猛地睁开眼睛。
他试着将目光对焦, 一个灰白色块在他面前放大,逐渐清晰成一张英俊冷冽的面孔, 颜色浅淡的薄唇呆呆地微张, 让温德尔莫名想笑。
“嗨,你没事吧?抱歉我没能帮上忙, 还晕过去了。”温德尔清了清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的嗓子,发现自己嘴里泛着一种似曾相识的苦味,喉咙也疼的要命。
这种疼痛并非来源于食道或气管,而是因为说话的动作牵扯到了他后颈的皮肤, 也就是雄虫腺体所在的位置。让他立刻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一切。
“我没有任何问题,有事的是你。”卡约斯把手摊开放在温德尔的眼角处,这样就能感受到温德尔的眼睛是睁开的,而不是像之前一样毫无动静地紧闭,接近死亡时的状态。
“我已经没事了。我们在哪里?”温德尔问,纵容地无视了卡约斯的动作在眨眼时带来的轻微戳刺感。
银眸雌虫凑得很近,挤占了温德尔百分之八十的视野, 像是一只要求主人注意并暗自邀功的小狗,“我找到的房子,这里离山脉很远, 它们不会追到这里来。”
温德尔安抚地摸了摸雌虫的头顶, 让他稍微向后推开一些, 自己环顾四周, 发现虽然这里只有一张床和四面光秃秃的墙,但确实可以称之为一间房子。
最后, 他的目光定格在卡约斯的背后,怀疑地说:“你背后是一只虫族吗?”
卡约斯向旁边移了移,露出被他遮掩的生物:一只侧着脸东张西望、假装自己没有注意卡约斯和温德尔之间对话的虫族。从他脖子上稍微黯淡的虫纹能判断,这是一只年迈的雌虫。
雌虫的手脚被紧紧绑在椅子上,让他根本无法移动。怪不得床上没有床单,温德尔想,原来是被拧成绳子用来绑人了。
“这是谁?”温德尔茫然地问卡约斯。
卡约斯说:“住在这间房子里的虫族。我发现了这里,他说可以治疗你。”
“呃,我觉得你省略了太多细节,”被绑在椅子上的雌虫突然开口抱怨道,“比如你本来想把我杀了,我看到你的雄主的情况提出可以救他,你威胁我如果治不好就要和他一起死。”
他的声音很清亮,比卡约斯和温德尔的声音都更加年轻。对于自己被绑在椅子上的局面,这只上了年纪的雌虫看起来并不紧张,饶有余裕地插入对话。
“我没有说治不好就一起死,和雄主一起死的雌虫只能有我。”卡约斯平静地反驳,显然除了他指出的这一点,年长雌虫说的全部都是事实。
“好吧,虽然我更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但如果这是你的想法,我也尊重。”温德尔无奈地说,柔和的语气引得椅子上的雌虫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但我现在还活着,这位雌虫也兑现了他的承诺,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对他尊敬一些,起码让他好好地坐在椅子上,你觉得呢?”温德尔问。
“我不信任他,”卡约斯冷冷地说,“他是一只雌虫,住在这里,被那些东西的雄虫信息素影响却活到了现在,说明他和它们之间一定有关系。”
“你不是也没事,怎么就认定我有问题?”年长雌虫坦然自若地问。
温德尔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撑着身体坐起来,担心地查看卡约斯的状况。令他稍微放松下来的是,银眸雌虫看起来很好,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神色如常。
“我很好,温德尔。”卡约斯说,“你之前用信息素扎了我的腺体,信息素造成的冲击接近一个临时标记。现在我还在你的信息素保护之下,没有被影响。”
“我没听错吧,你用名字称呼你的雄主?难道我离开的这些年里,虫族社会变了这么多?”年长雌虫喃喃自语,脸上浮现出惊愕的神情,也是他目前为止出现过最大的表情波动。
离开?
温德尔忽然仔细端详着年长雌虫的长相,越看越觉得熟悉。
他不确定地叫出一个名字:“霍尔莱利?”
浮现在对方脸上的震惊说明了一切。
“你认识我?二十多年前离开主星时,唯一认识我的虫崽是我侄子,可他是只雌虫。”年迈雌虫锐利的眼睛上下扫视温德尔,怀疑地说,“不过,你还真的有些眼熟——你真的不是我侄子?”
“我是雄虫。”温德尔说,走上前去为他解开绑住四肢的床单,同时端详着这张他只在照片和电子影像上见过的脸。
霍尔莱利年轻的时候长得非常清瘦,眼神锐利,笑容灿烂,但有点奇怪的咄咄逼人,看起来是享受挑战与被挑战的类型,和西恩有些古怪的共同之处。
年迈后,霍尔莱利的气质因为皱纹变得柔和了一些,整张脸庞看起来有些憔悴,年轻时野心勃勃的精神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狡黠,以及埋藏在目光深处的疲惫倦怠。
看起来不管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对霍尔莱利来说,可能并不是好事。
“你说你二十年前离开主星,那时你的目的地是雪祖星对吗,为什么之后从那里消失了,又为什么出现在荒雾林星上?”温德尔紧盯着年长雌虫脸上的表情,问道。
霍尔莱利若有所思地打量温德尔:“你还真的对我了解得很清楚。” 他没说出来但谁都能听出来的潜在问题是:为什么?
“没有那么清楚,在雪祖星之后,你的去向成谜,连你的家人都再也没有见过你。”温德尔暗示性地看了整个房间一圈,即使这里称得上家徒四壁,仍旧有一些痕迹能透露出霍尔莱利在这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霍尔莱利微微一笑,语焉不详:“这对大家是更好的结果。”
温德尔给了他一个挑眉,希望他继续说下去,但年长雌虫选择避重就轻:“如果我不在这里,你就无法得到治疗了。”
“说到这里,”温德尔若有所思地问,“具体来说,这项治疗到底是怎么进行的?我记得在一阵奇怪的气味后,我的信息素和腺体全部失控了。”
霍尔莱利朝着卡约斯的方向扬了扬下颌,示意用来救温德尔的东西在卡约斯那里,一边说着,“我觉得你应该已经见过这东西了。”
他的确见过。
温德尔盯着卡约斯拿出来的空罐子,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嘴里残留的这丝苦味之所以熟悉,就是因为他在散落在森林里的相同罐子里闻到过这丝气味。
脑中闪过一个疑点,所有事情电光火石般串联起来,指向某个方向。
如果这里面的东西能缓解雄虫的信息素失控,那些动物人也吃这种罐子里的东西,难道说——
“动物人倒是个新名字,不得不说很形象,”霍尔莱利平淡地说,“但我更习惯于把他们称作实验品。”
“实验品,什么实验?”
“你觉得呢?”霍尔莱利不怀好意地笑了,但马上在卡约斯威胁般发出振动嗡鸣声的虫翼时收敛笑意。
他撇了撇嘴,“你们这些军雌......别急,猜猜总没有坏处。”
温德尔很欣赏地看了卡约斯一眼。他们之间很有默契,温德尔也想到了这个,还没来得及告诉卡约斯自己的打算,卡约斯就已经按照一模一样的想法行动了。
他不确定是不是军校教学的成果,显然卡约斯扮白脸的技术很好,这也意味着扮红脸的角色交给了温德尔。
“我猜,他们是关于雄虫信息素的实验品。”他从善如流地说出自己的猜想。
霍尔莱利活动着自己的手腕,漫不经心地眺望窗外,白天的森林看起来比夜晚更加沉静,至少是在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后。
他说:“成功的实验品对雌虫来说有着和雄虫信息素一样的作用,完全可以替代雄虫进行对雌虫的安抚。”
温德尔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这个事实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并没有让他太过惊讶。
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霍尔莱利为什么会将这件事如实告诉他们?这个销声匿迹几十年的雌虫科学家又在整件事情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加勒德亚,你知道这个名字吗?”他冷不丁地把这个名字抛出来,想看看年长雌虫的反应。
霍尔莱利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停滞,睁大眼睛,像是第一次看清了温德尔的长相一样。
他盯着温德尔金色的头发,缓缓开口:“我记得那个孩子是浅金色头发,黄色的眼睛……”
温德尔没说话,看着霍尔莱利像是自言自语般,将目光在温德尔和卡约斯之间来回游移:“有趣...真是想不到...”
卡约斯对视线非常敏感,对霍尔莱利无来由又突然的奇特举动感到不适,他猛地皱眉:“你在说什么?”
温德尔不动声色地问:“霍尔莱利先生,您认识他?”
图里欧帝国中名字是卡约斯的雌虫不算多,最有名的就是王室成员卡约斯·图里欧。
在没弄清年迈雌虫的身份立场前,温德尔不希望过早地暴露卡耶稣的身份,所以自从睁眼之后,温德尔从来没有在霍尔莱利的面前叫出过卡约斯的名字。
在其他虫族面前,雌虫一向维持着自己眼球的正常转动,长时间的练习让他的伪装毫无异常。
此时,他的瞳孔没有任何装饰地暴露在外,呈现出浅淡得几乎透明、光泽略微黯淡的银色。
所有的虫族都知道,二皇子卡约斯有一双深色的眼睛,和老国王一模一样。而这其实是王室散播给媒体的消息,为了封锁卡约斯真实相貌上出现的异常。
总而言之,无论是从称呼或者样貌上,即便没有离开虫族主星几十年的时间,霍尔莱利也不太可能认出卡约斯。
——而如果他认识,意味着这背后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原因。
温德尔和霍尔莱利对视片刻,很确定自己的想法已经被年长雌虫知悉,但他并不确定对方眼中闪烁的近乎疯狂的……敬畏,是出于什么原因。
“卡约斯·图里欧。”霍尔莱利确信地叫出卡约斯的全名。
他缓步走近,深深看进卡约斯的眼睛,在里面寻找着某种东西:“不用装成没事的样子,我知道你眼睛有问题。”
在卡约斯无法忍受决定爆发的前一秒,霍尔莱利偏移视线看向地面,低声说了一句:
“我很抱歉。”
温德尔的心咯噔一下,不详的预感缠绕着他的胸膛,他紧盯着年长雌虫,说话的声音比他以为的更加冰冷:“为什么道歉?”
“因为,这是我造成的。”霍尔莱利说。
“卡约斯殿下是我的第二个实验品。不是最失败的,也不是最接近成功的。”
另一种预感袭击了温德尔。
骤然间,命运如滚石般在他的头上轰然炸开,他隐约已经明白这番对话接下来的走向,却避无可避,只能等待最后一击。
“第二个实验品。”温德尔缓慢地重复着霍尔莱利的话。
“第一个是谁?”
“你不一定听说过他,那个孩子可能已经不在了。”霍尔莱利像是想要故作轻松,但艰涩的声音表明此刻的坦白对他并不容易。
这是一个他保守了长达二十年的秘密。
“艾纳·维奇顿,王室的远亲。当年的数据显示这孩子活不到长大。”
温德尔浑身一震——他怎么也没想到,所谓的第一个实验品竟然是艾纳。
事实是,艾纳活到了长大,成长得比大多数雌虫更加强悍。唯一的不足是他的智力永远停留在了小时候,天真温柔的孩童性格留了下来,随着时间推移愈发鲜明,
自年少相识以来,艾纳一直依赖着温德尔,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在畸形的虫族制度中相依为命,彼此照应。
对温德尔而言,艾纳是他生命中最接近弟弟的存在,即使是在失忆后,他也能感受到那种家人之间的联系。
现在温德尔却发现,发生在艾纳身上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一场实验,而卡约斯的失明也是同一场实验造成的。
温德尔努力压抑着心中不断膨胀的怒火,“除了卡约斯和艾纳,还有第三个实验品对吗——那个你觉得最成功的实验品。”
霍尔莱利冷静地看着他:“我认为你已经猜到了。”
“我要你说出来。”温德尔说。
“是你,温德尔——我最成功的第三个实验品是你。”